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城池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矮矮破破的城墙,城楼上经常有千奇百怪的旗帜换来换去。旗子的颜色五花八门,呈后现代状,上面写着“刘”关“曹”等字样,散发着江户时代的气息。若赶上荒年,便有一班耍皮影戏的混吃混喝,但终究手艺不过关,主角经常跌倒,贻笑大方。到了战乱的时候,攻城的将士们,每次开始前,都要稀里呼噜的喝上一碗面条——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改成喝百事可乐;倘肯多花点时间,便可以排好“青龙”、“白虎”之阵,然后等到下雨,一举拿下。但这些攻城的人,多是曹家军,大抵没有这样的计谋。只有诸葛亮来了,才会在一张破桌子上,对着地图指手画脚,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刘备的军队里当差,诸葛亮说,样子太傻,怕不能冲锋陷阵,就在后军炊事班里做点事罢。军营里的毛头兵们,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面条从饭桶里舀出,看过勺子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面条放进大碗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诸葛亮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我还算老实,退役不得,便改为专管招募新兵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到处奔走,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张飞是一副凶脸孔,关羽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幸好赵子龙的到来,终于可以笑上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赵子龙是只说自己姓和字而不说真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算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条乱蓬蓬的小辫子。穿的虽然是军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走上一圈”、“衣锦还乡”的,教人半懂不懂的。我后来才晓得子龙是他的字,问他名字,却又不肯说,我很怀疑他叫“赵仁港”,但因为“仁港”是个臭名昭著的卖国贼,所以他也就不敢用了。
赵子龙一到军营,所有操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赵子龙,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我说,“来碗面条,晚上又要下雨了。”便排出自己的兵符。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打了败仗了!”赵子龙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曹军围住,追着打!”赵子龙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那也不能算吃败仗……败仗!……军师定好的计策,能算败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没有胜,哪有败”,什么“胃口要大,梦想要大”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营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赵子龙原来也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还有一身蛮力,便来投军,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打不了几天仗,便连人和武器盔甲,一齐失踪。如是几次,诸葛亮也不叫他劫营了。赵子龙没有面条吃,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单骑救主的事,居然混到五虎大将。但他在我们军营里,饭量却比别人都好,一碗面条眨眼不见,于是就“大哥”,“大哥”的叫我,我看在老乡份上,又给他盛了一碗。
赵子龙又喝过半碗汤,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赵子龙,你当真去过长坂坡么?”赵子龙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甘糜二夫人都保不齐呢?”赵子龙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破敌百万、勇夺孟德”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营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诸葛亮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军师见了赵子龙,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赵子龙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别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兵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兵书,……我便考你一考。青龙白虎阵,怎样排的?”我想,饿死鬼托生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赵子龙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说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个阵法要记着。将来做将军的时候,布阵要用。”我暗想诸葛亮老用这个阵法,连我们做饭的都会;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左军摆青龙之势,右军布白虎之形,待大雨天时,逞人和之强么?”赵子龙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饭碗,点头说,“对呀对呀!……这阵还有四种变化,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赵子龙刚用筷子想画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