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栈
1
子夜。
已是初冬，天气转凉。漆黑的夜幕下寒风四起，寥落的街道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只余一家旅店还灯火通明，屋檐下挂起的方形白纸灯笼上亮着四个大字：寒玦客栈。
夜已深，大堂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可若是仔细看去，那高高的账台后，还坐着一个人。
忽然，狂风大作。
风定，客栈门前浓浓的雾气中，走出一个沉静冷峻的身影。
那人一身藏青色的长袍，万籁俱静间，他踏进客栈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地面上扬起一片白雾，在脚下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飘忽而诡异。
纯黑色的披风一甩，在账台前的第二张桌旁端正坐下。
“掌柜的，来壶酒。”
账台后缓缓抬起一双丹凤眼，媚眼如丝，吊起的眼角里满是风情。唇边勾起一抹魅惑的弧度，手一挥，他身后木架上的上好佳酿连同酒盏便霎时飞向了来客，稳稳地落在桌上。
冷面的那人也不觉得惊奇，自顾自斟了一杯，冷冽的目光带着浓烈的探询意味投向账台背后。
黛眉红唇，乌黑的长发松松绾了一个结。那人单手托腮，另一手似漫不经心般翻着账本，时不时拨弄两下手边的算盘。
酒是好酒，郎钰端起酒杯，仍是定定地看着账台后的人，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这样相同的夜晚，已是第十个了。
一连十天，每日的子夜，寒玦客栈里便是如此的光景：一人饮酒，一人查账，看似默契，却又似较劲一般，谁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直到查账的人盖上账本，熄了灯回房睡觉，饮酒的人便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而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杯中酒一饮而尽，本该放回桌上的酒杯却在郎钰的掌中应声而碎。
“酒杯，碎了。”薄唇轻启，明明是问句，却是不容拒绝的口吻，“掌柜的，可否亲手拿一个过来。”
“亲手”二字咬的格外清楚。
年轻的掌柜的抬起头，狭长的双眼微眯着看过来。轻笑一声站起身，随手拿过木架上一个酒盏，缓步走来。
“客官慢用。”
十天来，郎钰第一次见他走出那一方账台，也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温润的嗓音里隐隐透着几分媚惑的味道，听来竟也算是顺耳。
深蓝色的长衣穿在他明显瘦弱的身上，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他走到郎钰面前，笑着奉上酒杯。
郎钰抬头看他一眼，刚好见他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没接那酒杯，郎钰伸手捉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劲，往怀里一带。
那人“哎呀”轻呼一声便跌坐在了郎钰的腿上，原本苍白如纸的脸上飘上淡淡一抹红晕，有几分纯情，就有几分妖艳。
“你可知，我是谁？”
郎钰下巴微抬，自上而下地看着他，沉声问道。
那人靠在他胸前，也不畏惧，似笑非笑地答：“千年狼妖郎钰，大王您的名号，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郎钰轻哼一声，神色不动，仍是端着脸问，“你叫什么？”
“韩玦。”
那人悠悠笑答，笑意却不及眼底。
郎钰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再开口时，语气淡淡，却掷地有声。
“你是鬼。”
寒玦客栈开张那日热闹非凡，郎钰站在客栈斜对面的街角，看见韩玦站在门内阴影下，对着络绎不绝的客人频频鞠躬，笑得喜庆。
凡人看不见那围绕着韩玦缥缈不定的鬼雾，千年狼妖的他却看得分明。
一介游魂野鬼，竟在人间经营客栈。
郎钰一脸泠然，心中却是起了兴趣。
听闻指证的韩玦面上却是一丝波澜也未起，“那又如何，”他笑着，直起身凑近了郎钰的耳旁，“大王不说，我不说，便无人可知。”
倏然靠近的鬼魅身上透出一阵寒气，郎钰不置可否，开口只问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你在哪里死的。”
“忘了。”
“何时死的。”
“想不起了。”
“如何死的。”
“不记得了。”
面容肃杀的狼妖皱了眉，终于吐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什么都记不起，那又为何在此人间逗留，还开什么客栈。”
韩玦从他身上轻巧跃下，淡淡答，“老本行罢了。”
未等郎钰答话，韩玦回身勾起唇角，眼中魅色一闪而过，“时辰不早，大王早些安歇。”
客栈大门砰一声关上，大堂的灯光倏地灭了。阴冷的鬼气从四面八方丝丝袭来，吞没了韩玦媚眼如丝的脸庞。
一片漆黑中，郎钰也失了踪影。

3
雪融无声，阳光再次普照大地时，初春静悄悄地来了。
韩玦仍是坐在那账台后，似乎有查不完的账目。
郎钰仍是每夜造访，偶尔也会在天气不错的时候，在寒玦客栈的大堂里静坐，品一坛酒。
正午时分，正是昏昏欲睡的时辰。
楼梯忽然吱嘎吱嘎地响起来，账台后的韩玦皱着眉仰头看去，只见一个大汉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明显是宿醉未醒。
韩玦喊了几个伙计，打算把这醉鬼赶出客栈。
谁知还没走出客栈，那醉鬼突然挣开钳制，发疯一般地对大堂里的桌椅一顿打砸，抡起一个板凳便向墙上紧闭的木窗扔去。
哗啦一声，木窗被砸出一个窟窿。
一束阳光猝不及防地洒向账台，直直地射向刚刚站起身的韩玦。
韩玦一时躲避不及，身子虽跳出账台外，腰间一块玉佩却未能逃过一劫，叮当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过几圈，便在春日的阳光中化为了一缕轻烟。
几个伙计忙着制服那醉鬼，扭打着赶出了客栈，并未在意韩玦。
而刚好走进客栈的郎钰，却清楚地目睹了这一幕。
那鬼魅苍白的脸上不复魅惑，他弓着身子怔愣地看着那玉佩化为虚无的模样，隐隐透出几分脆弱。
郎钰脚下一顿，千年不变淡墨的瞳孔中映出韩玦第一次没有笑容的脸，竟忽然有些惊惶。
平生第一次，被一旁人左右情绪。
这人还不是人，不过一只鬼魅。
眼前出现一双黑色长靴，韩玦直起身，对着来人挽了唇角，那神情仍是一等一的勾人。
仿佛之前那个脆弱的韩玦，只不过是郎钰的幻象。
“那玉佩，”郎钰一向直白，开口便问，“是何来历？”
韩玦垂眼轻笑，随意答，“家母留下的。”
原来如此。
郎钰瞥他一眼，未发一言，转身便消失了。
真是个冷漠无常又捉摸不透的狼妖。
韩玦撇撇嘴，回到账台后坐下。
忽而一阵阴风骤起，客栈大门自顾自关上，发出一声阴森森的响动。韩玦眼前一暗，面前一团浓重的鬼雾缓缓散开，走出一身黑袍的男子。
“常大哥。”
韩玦起身恭恭敬敬地唤。
那黑衣人并未答话，只伸出枯木一般嶙峋的右手，在韩玦面前摊开掌心。
韩玦低下眉，从账台下拿出一个木匣，放进他的手掌。
黑衣人打开木匣，一股血腥之气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颗凡人的心脏赫然躺在匣中，表面上的血迹斑斑驳驳，显然还未干透。
“很好。”黑衣人轻笑一声，嗓音有些沙哑，“还要三颗，我便能重回人形。韩玦，你抓紧些。”
“常大哥，你真的要……”
韩玦有些迟疑地开口，却被黑衣人凌厉的声音打断：
“不必再说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是谁杀了你么？你为我做事，我自会帮你如愿。”
“……是。”
阴风又起，沙哑的笑声随着乌黑的浓雾逐渐消散干净。
风止，仍是那个安谧的寒玦客栈大堂。

4
未及子夜，寒玦客栈踏进一位夜行客。
披着风霜的书生走近账台，“掌柜的，要一间房。”
账台后抬起一双顾盼生姿的丹凤眼，审视一般看过书生一眼，便弯了黛眉，眼角盈满笑意。
伸手取过台前一盏灯，韩玦站起身，勾着唇角走到前边领路。
“公子，请。”
那书生愣愣地看着他比女子还要美丽的脸，柔若无骨的腰身盈盈一握，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听韩玦轻声一唤，方才回过神，跟着他走上楼。
在一间厢房前停下，书生正晃神，猛地撞到了韩玦的身上。
“对……对不起……”
那书生慌忙后退一步，笨拙地道歉。韩玦却缓缓转过身，右手攀上他的领口，轻轻一拽，便将他拉进了房内。
“公子……可是要歇下了？”
韩玦锁住他的眼眸，笑得乖巧而放荡。上前一步贴上那书生的身体，眼神迷蒙，却好似邀请。猩红的舌沿着自己的唇线细细舔过，鼻息轻喘，妩媚至极。
被韩玦勾得心痒的书生正两难，却见韩玦抬手解了腰带，衣领半开，露出一小截洁白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
那书生再把持不住，一把搂住他的腰就要吻下去。
韩玦轻笑着左躲右躲，搭在书生背后的右手却缓缓摸到了心脏的位置。
一记掌刀，急色的书生轰然倒地。韩玦手中一空，抬眼便见千年狼妖立在门口，脸色冷如寒冰。
“既在人间逗留，又为何徒增杀孽。”
神色冷峻的郎钰目光锐利，直直地望进那双灰色的瞳。
那鬼魅也不诧异，也不恼火。无所畏惧地回望过去，慢慢绽开一抹笑容，苍白的面容瞬间变得明艳动人。
韩玦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上自己的唇，丹凤眼中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不告诉你。”

5
已是三更，寒玦客栈二楼一间厢房里，隐隐透出些光亮。
“恭喜常大哥，终于恢复人形。”
若有若无的鬼雾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间屋子。韩玦靠桌站着，垂着头，如瀑的长发披散下来，声音里夹杂几分疲惫，看去十分虚弱。
黑衣男子转过身，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还不够。这人形维持时间太短，必须要有那个人的心……”他眯起眼，深不可测的瞳孔里闪过一道狠厉的冷光，“有了他的心，我才能真正练成神功，才能真正长生不老！”
“常大哥，那人……你真的确定是那人害你命丧……”韩玦担忧地开口，想了又想还是不确定地问道。
“做好你自己的事，韩玦。”黑衣人上前一步，卡住他的下巴，却答非所问，语气轻慢地打断道，“你不会，在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吧？”
“……韩玦不敢。”韩玦垂眼，轻声答。
黑衣人放开手，冷哼一声，“那就好。”忽然又放柔了沙哑的声线，指腹划过韩玦光滑的脸颊，“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眼前忽地一亮，黑衣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攥着椅背的指尖已然发白，韩玦脱力一般地坐下，几近虚脱。深吸一口气，鬼魅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挣扎地闭上眼，心里空茫茫一片。

7
“大王这是……”韩玦伸一指，悬一块玉玦，挑着眉问面前的狼妖，语气中掩不住百转千回的媚色，“……何意？”
韩玦清晨苏醒之时，发现枕上躺一枚玉玦，光泽透亮，灵气四溢。
而那狼妖，早已不知去向。
两束目光在黄昏的寒玦客栈中凌空相撞，一束旖旎，一束淡漠。
“玄陵玦。”郎钰无意多言，扔下一句话便要走，“我既赠与你，你便莫要再让此玦也见了阳光。”
灼眼的阳光下，化为云烟的玉佩……他竟还记得。
韩玦狠狠一怔，望着那黑色背影即将行至客栈门口，方如梦初醒般叫住他。
“大王请留步！”
韩玦知道，每个月圆之夜都是狼妖最为虚弱的时刻。纵然郎钰法力再高强，他大部分的功力都会在这一个晚上暂时消失，但凡有些能耐的小妖都可轻易打败他。
而玄陵玦，乃是郎钰随身佩带的玉玦，集天地灵气，至正至纯，可在月圆之夜为他护体。
韩玦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轻易便将此至宝拱手送人。
“为何……”鬼魅盯着他的后脑，抑制不住内心的疑问，“为何是我？”
郎钰没有回答，抬脚又要走。
“大王！”韩玦提高了音量，不依不饶，“大王将玄陵玦给了我，那月圆之夜……”
“与你无干。”
干净利落地打断他，郎钰身形一晃，消失在门前。
韩玦愣愣地看着前方，依稀间仿佛又见那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自己，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底。低下头，掌心里的玄陵玦散发出的灵气丝丝缕缕将他包围，鬼魅只觉得周身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郎钰，韩玦。
好一个钰，好一个玦。
心中暖流涌过，却只余五味杂陈。
韩玦缓缓握紧玉玦，嘴角勾起一个嘲讽一般的苦笑。

睡前一顶

睡前一顶

都没人来看吗……

沉了沉了…… @汉三三三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