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夜陨。
张起灵姗姗来迟的时候,阿宁已经站在那无边的陇西戈壁漠崖边,华丽的喜服在荒凉的夜风中仿佛一团将尽的火,夺目得刺眼。他突而想起来曾经有那么一个相似的夜晚,未来的王后,绝世的佳人,在他身前盈盈一拜,求他道——将军请带我走。张起灵轻轻的阖了阖眼。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抑或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的擦肩而过,从此逶迤了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年华。
很多年以后张起灵想起那样一个夜晚,他都会奇怪为什么自己当时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给了那个女子一个遥不可及的等待,仿佛是默许了她隐忍的望向自己的权力。如果他当时就干脆利落的拒绝,会怎么样?如果他在一开始就斩断那个女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的人生,是不是会更幸福一点?
——然而他没有。张起灵有时都会为自己难得的卑劣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寂寞惯了。他在世外山巅之上俯视众生,众生也遥望着他。没有人等待他,没有人为他亮起深夜的灯火。那个女子,是第一个人,对他说,她等他。
他不会爱上谁,但是从此在他心里,从此就有了个依靠——尽管他知道她嬴弱不堪一击,根本不足以他有什么实质性的依赖。
只是那种感觉很温暖,即使是在陇西寒冷的夜里,也给他一点细微的暖意。
吴邪有一种误解。他以为他爱她,其实不是,那种感觉不叫爱。他只是太孤独了,只要有一个人给他一点希望,他就把它当成所有的温暖。
宁后一转头,见他来了,微微一笑,指着天空道:“看,参辰。”
张起灵仰头看了一眼。太白星已经很黯淡了,他低低的道:“时候不早了,太后快回去吧。”
宁后笑着,仿佛不以为意,少女般明媚的笑意在荒漠之上仿佛已去的春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你说为什么古人要在结发为夫妻的时候唱这样的哀调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多么美好的初见……”
她转向张起灵,“就像那一年在春日泽边一样。”
张起灵回避了她的目光。
“原来我穷极一生,不过是做一个梦罢了。这个梦那样美好,我都不忍心结束它……”宁后向张起灵微微的伸手,认真的看着他,“请让我最后给你一个拥抱,好不好?”
张起灵神色有点动摇,宁后坚决的望着他,半晌他终究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宁后拥抱住他,泪水突而情不自禁的流下。
她哽咽着阖上眼:“——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起灵,从此以后,你就要一个人踽踽独行了。”
张起灵突而一震,猛地推开她。宁后软软的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她心脏的地方深深插着张起灵自己袖中的匕首!
张起灵紧紧的抱住她,声音疼痛仿佛被刀锋割裂:“你……你——”
“我终究……不愿意当着你的面,再一次嫁给别人……”
血不断从口角涌出,张起灵的侧脸在阴影中掩饰不住愕然的震恸。倾国的女子微微笑着,望向戈壁上低垂的夜空——至此参商,永不相见……
一直到最后她都微微的笑着,破碎的吟唱一曲绝响:“……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
死当长相思……
死当长相思……
张起灵颤抖着紧紧搂住她慢慢变凉的身体。原来还有一个人可以带给他这样的疼痛,一点一点细密的缠绕着,紧紧地勒住心脏,让人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在地狱里转了一个来回。
不远处吴邪蓦然顿住脚步。
陇西戈壁的上空仿佛还回荡着破碎的吟唱,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然而来年春华,那个反弹琵琶、艳惊天下的女子,已然无在。
张起灵抱起她慢慢的向这边走过来,他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空白一片。吴邪手指冰凉,想拉住他,但是张起灵错身避开了。
“你要带她到哪里去?”
张起灵走了十几步远,吴邪刚想追过去,他淡淡的丢下一句话:“——春日泽。”
他的声音虚弱不堪,仿佛刹那之间耗尽了所有气力。吴邪想上前扶住他,然而张起灵又举步走远了,月光下的荒漠上慢慢只余一个孤寂的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