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逸尘坐在书桌前,书桌上空无一物,只有一盒烟。
从回来上海,安逸尘抽烟就抽的极少了,今夜恐怕是个无眠夜。
在他坐着的地下,躺着的是宁致远。
从头到尾将事情仔细捋过一遍,却总有些地方接不清楚。安逸尘知道,是宁致远的上线。他一直想知道,宁致远的上线究竟是谁。他是怎么说服了钢板一般刚硬的宁致远竟做了汉奸。宁致远与日本人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什么交易重到可以背叛自己的国家。
安逸尘是想不通。
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安逸尘还是不相信宁致远会是汉奸。
房里角落里摆着的石英钟,已经逼近凌晨三点。安逸尘捻灭手里的烟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针管和一小瓶药水。
将药水注入直观,安逸尘又下了暗室。
宁致远也醒着,维持安逸尘走之前的姿势。
安逸尘走过来时,宁致远只淡淡瞧了他一眼。安逸尘蹲下身,将他袖管缓慢解开,露出一小节白皙的皮肤。
宁致远一动不动,任他动作。
针尖刺入时,宁致远微微缩了一下,安逸尘抬眼看他。宁致远看着针管的液体一点点被注入皮肤,进入血液,说道:“是什么?”
待液体全部打完,安逸尘抽回针管,用备好的酒精棉按住针孔,淡淡道:“奥氮平。”
宁致远闻言一笑,不再说话。
安逸尘按着针口一会儿,站起身把绑着宁致远的绳索慢慢解开:“你能活动的范围,仅限于这里。一日三餐会有人按时送到,你床后有一个小暗间,里面可以解决你的三急,平日也会有人打扫。”
宁致远不说话。安逸尘站直了身体看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再也开不了口。
囚禁他那日,他二人之间也走进末路。
安逸尘不知道在民族大义与他之间,最后到底会做什么抉择。这些时日过得太痛苦,痛如乱麻翻搅,扯不出一个清晰的路子。
可就算如此种种,安逸尘却连宁致远假如真的死了这件事,都无法做出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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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八十七师一直笼罩在低沉之中,安逸尘处理完军中事务,就去宁致远的团部坐着。南京方面对于宁致远之死,没有做出多大反应。宁致远对于南京,也并非安逸尘想象中那么重要。
邢科说,宁致远被委派上海,对党国做的最大的一件任务,就是将龚克贤给杀了。本军事命令是取而代之,可宁致远却知自己一旦做了八十七师的师长,那便更没有活路。
安逸尘听着邢科一句带过一句的说着宁致远这些年在上海所经历过得那些事。他其实从来都知道没有硝烟的战场更为可怕,一线子弹的可怕都不如人心来的可怕。
邢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他作为副官心目中的团座。蛛丝马迹都体现不出宁致远有什么背叛党国的举动。
安逸尘坐在宁致远经常坐着的沙发上,本来一声不吭的听着邢科讲。突然想到什么,说:“我记得在我重伤回上海时,你们团座曾经外出公干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去了哪儿?”
邢科一愣,他明显是未曾想过安逸尘会问这个,且他也没想到宁致远竟从未跟安逸尘提过。
邢科低头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不知团座当时为何不跟安参谋提及,现在属下说了,只希望能对于为团座报仇有用。”
安逸尘抬起头看他,道:“你坐下说。”
邢科不肯,固执的站着,说道:“团座是在听说锦州被轰炸,日本俘虏4个党国军官后,才寻了个公干的名头,去了锦州。”
邢科这时不用再多说,安逸尘已经知道宁致远消失那十多天,到底是去了锦州做了什么。
他始终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痕。
“当时属下是要跟着团座去锦州的,可团座希望属下在上海为他打掩护。团座在去了锦州第六日,属下才知道您被送回了上海。团座在锦州是怎么脱困的这属下就不清楚,只知道团座从锦州回来,带了一身的伤。”
那后背的鞭痕及左胸口的烙印。
安逸尘突然觉得头疼欲裂,这几日紧绷的弦拉扯的极是痛苦。邢科看安逸尘脸色不对,正要出声询问,安逸尘的副官走了进来。
安逸尘扶着头看了他一眼,对邢科道:“你先下去吧。”
邢科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副官走近安逸尘,在他耳边低声道:“属下查出,宁团长平日除了部队和小阁楼之外,隔三差五会去一趟小白楼。”
安逸尘双眉紧蹙,不发一言。
副官停顿了一下,又道:“警察局那边来报,上海商会,又死了一个。”
安逸尘知道一定是宁致远的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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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楼在上海算不上久,可戏园子也是人声鼎沸,全仰仗老板会做生意。
这白小南的头发总是擦的油光蹭亮,透着他有些泛白的皮肤,瞧着就像个奸商,不像是好人。
安逸尘虽是上海人,却并不喜爱咿咿呀呀的戏曲,所以他从未来过。
白小南是在安逸尘坐到二楼雅间时,才知道戏园子来了这么一号人物。慌张跑去,安逸尘却已经拿起碟子里的花生,慢慢吃了起来。
“小的真是该死,竟不想安参谋大驾光临,怠慢,怠慢。”
安逸尘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来听个戏,缅怀个故人罢了。白老板不必客气。”
话说到这儿,要是白小南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明显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白小南做了一副伤心样,说道:“宁团长早先是这儿常客,可不想竟……”
安逸尘收起脸上的笑意,端起桌上茶水,抿了一口道:“这二楼雅间的茶水可也不大好。”
白小南慌忙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取龙井来。”
安逸尘叫住他,道:“不必了,去点个宁团长平日最喜欢听得戏。”
这倒难住了白小南。
宁致远来这儿的目的,白小南是多少知道些的。他却从来不是来听戏,也未曾点评过哪段戏不错。
白小南又恐引安逸尘多疑。
左右思量,小跑着去后台了。
待白小南走远,安逸尘掂着茶盖撮着杯沿,对副官说道:“这白小南有问题,这些时候就派人跟着。再找个可靠的,每日都来这儿听戏,瞧瞧有什么可疑的。”
身旁副官应了。安逸尘瞧着戏台上唱戏的花旦。
适才安逸尘点宁致远爱听的戏,白小南犹豫了下。
这便说明,宁致远根本不爱听戏。来这儿,一定是别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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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尘为宁致远找了个又聋又哑且不识字的下人来伺候他。
除了第一日为宁致远注射药物之外,安逸尘再也没有用过第二次。
宁致远手脚无力的症状也渐渐消失。只是安逸尘很小心,这暗室在安逸尘不回来时,也从不开启。
宁致远有仔细观察过,朝里面想打开暗室几乎是没多少可能。
不知安逸尘是为躲避宁致远还是如何,除了晚上回来将那聋哑人放出去之外,他从不出现在宁致远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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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师又调来一个团长,来接任宁致远的302团。
别说邢科别着性子不肯,安逸尘也有不适感。
可军令如山,302团团长一职也不可能永远悬着。安逸尘最终还是接受这个军令,只是他知道邢科的性子。
“你若当真无法接受,可上报申请调回南京。”安逸尘这话一说,邢科原本抵制的情绪突地就没了。
“属下一定要亲眼瞧着杀害团座的人被抓到!否则,绝不回南京!”
安逸尘看着邢科脸上那股子坚定,微微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上车。
这个将宁致远当作信仰的中尉,在未来某一天若他知道,他团座没有他心里想得那么好,该有多么失望。
平日处理完公事,安逸尘就喜欢来302团坐着。可现在不行了,安逸尘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回了府宅,连暗室他都没有勇气再进。连带坐在卧室,睡在那儿,都觉得不安稳。
本来王声一直帮忙打扫安逸尘的卧室,可从安逸尘把宁致远囚了后,就明令严禁除了那聋哑人之外,禁止任何人出入。
理由是安逸尘把军部工作,带进了卧室。
司机把车开到了旅部,安逸尘刚下车。副官就小跑着过来,道:“白小南最近去的几个地方都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但他的戏园子,经常坐着一个人。那个人与白小南也是熟识。属下差人查了,没查出那个人的什么资料。”
安逸尘微微挑眉,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说道:“抓回来。”
“可……用什么理由?”
安逸尘一笑:“军部想抓个人,要什么理由?抓来再说。”
副官点点头,正要走,安逸尘想了想,又叫住他,道:“先不要抓,人看好了。我亲自去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