“为什么跟着我？”
我不说话，只是瞪着慌乱无辜的大眼睛。
他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眸之色柔和了些，他解下腰间锦囊，递给了我。我以为他还会问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你父母呢”诸如此类的施主或人贩子的口头禅，可他没有，他只是转身离开。
把我当乞丐么？懒得多看一眼是吧？无所谓，我继续尾随。??一路上我很辛苦，最初我还边走边探索这具躯体原先的主人，可它原先是空的，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记忆和意识。我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小跑着追着他。他只是当我不存在，自顾自地走得很快，不过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凌乱急促。
我们抵达一个小镇的酒楼时，我轻轻地拉上他的白袍，怯生生地跟了进去。衣衫褴褛的我不想被当做乞儿赶出去。我知道他能想象自己衣袍上黑乎乎的手印，但他任凭我抓着。跟随他吃完了十分清淡的午饭后，我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怎么付账。不知怎的，我就觉得他给我的锦囊是他全部家当。我等着他向我开口，但他依旧把我当空气。
小二弓着身走了过来，他却从腰间摸出一把不足两尺长的刀来。我还说他没带把雄赳赳的宝剑呢，原来藏了把奇特的刀：刀柄的另一端不是刀尖，而是平的，周身没有寒光闪闪，而是淡淡温润。
“我把它作饭钱，可好？”周围很多江湖人士，他却没有避讳的意思。小二为难地看着他，随即叫来了掌柜。掌柜笑容可掬，“客官想必也是去哀牢山参加英雄大会的吧？小的虽非江湖中人，却也知道宝剑配英雄，万不敢夺爱的，您把腰带上的玉佩留下就好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素白腰带上的古玉，很淡雅沉邃的玉，细看却略有瑕疵，似乎不是名贵之物。
“这玉不能给你。”他却拒绝了。我刚想豪气万丈给他解围，却有人抢先了一步，而且不止一个。
“掌柜的，算到我账上好了。”异口同声的声音来自相反的方向。一个弱冠少年，身着锦衣，腰佩宝剑，头戴珠冠，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与他同坐的七八人年纪都比他大，个个衣着上佳，身配宝剑，对他执礼甚恭。另一方则是一个孤身的老太婆，拄着拐杖弓着腰，臃肿着身子却蜡黄了脸。
他们都眼巴巴盯着这把刀，眼睛里泛出惊异而兴奋的光。老太婆看似势单力孤，但她从容走到掌柜跟前，从腰间布袋抽出一支玉箫和一块丝帕。她将丝帕盖在玉箫的一头，隔着丝帕将玉箫边沿轻轻摩挲了一下，将丝帕递给了掌柜。掌柜接过一看，露出不可思议的恭敬神色。
这玉箫和丝帕都是极为雅致之物，出现在这个乡下老太婆身上实在不搭。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瞥见原来玉箫端口边沿有一圈花纹，花纹上没有油墨痕迹，可她轻轻一擦，花纹就印在丝帕上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力了，我暗自惊诧，这花纹可能是某种身份、门派的标识，而连不是江湖中人的商贩都认的标志，自然是本地影响甚巨的门派。本地唯一的大派，就是今天客栈中大家议论纷纷的武林大会东道主哀牢派了。这乡下打扮、却神色倨傲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老太婆，会是哀牢派的什么人呢？
我清了清嗓子，装作突然发现似的拿出锦囊，“原来这儿还有银子！我们不必把刀抵押了！”
所有人望着我，我望向罗玄，罗玄神思飘忽。
少年公子一使眼色，七八个随从摸刀拔剑，一拥而上，速度之快惊得我几乎灵魂出窍。我刚闭上眼悲哭小命休矣，就发现了乒乒乓乓过后诡异的沉寂，睁开眼，看到所有人都一脸惊恐。他们的兵刃都断成了好几截，一片狼藉地铺在地上，罗玄则动也没动，因为我的手还拽着他的衣袍。??我心里一阵悲凉，他武功如此之高，我怎么杀得了他。
罗玄注目看了少年一眼，“怎么？你认识这把刀？”闲漫开口，似是早有预料但仍存一丝希望。
少年公子敛容站了起来，凛然道，“虽然不认识……”罗玄眸光一黯，少年继续道：“……但阁下应该说话算数，留下宝刀。”
“瞧你一表人才，却听不懂人话诶。听清楚了，这刀不是他的，是我……”我小指头勾着沉沉锦囊，得意道。
我说话未完，少年面色一狠，箭一般飞身攻了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但觉罗玄衣袖带风拂过我身后，原来老太婆也不声不响地从后面偷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意识到这是多么难得的天赐良机，我矮身向下，装作摔倒的样子，也挥起手上的刀砍向罗玄。
在我扑上挥刀和随即不省人事的刹那间，一线意识在我头脑中划过：这把刀竟如此粗钝！

深秋，斜阳下败落的庭院，落叶纷飞。
我激动地向一个深灰色的身影控诉着什么。愤怒，紧张，绝望后，那个是我的紫色身影，把什么刺入头骨，屈膝，支撑着，又说了什么，终于跌落尘土。
斜阳在哪，光从哪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它在我身上渲染了一层红，如额头上的流动的艳丽，只是它却无法给深灰色身影染上暖意……
“我有要事，须尽早出发。你再继续睡下去，我只有把你弃在这荒郊野岭，任你自生自灭了。”一字一句，霸道地灌入我耳中，语气并不凶狠，却透着冷彻骨髓的寒意。
我竭尽全力，自以为手舞足蹈，仰天长啸地吼着回应了他。可睁开眼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四肢软绵绵地黏在床上。
“喂”我叫道，却是声如蚊蚋。??罗玄坐在正对着床的圆桌旁看书。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打扰了他看书。屋子里很亮，阳光斜入，已经是清晨了。
“你可感觉好些？”他翻动着书页，闲闲发问。
“好多了，就是没什么力气。谢谢你救了我。”我快速思考着如何解释自己在他腹背受敌时还偷袭他。说没站稳所以往他身上扑，说太紧张砍错方向，还是一脸悲摧说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你为何跟着我？”仍然是没抬眼看我。??
“我想学武功，你可以教我吗？”我佩服自己居然临时扯出这么个理由。话一出口，就要装得像，我学着四十五度角仰望着他，希望他能从我盈动的眸中感到真挚崇拜的热度。
“没有人愿意教我武功……”我委屈地撇撇嘴，让声音低下去，让音色颤抖起来，“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
“你怎么觉得我可以教你武功？”声音依旧清和平淡，越发显得我稚嫩的童音很发嗲。??我本来想夸他气度不凡，一看就知道身怀绝艺。但这个理由显然太虚浮，而且过于谄媚的嘴脸我也怕引起他别的联想。
我咬了咬唇，一副犹豫为难后勉为其难的样子，答道“有个高人指点我，说您武艺高强，您随手摘片叶子就能把条毒蛇切成两段。”就算谎言也得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他终于放下书，看着我，严厉探究的目光很有洞察的味道。我怯生生地迎上他的目光，坦荡无欺地坚持。他突然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笑了。他的笑容如他的清冷般，能透人骨髓，让人像被浸润般沉溺其中。??他应该是自嘲杀毒蛇时竟然没发觉旁边藏了人吧。
直到他出去，我才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放松下来，心里却仍是忐忑。我本来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可他却没显出被我打动的痕迹。他临了那抹突如其来的笑，我是越琢磨越觉得不简单。开始我想他是自嘲耳力不够，随后觉得他是嘲笑我虚伪做作，最后觉得他似乎有几分感慨，又似乎有杀气。
他没问我为什么拿刀砍他，是他傻愣愣地不曾发觉还是他以为我背后有什么指使人和致命阴谋，打算和我周旋几番斗智斗勇？或者，他真的懒得跟我计较，反正我也没伤到他嘛。一想到这，我顿感理直气壮起来，“我才是受害者。他随手一挥，就把我搞得直到现在还半死不活地赖床上。我才可怜呢。”
我同时也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些站不住脚。可是，我的小命都在他手中捏着，还不许刀俎上的肉发泄下情绪吗？
我正胡思乱想，听到他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我忙进入备战状态，心中也恍惚了一下，“他会敲门，并不蛮野”。
他手上拿着托盘，上面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扶我靠床头坐好，他在我面前放了个一尺来高的小桌子，把饭菜摆好，又坐回我对面的圆桌上看书去了。他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动作利索却不乏耐心温柔。
我一阵感动，连忙拿起筷子，却顿觉手腕手指无力，拿着筷子直哆嗦。我费力夹起一夹菜，菜却还是在抵达嘴之前掉了下来。我连忙拍干净衣服，怕他看见皱眉，嫌恶我衣服脏兮兮地沾惹油腻。从他一尘不染的外表看，他应该很爱干净。
修长手指突然出现在我的筷子上，他似乎朝我笑了笑，拿走了筷子，又夹了菜递到我嘴边——他在喂我。
我受宠若惊，有几分窘迫，夸张地张大嘴，尽可能往前伸，怕他不耐烦所以飞快地咀嚼吞咽。他柔柔地笑了，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如长者般宠溺地看着我吃饭，似乎也心满意足的样子。他似乎觉察出我的窘迫，但是他没有慈爱地说“吃慢点，小心别噎着”之类的，而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动作，似乎不曾察觉我的紧张刻意。
如同他干净随意的外表，他的动作也异乎干净随意。一顿饭下来，连菜汤也没掉下一滴。吃饱喝足后，我终于确定担心危险纯属杞人忧天。于是，完全放松下来，沉浸在平和安定的静谧中，直到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的不再是受伤前的褴褛破衣，脸上才有些火辣辣的。

我昏迷时他说有要事在身，十天过去了，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随着伤势渐愈，我开始熟悉周边环境，发现这是建在山上的几间屋子，古香古色的建筑，沉实简约的陈设，清净幽雅，除他没有第二个人，与世隔绝的样子。他说这里是无量山。
通常吃过早饭，我开始溜达，他则喜欢在静室打坐，但今天他却不在。我有些不祥预感，有些害怕他离我而去。在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世界，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人，这些天的相处，更让我对他颇为依赖起来。
刚开始我撒谎说跟着他是想拜他为师学武功，现在我却真有这个愿望了。我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没有监护人，没有生存本领，如何活得下去？拜他为师，可以有个依靠，可以学武功从而有一技之长，似乎没什么不好。可是，人有的时候很奇怪，我撒谎说要拜他为师时死皮赖脸，等我真的想拜他为师时反而不好意思再开口了。现在回想起当初总想杀他会觉得不可思议，想起我曾经所在的那个叫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地方也觉得不可思议。
走进他打坐的静室，坐在他坐过的蒲团上，我惆怅着发呆。突然，什么往我肩膀上一抓，我吓了一跳，却原来是只雀鸟停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伸手去抓它，它也不飞走，任我抓着抚摸它的羽毛。这是只很普通的灰溜溜的小鸟，亮晶晶的圆眼睛眨巴眨巴地，很可爱，它腿上还绑了什么东西。
我解下一看，原来是封信。写信的是他徒弟，叫陈天向，这家伙字写很笨拙，却一笔一划地异常清晰。稍稍不清的字，也被他认真地画上叉，在旁边工工整整地又写一遍。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意思无非是事情进展顺利，哀牢山的方尊主已经答应将英雄大会推迟半个月，请师父放心之类的。从信可以看出，这个消息他在上封信中已经报告过了。我想象着罗玄看到他徒弟废话一通、重复报告消息时那阴沉沉的模样，就觉得很有趣。可是当我耐心看到信的结尾时，才发现，原来陈天向是想催师父快点出发。他直到最后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地说出来。
果然是要参加那个什么英雄大会，而且举办人还为了等罗玄将英雄大会推迟了半个月。我叹了口气，他急着参加英雄大会，想必便要将我抛弃了。
不多久，罗玄回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一起回来的。

“剑法学得不错，是个习武之才。”罗玄淡淡赞赏了一句，即话锋一转，道，“不过，我叫你选三本，你却只选一本剑谱。是只在乎享受过程，不在乎结果么？”
我心中一泠，连连摇头否认，却一时语塞。
见我紧张，罗玄又辞色和缓，道：“与其勉强学一些不感兴趣的东西，做个样样通的庸才，不如集中心力，在自己最感兴趣的事上做到拔尖，是这样么？”
我很想点头，但望着他教导的目光，心中却有一种不吐不快、叛逆的冲动：“不是。依我看，什么琴棋书画、诗词音律，都是可有可无的小玩意。既然这个世上是以武功论强弱，我就应该专心习武，其他的事，不应该耗费太多精力。”
“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急功近利？”罗玄忽然目光严厉。
我一时也大为不忿，回道：“若是庸碌一生，受人摆布，才是生不如死。”
罗玄望着我，有点无奈感叹，有点憎恶嫌弃，最终化为一个迷惘而思索的神色，自顾自地想着什么，不再看我。
匆匆吃了些东西，我正想着拜师无望，农人养女我肯定不做。可惜那本剑谱，只有招式，没有心法。哪怕不收我做徒弟，至少要本剑谱心法做临别之礼吧。正寻思着，罗玄忽然说要收我为徒。
糊里糊涂，我开始行拜师礼。他端坐在椅子上，我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奉上拜师茶。
他直到接过我的茶，才问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聂小凤”这名字是孤儿院院长给我取的，小奇说是来源于我小时候老做的梦。
“师父，你叫什么？”我想确认他是不是真叫罗玄，一切有如梦幻。
“我叫罗玄”他说。
“哦”我像吞了条蚯蚓般难受。真的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想象。那个不曾见过、却在其中漫漫长清晰体验过的世界，那些漆黑中摸索、感受、奋斗的时光，那些熟悉的气息、一再确认过的可亲可憎的音容笑貌，难道统统只是谁天马行空的想象吗？
“师父，我觉得自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把实情告诉他，他会觉得我神经病的。
他抿了口茶，问“为什么这么说？”，语气很淡，不过我察觉到头顶上的目光波动过。
虽然很想向他倾诉，但我忍住了。我搪塞他道“师父，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只是迷迷糊糊知道自己想学武功，所以跟着你，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和过去一刀两断吧，别再提了。
我想此刻他一定一脸狐疑的神色，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但我抬起头，却发现他走神般，仿佛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要打破沉静，转移话题吧，于是我开口道“师父，我第一次向活着的人下跪”。我随即发现自己的话不妥，他不会以为我为磕头愤愤不平，在咒他死吧？
其实，对于下跪磕头，我并不特难受，没有血缘关系，总要搞些仪式才能成为一家人嘛。
是我想多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家也一样。”
受了他的肯定，我的脑袋像进了水，接下来的蠢话是“师父，你除了像我一样，拜师的时候向师公下跪过，还向别人跪过吗？”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似乎自己也不确定，好半天才接口，“我不记得了”与其说敷衍我，他更像在敷衍自己，刚刚正常的气氛又随他的口气变化，骤冷。
终于惹他不高兴了，我规矩闭嘴，想完成拜师礼马上开溜。他却没像往常那样，事情一完便打发我走。
“你想自主命运，这点我很欣赏。”他说欣赏我也没有丝毫笑意，我觉得如果他说鄙视我，神情大概也是这样的。
“你不想随波逐流，须做到自强、克己。”他语重心长，“你要比一般人更坚强，更努力，这样就没人能奴役你；同时，你要学会节制自己，不要妄图凌驾他人之上。”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中尽是寒意“如果他日你为非作歹，我会清理门户。”
我警觉，提起精神，郑重点了点头，“我懂，师父，我要像你一样做个隐士高人，学好武功，不让别人欺负我，也不欺负别人。”
“我不是什么隐士高人，我只是个乐居山中的普通人。”他纠正，“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做人，想一刻高人一等，另一刻就免不了要卑躬屈膝。做个自在的普通人吧。”
我似懂非懂，却也无从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