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那一瞬间我就做好了此生最为重要的选择，因为我觉得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可以被你眼中的光芒消融。
那时候的你在业界已小有名气，一幅画可以卖到千元以上。
那之后你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你说你要继续旅行，留给我的是那捧玫瑰和一本《小王子》。
你对我正式的告白是在一起去看我们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时。在几万跟荧光棒汇成的光之海洋中，你突然的单膝跪在我面前，变魔术似地从手中变出一只戒指，那一刻，我哭了。尔后你说这样不过瘾，你说你要组建自己的乐队，在自己的演唱会上向我表白——好吧，虽然你这个牛皮一直没有实现，但我还是对它满怀感激。
你的口才超棒，而且竟然跟当过兵的我爸很谈得来。那晚你灌了我爸几瓶酒，然后他竟稀里糊涂的答应你把我带到北方去，而在此前他是跟我妈一条战线，说除非你留下来，才同意我嫁给你的。我爸好面子，第二天对着哭哭啼啼的我妈一声呵斥，就决定把我送去你远在北方的家乡。
当你开车穿越大半个中国把我们一家三口从南方接到北方时，我妈掉了一路的眼泪，甚至连平时自认为坚强无比的我爸眼圈也跟着红了一路。
开车的你偷偷告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说你不懂他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婚前的一个月你狂练毛笔书法，只为为我提四个字，一世长安，你说这是你许我的。当你在毁了无数张宣纸，终于写出称心如意的效果，孩子般兴奋的拿给我看时，我用婚纱店买来的相框将墨香犹存的它裱了起来。此后搬过许多次家，但它一直被我留在身边。

那天我一大早起来，盘头，梳妆，穿上有长长拖尾的蓝色婚纱，然后坐在柔软的红色毯子上等待你的到来。
　　那几个小时的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等待，我不知道下一刻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的打扮是否令你满意，我不知道没有了我我爸我妈该怎么过，我也不知道跟你结婚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热切的期待着。你们那结婚有找鞋的风俗，为了不让你出糗，我偷偷给你发短信，说那两只红色高跟鞋一只在我婚纱下面，另一只在床底下。
　　蜜月旅行，你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你去哪儿从来都不计划，往往是出发的前十几分钟才决定目的地。而且你的焦点从来不是目的地，而是旅行的整个过程。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种魔力——你可以跟你所见的事物交流。比如说一棵树，你可以感受到它从一颗种子生长为参天大树的整个神奇旅程，往往这时你的眼眶会湿润。或是动物园里的一只狮子，你可以体会到他们向往自由的痛苦，这时候你脸上会显出悲伤的神情。甚至当你看着一个普通路人时，你可以洞察到他的前世今生。当我怀着疑惑告诉你我细心观察到的这些时，你笑着说没什么，每一个在地球上行走的灵魂都是极富智慧的，而灵魂的本质是相通的。然后你突然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神情庄重语气激动的继续对我说：所以，茜茜（ qian ， qian ），当我们相遇，相拥，相爱，我遇见，拥抱和爱上的并不只是这一世的你，还有你曾所是的和你即将成为的，对你来说，也不只是这一世的我和你相遇相拥相爱，而是我的前世我的来世我的全部。虽然我当时不大懂你话的意思，但还是感动的哭了，然后你把我紧紧拥进你的怀中。

当从小没有做过饭的我把第一碗自己做好的面条端在你面前时，你只咬了一口就向我竖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不信你吃一下。
我自己尝了一口，真难吃。我边哭边对你说，你骗我你骗我！
然后你三下五除二的把那碗面条吃完，很认真的对我说，我真的不骗你，真的很好吃！
我破涕为笑，说，是你自己说好吃的，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你孩子般高兴的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好吧，我承认我做的饭很难吃，但之后的你竟吃了五十年。
当从来没有亲自洗过衣服的我第一次把攒了厚厚一堆的衣物拿去洗衣机里泡时，我的手被有洗衣粉的水腐蚀的褪皮，并且像火烧一般灼痛，我对洗衣粉过敏。我蹲下来边抹眼泪边责备自己从小被娇生惯养，导致连最简单的家务也做不好。
然后你走过来，蹲下，用你的双手握着我的双手，轻轻的说，这活你做不了，我来干吧。
之后四十九年的衣服都是你洗的。而且好吧，我承认我的哭点和笑点都很低，在跟你一起的几十年中我曾无数次的流泪，或是因为伤心，或是因为感动。你在我哭的时候并不是劝我不要哭，而只是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我，或是把一只手放在我后背，或是轻轻地抱着我。

渐渐地我们的妍妍开始牙牙学语，咿咿学步，开始扎第一根马尾，开始掉第一颗牙，开始有了第一个小男朋友。
　　而我们也人至中年，岁月的皱纹悄无声息的爬上了我们的脸颊。
　　你从来都是挥霍无度挥金如土，中年时你的一幅作品可以被拍到好几万，而你可以在一天之内把它花完。你从不存钱，也不会理财。好吧，我承认这么多年来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微薄的工资除了要应付日常的花销外，有时甚至还要借给你那帮烂朋友。好吧，好像每个月都会都有人来我们家借钱，到最后竟都是些熟悉的面孔。而你在有结余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为难他们。女儿妍妍说你傻，说你被他们骗了。你笑笑说，那就让他们骗吧，反正这些东西是无常般来来去去，而真正珍贵的是当你走完这一生死时，亡无法从你身上带走的那些东西。
　　有次你的一个朋友来借钱，而你刚刚把剩下的钱给妍妍交了学费。你对你那位朋友说你送他一幅画，让他把画卖了去换钱。令你没想到的是你那位朋友竟因此向你大泼口水，说你见利忘义，无情无义。你为此大为恼火，从此跟那帮借你钱的朋友绝情绝意，你宁愿把钱给乞丐也不借给他们。好吧，最让我跟妍妍敬佩和骄傲的一点就是，在路上遇见乞讨的人你会主动向他们施舍，而且都是一百一百给。你说他们平时讨不到那么多钱，一次一百肯定会让他们兴奋至极，那你就让他他娘的乐吧！你还说你跟他们之间是平等的，并不因给予和被给予而有高低之分。

毕业后，妍妍在她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并且喜欢上了当地的一个男孩子。
妍妍要远嫁他乡，你拗不过她。在送妍妍去南方的路上，你哭着对我说，你终于知道当初我嫁过来时，我的爸妈为什么会哭的那么伤心了。

记得这七年中的某次，我刚锁完门跟妍妍去看电影，一个身形发福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前男友。他带着满脸的歉意说了很多话，他说他对不起我。她说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是因为他不懂得知足。她说后来的几十年中，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像十八岁那年那样爱他的人。他说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来找我只是为了跟我说一句对不起，还欠她了一生的一句抱歉。
那天看电影时我紧紧握着妍妍的手，热泪盈眶。

不错不错

你说你觉得很愧疚很自责，很对不起很对不起我，你这七年来让我受了太多太多的苦。
但是，这七年中我并没有怪过你，我每天担心的是你吃的好不好，喝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没有人照顾你。然后我甚至幻想出你在外面重新有了一个家，然而即使那样我也能够接受，因为至少有人替我继续照顾着你。我每天失魂落魄的上班，下班回家后就把自己包在被子里，默默地流泪，疯狂的想念你，疯狂的怀念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然后疯狂的责怪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伤了你的心才让你离开我。

从你回来到我退休的这三年中，你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又开始疯狂的作画，而你的作品也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
六十岁，也就是我退休的那一年，我们共同喜欢的乐队的几位成员相继去世。天呐，他们是历史上组合时间最长的乐队，他们竟然在一起了五十五年！
我们是一起参加他们的葬礼的，全世界给他们送行的人竟达好几千万！而那场葬礼更像是一场盛大的的舞会，那么多人同时高歌着他们曾经演唱过的歌曲，就那么一首一首连着，从白天唱到黑夜。这些人中又跟我们一样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事业正如日中天的中年人，有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甚至有十几岁的小男生小女生。而这场本该是悲伤的告别会，到最后竟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一股强大的喜悦之流席卷这在场的每一个人，生前他们一直热烈的歌唱，死时终于听到了他们的歌被全世界传唱。
他们死后你半年的时间没有画画，每天只是做着简单的家务事。我很害怕你跟上次一样，但是当看到你眼中温暖的光时，我就知道我再也不用担心了。
半年后，你开始创作一部童话类漫画，是关于五个年轻人用音乐拯救世界的故事。
两年后你的漫画创作完毕，在全球大卖特卖，你被誉为新时代的安徒生和梵高的结合体。
此后的四年多时间，你不仅作画，而且写起了剧本，你的每一本剧本都被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而且每一部都大红大紫。

因着你的名声大噪，各种奖项纷至沓来，各个电台前来采访。这让你身心疲惫，一怒之下你宣布封笔，并且把你所有的证书奖杯都扔进了垃圾桶。这时一个世界级的评奖组织向你伸出了橄榄枝，他们要给你的一部作品颁奖，这部作品是你三十年前完成的。你微笑着拒绝了，你说如果真的要颁奖，三十年前早颁了。你说你此生得到的已经够多够多，你已经很知足很感激，你不再需要更多了。
　　虽然年过花甲，但你成了品牌人物，成了政府宣传的招牌和人们膜拜的偶像。你说你很厌恶这写东西，你说这些东西会让你窒息死掉。
　　终于，在你六十七岁的时候，你带着我逃离了这一切。你托关系在一个可以看到北极光的国家为我们租了一片小森林。
　　我们住在一幢小木屋里，用着原始的家具，原始的火炉，过着原始的生活。你每天拿着猎枪出去打猎，我就每天坐在炉子旁的沙发上等你回来，每次你回来时都会替我盖上掉落在地上的毯子。好吧，我承认大部分情况下你替我盖毯子时我是清醒的，因为老年人很少睡觉，只是我会闭上眼睛假寐。有时看见你回来了我甚至会故意将毯子弄掉，然后假装睡着。好吧，我承认这样做有点小无耻，但我就是想享受那个过程。

你收藏了很多书，你把它们统统放在炉子旁的书架上。你最喜爱的是那本《泰戈尔诗集》，每天睡觉起后，总要饶有兴致的念上几段。而我最喜欢的，则是当年你送我的那本《小王子》。
好吧，因为年老，我们俩总是失眠，老是在半夜里醒来，然后经常看到窗外奇幻的极光闪烁。有次我从梦中惊醒，发现你正温柔的看着我。你已经非常老了，脸上道道皱纹，头发花白并且前面完全秃了，你傻傻的对着我笑，你的牙齿已经掉的剩下两三颗了。那一刻我的眼睛突然又发潮了，在我面前微笑的你好像只是个婴儿。你用大拇指替我擦了擦眼角，张口欲说话，却又欲言又止。接着我们同时看着彼此笑了。我说，你不光把我的名字记错了，而且这一次，你竟把我叫什么给全忘了！你狡辩道，我忘掉了你的名字性别年龄身份地位，那那剩下的部分，就是真实的你了。
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如梦如幻的三年。七十岁那年你有次打猎从山坡上掉了下去，从此卧床不起。
你逃离了你的国家，但是他们并没有放下你。你生病这件事情迅速成为全国关注的热点话题，甚至有媒体全程直播你的康复状况。而躺在床上的你突然想画画了，于是他们替你制造了专门的可以用来作画的病床。
你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一个悬浮于大地之上的天使，他的样子既像是要降临地球，又像是要飞离它。

接着他们把你在病床上养了三年，用各种营养液各种设备各种导管维系着你的生命。你在夜里偷偷对我说，这是对你生命的侮辱。你让我帮助你离开。
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最怕的就是离开，我不敢想象你不在了我要怎样生活下去。
终于，在一个秋日的黄昏，你拼劲力气拔掉了陷在你身体内的导管——但这迅疾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迅速对你进行抢救，并且给你注射了镇静剂，以防止你再次自杀。
他们故意给你错用了药，使你不能说话，不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对此气愤之极，那段时间你的眼神炽热，你眼睛中发出强烈的光，你会去看身边的每一个人。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和你对视，因为他们知道那样，他们的灵魂会被灼伤。
你失去了所有希望，你只剩下我了，你开始透过灵魂跟我说话。
那段时间我总躲着你，不去医院看你，因为在你身边时我总会有一个强烈的意念，就是帮你拔掉所有的导管。
终于，于一个午夜，我从梦中突然惊醒，然后什么都没想就去找你。
你似乎知道我会来，我绕过酣睡中的安保人员抵达病房时你用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
这次我用了比他们更毒的药，我看着它顺着导管缓缓流进你的体内，我看见你冲我微笑着，眼中流下感激的泪水。我看着你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这一次，我没有哭。

政府为你举行了国家级的葬礼，我没有参加，因为我知道真实的你并不在那里。
我回到了我们的小木屋中，继续一个人生活。而我能感觉到，你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就像我感觉当年的爷爷一直没有离开过我一样。
然后我发现了你留下小字条。窗户玻璃上的是“蔡小茜（xi），插插销！”，因为我之前关窗户总是忘记插插销。床头柜上的是“蔡小茜（xi），盖被子！”好吧，我承认我睡觉时多动，经常把被子踢下床去。炉子的烟筒上的是“蔡小茜（xi），加柴火！”炉子旁的沙发上的是“蔡小茜（xi），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盖毯子了，不过之前你骗了我，你是故意把毯子弄掉的，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看到这条时我哭了，我用沙发坐垫抹眼泪，然后看到了坐垫上的“蔡小茜，不能哭，因为，因为我不在了，没有人陪着你，你要学会坚强！”好吧，我不哭，我哭了。

贺卡突然掉在了地上，我回到了现实中。
　　夜已深，窗外竟然闪耀起极光，不断变幻出各种瑰丽的颜色。
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捡起，展开，上面是你熟悉而俊秀的字迹，你用钢笔在贺卡上抄了一首小诗，叶芝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诵，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清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的美丽，
假意或者真情，
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脸上衰老的皱纹；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布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着它的赧颜。
我微笑，然后在那首诗下面发现的你留下的一行字： 蔡小茜在跟我在一起的这四十六年中，总共哭了 49827 次，其中被我逗笑的有 36583 次；在我离开的那七年中，她哭过无数次……
　　这是你三年前写下的吧，好吧好吧，原来你早就知道你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