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哽咽变成了轻声的啜泣，我痛恨自己的软弱迂腐。这时小蝶突然走过来，端着一杯泡好的茶。我急忙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水，至少我不想让我心爱的人看到我的软弱。小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看着小蝶的眼睛时我会感到巨大的宁静与平和，好像透过她的眼睛能够直视到灵魂深处。小蝶放下茶杯，把我的头搂进她的怀中。小蝶的怀抱好温暖，我哭得委屈，像个孩子。此后的一段时间，每当我熬夜读书的时候小蝶就会安静的坐在我身边。

血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我看见血液汹涌的从我的伤口流出，我无法阻止它。我的身体正在变得冰冷僵硬。

那晚之后我就开始教小蝶识字，小碟虽然不能说话，但聪颖过人，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通过纸笔交流。
茅屋的窗户前有方塘半亩，里面生满了荷花。南方气候温宜，池塘一年四季都是绿色。小蝶喜欢和我站在窗前，春天观垂柳，夏季听蛙鸣，秋日数落叶，冬夜看繁星。那时我便知道，最快乐的不是考中什么举人状元，而是跟小蝶在一起。

风声减小，旗声渐消，马蹄声渐隐。一轮明月悬在我的正上方，一层薄薄的月光从天而降。
圆月，那是浸在回忆中的那轮圆月吗？
那是小蝶在月下纺纱，我则在一边背着八股。有时月光很亮，我不用烛火就可以看清书上的字迹。有时从窗口吹进的夜风把烛火熄灭了，我就不再背书，而是转过身去，偷偷凝视小蝶的侧脸。小蝶心灵手巧，阿婶指点了一便她就会了纺纱的全过程。小蝶纺纱时的样子很好看，发丝顺着耳际垂下来，在夜风下柔软的摇摆。小蝶纺纱时很专注，汗滴会从她的前额渗出来，在月光下闪烁成了点点银辉。小蝶纺纱时机器回传来很有节奏感的“唧唧”声，就像小蝶的心跳。在小蝶怀里的时候，我会听到她的心跳声。

小蝶纺纱技术一流，她会把丝绸纺的跟月光一样薄。于是，有很多人出高价买小蝶的丝绸。为此，小蝶不得不比以前更辛苦。也因小蝶，家里的收入一时间增加了许多。半年后我们终于可以置办一件木制的小屋，记得搬进小屋那天小蝶笑的合不拢嘴，像小孩子一样。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朝廷腐败，半年后战火烧遍了整个江北，并且大有燃至江南之意。
山河未破，人心先乱，人们纷纷开始逃命，山贼也趁此打家劫舍。那天黄昏一伙强盗放火烧了我们木屋，他们掳走了小蝶纺好的所有丝绸。因为小蝶是哑巴，本来要把她抓去做压寨夫人的强盗头子竟然当着我的面侮辱了小蝶，而我只是懦弱的在跪在一旁，一边流泪一边向强盗磕头子磕头求情。
强盗走后我抱着浑身发抖的小蝶嚎啕大哭。

那件事后我和小蝶搬回去和父母住，父母更加看不起我了。
三个月后小蝶怀孕，父母说它是野种。
战事吃紧，官吏四处抓男人去前线参军，那天他来我们家。
我说，我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你们连书生也不放过吗？
官吏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难当头，岂容坐视？
父亲说，我宁可你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愿见你临阵脱逃苟且偷安！
母亲说，去吧，这是你的命运！
我说，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官吏说，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父母说，我们会为你刻碑立说，后世会缅怀你的英勇！

我不想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我害怕流血牺牲，我也不奢求死后被后人铭记，我只想跟小蝶还有我将会出生的孩子在一起，不管逃到天涯海角。
但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沉默着接受了我的命运。
而那天小蝶则是一直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小蝶在月光下为我织了一件贴身的衬衣，她边织边掉眼泪。于是我知道了，小蝶织进丝绸里的不仅有月光，还有她的眼泪。小蝶把衣服坐好后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
我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小蝶没有说话。
我说，孩子出生后就叫他草儿吧，因为我觉得我自从小就像草一样被命运的旋风吹来吹去。
小蝶依然没有说话。
我想说小蝶等着我回来，我回来后我们会有一个完整的家，而我会陪你过完此生。但我没有开口，因为我不知道命运在下一刻又会给我怎样的戏谑。

从此我随着军队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带领我们的大将军年轻气盛。世界真是疯狂，自封高贵的人在战争中将兽性挥发的淋漓尽致，他们征战，他们杀戮，他们原始。而我们只是被大将军训练成杀戮的机器，我们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灵魂。
我第一次杀的人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当我将长矛刺进他的胸腔里时我的心剧烈的疼痛，我的身体猛烈的颤抖。我知道，当我杀死他的那一刻，我自己也死掉了。

大将军年轻有为，他的梦想是“不复国土誓不归”。很快，在他的带领之下我们七战七捷，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收复了江北的全部失地。皇帝奖赏了年轻的将军，年轻的将军更加的野心勃勃，他向皇帝立下了“不破胡贼誓不归”的军令状。
于是我继续跟随部队来到漠北，与胡人决一死战。
我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那么执着，既然每个人最终都要死，那他何必费神杀戮那么多生命后再死去。而每一场胜利都是一场惨败，胜利的越多，失败的就越多。

温柔的月光再次将我带回现实，我的呼吸停止，我的心跳停止，我的身体死亡。我突然意识到贴身穿着的薄纱织的衬衣，这一年半中我最疼爱的就是它，因为我只有它。而现在，它上面不仅凝结了小蝶的月光与泪水，还有我的血液。
我的感觉到我的身体飘了起来，下面是我的尸体，它是我的灵魂吗？我再次感觉到好冷，是我的灵魂感到好冷吗？

我的灵魂乘着风回到了家乡，我看见大着肚子的小蝶躺在一张张银色丝绸上。突然之间我知晓了一切。
小蝶是深爱着我的灵魂的，她本来是大家闺秀，我只是一个穷酸书生。小蝶为了我服下毒药变成了哑巴，他的父母才会将她下嫁给我，并且宣布跟她断除子女关系。我走后的一天小蝶再次服毒，这一次带走的是她这一世的生命，并且她也带走了草儿，她觉得是不应该让她降生到这个乱世的。

而我一直没有告诉包括小蝶在内的任何人的是，我第二次参加会试本来是可以高中举人的，但县太爷的小公子用小蝶的生命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帮他替考他就派人杀了小蝶。无奈之下我替他应考，那一年他高中举人。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所有的一切都接受、理解、悦纳和消融。
一件银如月光的薄纱从天而降，将我的灵魂深深的裹住。感觉好温暖，好像小蝶的怀抱，世界好宁静，一如小蝶的眼睛。

虽然生于乱世，但在这一世即将结束，下一世的生命之轮即将转动的时刻，我想带着继续旅行的，仅仅是那些关于爱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