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风怒号,犹如汹汹淘澜翻腾上涌,一阵又一阵逼向星恨的耳膜。
滚滚轰鸣在耳中肆无忌惮地嚎叫、咆哮,星恨却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任凭寒峭山风朝他倒山倾海般袭去。身披的灰色斗篷内仿佛颤动着成千上百只笼鸟,鼓足了劲地扑腾着它们轻灵柔嫩的翅膀,逃窜、飞腾、挣扎,发出扑簌扑簌的衣袂飘飞之声。
山崖侧峭,陡绝的崖壁斜斜伸出,星恨站在险峻的崖垠处,低眉凝望。
幽深的黑夜,天空中没有星辰。
星恨轻轻卸下斗篷,单薄的衣衫立刻在凛冽山风的激荡下紧紧贴住了他剑一样笔直的身躯,勾勒出健朗、挺拔的坚韧线条。
他微微虚起眼,俯视伸手不见五指的崖壑深处,一道冷静锋锐的目光沉着而有力地穿透下方变幻莫测的层层暗涌。
星恨均匀地调整起呼吸,缓缓让自己的大脑、神经、皮肤、直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融入紧张绷紧的状态中,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刹那间变得敏感,烈风砭骨的刺痛顿时清晰而尖锐。然后,他深深提了口气,纵身飞跃而下。
狂风如锋快的刀刃刮在他冰冷的面颊上,随着下坠之势愈来愈急遽,山风狂野得更像是难以驯服的鸷兽,高傲地向他展开挑衅,他整个人就像是一片凋零的枯叶在空中飘飖不定。不过,这险要陡绝的山势对星恨而言实在熟悉到就算闭上眼睛也能轻而易举下至谷底的程度。他巧妙地利用风向闪动身形,避开崖壁上横亘的凋寒枯木和陡然突起的锋硬岩石,恣意呼啸的劲风在他耳鼓中强烈颤动,那是大自然澎湃激昂的生命脉动,星恨那掩藏在黑色睫毛下的寒星似的眸子,在这片深邃、汹涌、危机四伏的黑暗中顿时闪出雪亮的耀眼的光,清澈而又美丽。他的唇角轻轻扬起,隐隐透出一丝孤高的桀骜,仿佛这才是属于他的广阔、自由的天地,大自然强旺蓬勃的律动,就是他生命的心跳。
绝壑之底错落生长着百株苍劲雄伟的高大古松,风一吹动,就发出沙沙沙的枝叶摩挲声。温柔的松风宛如母亲暖融融的手心,轻抚着来者苍白隽冷的面颊,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飘舞在星恨明净的额前,恍若安静的回应。
树木掩映下,一隅屋角若隐若现,星恨静默的视线定格在那小小的一隅上,渐渐加快了脚步。
穿过松林,穿透稀薄的雾霭,隐约可见一间小巧的茅檐草舍斜斜搭在高耸而起的小丘上。谁都不会想到,在这种绝迹幽僻的松壑中,居然还住着一户人家。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人家,只因在这间孤零零伫立在小山丘上的草舍内,仅仅住着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病人而已。
这人从千丈悬崖上掉下来,居然没有摔死,而且还顺着一条水势湍急的河流支撑到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如果说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逢的命运,那么星恨和他的相遇,就是上苍一次半负玩笑却又异常认真的、严肃的安排。
在星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其他孤儿为将来成为杀手而接受着最严酷、最残忍的训练。他们学习最快、最狠、最有效的杀人手法,学习逃遁、用毒、暗器、易容,最初的几年生不如死,仇雠培养的十几名杀手很快就只剩下他、流缨、沉渊和沈愁四人。八岁那年,星恨第一次接到仇雠亲笔手谕,猎豹。
在所有的猛兽中,豹时常被人称为完美的猎手。它美丽、冷静、迅猛、轻捷,极强的体能,极其灵敏的视觉和嗅觉,无一不让这四个年幼的男孩心底深处产生强烈的震慑和恐惧。
他们在林中飞奔、逃窜、骇叫、悲鸣,可是无路遁逃。
星恨与其他三人相继失散,被一只体型矫健、迅猛非常的豹子逼到崖边,一双亮晶晶的贪婪发绿的眼睛牢牢盯住它的猎物,快速地来回踱着轻巧的步子,喉咙间发出嘶哑沉闷的低吼。
长达数个时辰的追捕和逃往已抽离了星恨几乎所有的气力,山风舔舐着他身上被利爪抓开的一道道鲜红的伤口,刺骨的疼痛却让他顿时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
面对这只负伤的饥饿的豹子,星恨仿佛嗅到了从它那慑人心魄的绿宝石般璀璨夺目的眼珠中、红红白白的唇齿间、坚硬尖锐的獠牙、美丽的皮毛上所散发出的像毒药一样甜蜜的魅惑,那是象征着死亡的狡黠、冷酷的面具。慢慢地,他那张虽然疲倦却保持镇静、稚嫩却又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冰冷的脸蛋上,浮现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笑容,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哀。
一瞬间的松懈,逃不过豹子敏锐残酷的眼光,夹着一声低沉的嗥叫,灵巧的身子急如星火般扑向在强风中站得依旧那么挺直的星恨。
就在与豹子相近咫尺的电光火石间,星恨陡然敛起了笑容,眸光霎那间凝结成霜,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柄惨碧色小刀,轻轻一划,凶鸷的豹子立刻发出刺耳的尖声怪叫,绿荧荧的眼珠子凸出,本应撕破星恨咽喉的利爪停顿在星恨瘦削的肩膀,重重地抓了下去。
一股钻心的剧痛霎时窜过星恨的脊背,豹子喷吐着腥臭气息的血盆大口也同时逼到了他的左肩,星恨咬牙强忍剧痛,只听得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已用手中那把碧绿色的小刀割断了豹子的咽喉。
凶猛的野兽四肢立时抽搐、痉挛,整个僵硬的躯体轰然往星恨身上砸去,脱力到近乎晕眩的星恨根本难以禁受住这沉重的压力,重心顿失,一下子便从崖边跌落了下去。
急剧的直坠之势使得豹子从星恨身上飞脱开,感到骤然轻松的同时,星恨也被不断灌入两耳的猎猎劲风声惊醒。他费力地伸出手掌,试图抓住一些盘亘在崖壁上的藤蔓或横生的枯木——他已事先观察过整个地势,发现崖壁上爬满了密麻的山藤,那么,这就是他的赌注!
星恨对于自己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强烈的求生意志感到无比惊愕,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就是仇皇殿所渴望、期待培养出的“成果”,为了活下去,他就得比任何人都更要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他就必须杀死所有对自己生命产生威胁的人!更何况是一头野兽。所以,他笑了,那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笑,笑得苦涩而讥诮。
星恨奋进全力一把抓住纠结在山壁上的藤蔓,另一只紧握小刀的手竭力将刀锋插进粗糙的崖壁,来缓冲急速下落的趋势,他感觉到掌心忽然滚烫得如同烈火在焚烧,灼痛立刻在他心里火速蔓延开,但是只要能活下去,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
“你只要比别人能忍,你就可以活得比他们更久。”仇雠正是如此教导他们的。
不知又向下滑行了多久,久到手臂的酸痛都已麻木,星恨勉强睁开眼皮朝下面看了看,模糊摇晃的视线中有雾气飘绕,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接着,所有的倦意、疼痛潮水般向他蜂拥而去,星恨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再一次坠落下去,就象断了线的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