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幽静而又漫长。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司马迁披散着头发，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的铁链冰凉而沉重，四周没有一点声音，静得诡异。
他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是死了一般，想抬起胳膊，听听铁链发出的冗长的碰撞声，但，却无法控制着自己。
他的身体已然麻木了。
他何以沦落至此？
错了吗？他何错之有？究竟活着还是死了，还不是那帝王的一念之间？
他不会认错，他没有过错，他只是说出了他不得不说的话而已。
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沉稳而有力，
呵…现如今，旁人都对他避之不及，还有谁会来狱中看望他？司马迁默默地想着。

铁锁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门被推开，然后他听见繁琐华丽的衣摆与地面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那人慢慢踱步到司马迁的面前。
他捏住了司马迁的下巴，司马迁可以感受到那人的手在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冰凉的玉扳指硌得脸生疼。
不必睁眼，他便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刘彻，还会有谁这般对他？
冰凉没有温度的声音缓缓响起，就如同几个月以前那样「看着朕」司马迁更不肯睁开眼，紧紧地闭住，下巴一阵疼痛传来，骨头好像要碎裂一样。
「司马迁，朕命令你看着朕！」刘彻的声音带有一丝威胁。
司马迁睁开眼睛，对上了那一双略带怒气的眸子。

愤怒？他又为何愤怒？
呵……是了，他可是喜怒无常的刘彻啊！高高在上的君王啊！
他可以为了一个宫女，抛弃幼时情分的结发妻子；他可以因为一份宠信，抹杀忠义的臣子；他甚至可以抚着祖母的长棺放声大哭，然而转身便杀窦家满门……
那么陛下，现在你在愤怒什么？
刘彻冷笑一声，面带嘲讽「司马迁，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司马迁静静地望着他，缓缓开口「微臣并未错，李将军转战千里，能得到部下以死效命，就是古代名将也不过如此。可李广利却按兵不动，不肯支援，他矢尽道穷，之所以不死，是想立功赎罪以报效朝廷……」

司马迁越说越激动，不住的咳嗽起来，好像有一股热流到了喉咙，腥重的铁锈一般的味道，是血。他用宽大的衣袖掩住，不动声色地抹去。
刘彻的眼神晦暗莫测，「你这番话，足以让朕治你死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微臣是一介史官，凡事只秉公而论。」
「够了！到底是朕昏庸无道，还是你司马迁人心不辨！李陵在匈奴还不过一年，便已替匈奴操练士兵，到这地步，你还坚持你的说辞吗？」
什么？！李陵，他怎么会……司马迁还记得当年那少年清秀坚毅的面庞，他的那番豪言壮志……
司马迁看向刘彻「不知陛下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的脸霎时变得惨白。
书，史记，他还未完成啊！倘若现在去死，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刘彻看出了他的恍惚，手缓缓地抚上了他的脸，声音更比往日温柔些，「你看，如果没有朕，你什么都做不了，连书也没法子写。」
司马迁再次望向刘彻，嘴唇微微颤动，似启微张，有些话哽咽在喉，始终无法说出口。他没有错，怎么肯低头？他只想坚持自己的意见罢了！
刘彻的手穿过他的发丝，那已夹杂了不少白发，他怜惜，道「你整日整年的忙碌奔波又是何苦？待在朕的身边，乖乖听话，那些史料，只要是你想要的，朕都可以帮你寻到。」

变的扭曲，「司马迁，你以为朕不敢吗？没有朕，你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朕的男宠！卑微！下贱！朕要你生，你便生；朕要你死，你便死！」
他怒吼着，那敏感的字眼再次让司马迁被一种无力的羞辱感所包围。他太渺小了，比起刘彻，他太卑微了！可仅仅这样，他就该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么？
他的人生不能够自己掌控吗？刘彻愤怒地注视着他，像是要将他生生的吞入腹中，司马迁却别开目光，扫向别处，不肯看他。
刘彻最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冷笑道「好，既如此，朕就成全你！」「谢陛下不杀之恩！」

那人踹开牢门，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玉佩璎珞碰撞交织的声音随着他的步子渐渐远去。
司马迁平静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背影，眼中再无波澜起动，他们，是时候结束了！

@小唯zzz @云笙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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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长安已然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满了都城的每一个角落，连司马迁也感受到了冬的到来。
依然是那么的寒冷。
自刘彻走后，就再没见过宫中来人的影子，司马迁轻叹，到底，命是留下来了，那些什么死节不死节的都见鬼去吧！他现在只想他的书。不过，他却不知这身子能撑多久，咳咳…他艰难的呼吸着，病情好像又加重了。
「司马迁，有人来看你。」便听见狱卒高声唤了句，他的心一揪，随后又放下，在心中狠狠地嘲笑着自己，他还在祈求着什么？那人最好再也不要出现了。
「子长…」

来者是任安，他多年的同僚，司马迁心中多有感触，到底他是唯一一个来看他的人。
「到这番地步，少卿还能来探望我，我…与少卿相识，是我之幸。」任安握住他冰凉的手，不禁感慨「子长，你受苦了啊！」司马迁摇摇头，轻轻叹气。
「整个长安都没有人敢为李陵说半句话，我没想到，你竟会当众……」
「我怎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少卿，难道你也不知晓我？」司马迁颇有些激动。
任安也感到深深的激愤，抓住栏杆的手不觉攥得骨节分明，痛心道，「我怎会不知！我只是替你惋惜，替你心痛！你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啊！既然如此，你为何，为何不……」

「为何不以死明志，却白白受这屈辱吗？」司马迁神情淡淡的看了任安一眼。
「刚刚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我想的是坚守道义，绝不违背自己的初心，大不了也就是一死罢了。可后来我却不得不退缩了…」司马迁顿了顿，有些无可奈何，「史记未成，这般死去，如何对得起父亲？剩下的史书又托付于谁来写？」
他目光幽微，盯着跳动的微弱的烛火，缓缓开口道，「我不放心，真的不放心……待我完成史记，到时必会于先父墓前谢罪，来赎我的罪过。」
最好的那句话，说的不轻不重，却极为坚定。任安心中波涛涌动，他知道司马迁的脾气，说出必会做到，突然有种不安，想劝他不要作傻事，话却哽在喉中说不出来。

便又轻声道「其实腐刑可以以金代赎」
司马迁苦笑，「现如今，除了那满屋子的书，我还有什么？」
「你放心，我和唐都他们正在设法办这件事……」
司马迁打断他，「不可，若我未遭此刑 陛下毕定无法释怀先前之事。况且，少卿，你们不必为我惹祸上身！」
任安本想再劝几句，可望着司马迁坚定的面容，怎么也无法再言。便又只好宽慰了几句，狱卒催促他时，才离去。
司马迁靠在狱栏前，苦笑着，轻声呢喃「父亲，你会原谅孩儿的，对吧？」
漫长的夜，彻骨的冷，司马迁冻得浑身发抖，单薄的絮被未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