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施炙》：
我本是身份低下之人，只因烤肉的手艺好，便被留在了洛阳一处富贵之人的府邸中。本事流离失所之人，无家可归，脸上那个还有一道丑陋至极的逃难时留下的疤，看上去极唬人，自然被人看不起。干的是最低下的工作，每月府里发下来的月俸和物资都要被总管扣了一小半去，还时常被派去干非我份内的差事。我从不抱怨，也从没有到主人面前告上一状。并非我软弱，只因对于我，能有一角屋檐得以安身，能有一瓢稀粥得以腹饱，已十分知足。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与我同期入府的人，譬如王二，也已娶了大太太的丫鬟翠儿为妻，小两口日日眉来眼去，蜜里调油，害得与王二一同做工的我好生尴尬，但心里也还是欢喜的。在这乱世中，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人，过着安稳闲适的小日子，实属幸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可惜我“当婚”这件事似是已是遥遥无期。
只因我脸上这道疤。
人们都喜欢皮相好的，这无可厚非。也有丫鬟议论我，说我人忠厚老实，待人友善，只可惜脸上有一道疤，家里人一定不会答应自己嫁给我云云。话传到我耳中，我也只是摇首一笑，并不多言。
前几日扫院子时，偶然听到总管与料理厨房的老陈在敲定几日后来府里参加秋宴的客人名单和那天的菜式。每年秋分时节府里秋菊正傲时，主人便会在府中搭设宴席，请来一群文人骚客，饮酒赏菊，十分风雅。这等风雅之事与我等粗人自然是无关，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地去准备，令他们赋诗时更加舒心自然罢了。
正要绕过他们去扫墙角芍药丛下的枯叶，一个名字让我的脚步顿住了。
顾荣。来客的名单中，居然有他。
蔡洪曾说他“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善音韵，有计谋，姿仪好，有仙人之姿，时人皆称其如美玉。我闻他的美名已久，不曾想几日后便能见到他！到时，我只消隐于树丛后，远远望上一眼，便已是心满意足。
心下盘算着，竟呆立于原地，就既不能回过神来，直到总管呵斥，方如梦初醒。
几日里，府里忙得热火朝天，王二快被累得恨不得晕死过去，而我却是若无其事，干什么都有劲儿。忙乱的时光是极易逝去的，秋宴也如期而至。
秋日里，天气极好，秋高气爽，菊花在枝头傲然绽放。
客人们从前门入厅堂就坐，我等下人只能在后厨。我站在炙炉前，烧的火红的炭冒着白烟，熏得我眼睛生疼。
待我把炙肉一并料理好，正在用清水敷眼睛，总管一把拉过站在水槽边的我，将一只木托盘塞入我手中，说：“人手不够，多来了几个游历至此的客人，你，去上菜！记得把头低下去一点！真是百密一疏！真是百密一疏……”
总管骂骂咧咧地念叨着四字词，扬长而去，空留一脸惊愕的我。
那岂不是能直接见到他？我一惊，顿时慌乱起来，手上的水渍未干，身上也是一股炙肉的烟熏味，不知我容貌是否整洁，衣冠是否端正？不知我脸上的这道疤，是否会惊到他？不知……容不得我多想，我端着托盘，垂头跟在了一应仆役身后，穿过长廊，来到主厅内。走过了千百次的路，此时却让我不由地紧张。
我将把头垂得下巴都要抵着胸膛，不敢胡乱张望，眼观鼻，鼻观心，只敢望着脚下，厅中众人正在清谈《庄子》中的一个典故。我在一位客人身边跪下，将托盘中的炙肉呈到他身前的矮几上。
“彦先啊，你觉得如何啊？”坐在高位上的主人问道。
正当我准备起身时，一声轻笑自我耳边传来，清朗而有磁性的声音响彻大厅，尤如清风拂面，“吾以为……”接下去的话我没听下去，只觉耳中如有惊雷轰鸣，正要直起来的身子猛然一沉，复又跪了下去。我怔怔地抬头望着眼前如神祗一般的人，顾荣，他便是顾荣？
他并没有察觉我的异状，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谈及书中的道理，他眸中如有星辰闪烁，言行潇洒，清朗俊拔，举止大方，气度不凡，如孤松傲然而立，如仙人误下凡尘。我浑身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呆呆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待他说完，厅中人声四起，皆为赞赏之声。他坐下来，我连忙低下头去，目光闪烁不知望哪里才好。他看见呆坐在一边的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顺着我的目光往几案上瞧，看见了桌上那盘炙肉。
他轻笑，白玉般的手端起青瓷盘，举到我面前：“你可是想吃这炙肉？日日端炙肉的人怎能连这肉的味道都不知晓？来，你吃吧。”
我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座中人皆发出笑声，“彦先真是好心肠！竟细心至此！一个下人，又何必如此相待？”
我听了，只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张丑陋的脸。
顾荣却不管他们话里的嘲笑，“与人为善，又有何过？”他只是一味地把瓷盘往我手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