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傀儡
当半梦半醒之时，溯流倏忽以为自己已是身处阎罗，只等一帮小鬼将自己拉到大殿之前列出杀人罪状，然后投入油锅翻来覆去直到赎清罪孽，等待再次投转人世，尝尽喜怒哀怨。不过似乎有哪里不对。
总之身边柔软舒适不像坐在冰冷的殿上寒地，更无论油锅便是了。溯流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的是璀璨的幽蓝星辰，美好的不似真实。
意识陡然清醒，她腾身坐起，向周围环视一圈。
这里是……阴阳家内的一个房间？怎么会，自己不是该在阎罗吗？或是……永不终结的梦境。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恐惧，在那些纷扰的梦境里自己竟还有心思去思考那些，从未在心中掠过的奇怪想法，在梦过之后，现在更是深刻在她脑海里，挥之难去。
“大人。”清冷淡漠到不添丝毫感情的熟悉声音钻入耳中，她不禁一寒，瞬时回神。不去想她也知道说话的是什么。
傀儡。没有思想意识的傀儡，而她不一样。
“东皇大人请您去一趟。”毫无不妥的感觉，将话传到后，傀儡便恭敬地立在一旁。
监视么？溯流在心里无谓笑了两声，自己有何功德以至能在星魂手下活到现在，更何能让东皇如此。
不过都是利用而已。因为自己与它们不同，是第一个，或许也不是最后一个。但当他们知道其实自己根本就不会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神通广大或至少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时，自己的路又会延伸到何处？
她还没那个脑子去设想清楚，或者结局早已不用劳神思索。至多就是一死，她活着本就是个失误，每一天在她眼里都是赚的。
不过既然机遇已摆在眼前，为何不去试试呢？
“大人，请走这边。”正想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僵硬的声音将她硬是拽回了现实。
深邃的廊道中隐隐含着威凛不容置疑，无遑妄想侵犯。
原来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程啊，这么说来自己又出神了么？无奈在心中苦笑，溯流深知自己哪一点都与常人无异，唯独有时莫名其妙就会恍神，因为此事还没少受过星魂的罚……就好像是人沉浸在自我时会屏蔽周围的一切，当她总算缓过神来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尘埃的空气便悄然钻入鼻中，混合着烧焦与潮湿腐烂的气味，让他恍然以为身置影牢。
“咳咳……”喉中一阵发干似要窒息，由于未准备好迎接这样的情况，她忍不住俯身咳喘起来，双颊涨得通红。阴阳家何曾有过这种奇怪的味道？
见她已经有反应，傀儡脚步不停，转身朝侧路走去。
“诶……等等，这条路确实是通向……”交错复杂的阴阳长廊走了何止千遍，即使闭着眼溯流也能在这曲曲折折不知拐了多少弯路的庞大迷宫中轻车熟路转到自己的目的地。在主路的十字口，这条是为捷径。
“长廊被毁，只能绕行。”傀儡停下，木然答着。
“被……毁？”溯流不觉蹙了眉头，谁敢谁能将这长廊毁了？
等等。
顺着脑中思路走下去，她却发现她脚下的路已横断成崖。她小心翼翼将绳索找出与对岸相连，一条崭新的路就像凭空出现，虽然突兀艰险但那就是桥梁枢纽，是过千丈高崖的希望——星魂呢？
既然自己未死，当然是有人阻挠了他，而据现状看来，必是月神东皇其中一人。
那么，星魂呢？
他要将自己毁掉可惜晚了半步，现在东皇已知晓此事，将将是一个月神于他已难对付，若此二人连成一气，他该会如何做？
猛然转头，如梦乍醒，溯流的视线延伸到身后幽幽远远的十字路口。
清冷，静寂，毫无生气。仿佛九幽冥罗入口恍然生出清逸明亮，自成一派仙家天境的模样，诱着飞蛾扑向冲天烈焰。
刹那心中莫名有些急切，溯流反身便想回去看看。
“大人，到了。”傀儡长帽下紫芒闪烁不定，轻飘着拦在了她的身前。
真真恰是时候。
抬眸望了傀儡一眼，她随即明白过来，当下默然，敛好心神朝已开的星芒青铜蓝门走去。傀儡这样的姿态已然说明了一切，这里的纵傀者不想让自己反过头去考究什么。或许是不到时候，或许根本就不该有这种事情发生。
不经意抓袖揉起皱褶，两指在腕下摸了摸。然后深深呼吸，抛却了脑中的一切想法。
会不会有些期待？
多少次溯流曾想一探门内究竟终不遂其愿，而今得一所偿，是不是该欢喜？
此刻，她仿佛置身虚空星辰之中，褪去了幽蓝的表色，璀璨绚烂的金黄简直要夺了她的目。黑色眸子犹如被光辉渲染，眸底揉进那碎碎星芒。
这才是仙家天境，因她着了迷。
“走到前面来。”
那一语如同惊雷，霎时化成闪电撕裂长空沉云，露出一线清明。
前面？溯流收回视线疑惑着，哪里才是前面？四周茫茫唯有星辰萦绕周身，再远再远就剩无边际的黑暗侵蚀不断，哪里才是前面？
轻启樱唇，她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无法发出，如鲠在喉，气无泻处。
眼前场景陡然变幻，蓝天上些许碎云悠游卷舒不定，苇草没膝随风纷伏，一眼望不见尽头。
为什么要去前面，这里不是很美很好？溯流的心也随之舒展，退去平日的警惕戒备，疲倦纷沓迭来。她微微一笑，这才是归处吧，或许书中图景，也不尽然虚假。即使是幻境也罢，不如就在此睡下去……
“傀儡成活，异象有端；诸事纷迭，自而伊始。”
恍然从梦中乍醒，她闪电般腾起身来，只见前方伫立着一个全身裹着黑色罩袍的人影。
其威如天，其势赫地。
东皇太一。

【叁】出离
恍神看了好一会儿，溯流这才发现东皇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个烟纱遮眼，攒六珠发髻将一瀑魅紫长发盘起的清逸出尘的女子，月神。
难道，他们真的连成了一气？溯流缓缓收紧了袖中柔荑，她在心中确实是偏向星魂的，在阴阳家她也只与星魂相识，自她从睡梦中转醒，几乎就只待在那一个地方了。不过她不知道那个地方是不是该称为“家”，这与她所识不符。
月神东皇如何不知溯流紧张，只是是否得其二意，无从探晓。
“你未曾通过虚空星辰，东皇阁下念你成活不易，故此救你一命。”凝寂片刻，月神空灵之音传来，皎皎美好，不似生自这凡尘。
溯流一行礼，紧紧抿唇。自己本就无法走完那条路，东皇期待一试结果，即便已知不得。
想过虚空星辰，天赋心志缺一不可，而在自己所知晓的范围之内，也唯有星魂和另一人成功过。
“谢东皇大人，月神大人，”即使知道此言再是虚假不过，唯有以谢为答，“东皇大人，我……可以求一应允吗？”迟疑片刻，她终于想道出心中所想。那是期待了许久的梦，她以前是连想都觉得会是奢望的。
“你本该有此一数，无关应允。”似从四面八方奔涌而出震荡了空间，话落余音缭绕不绝。
溯流怔然，果然什么都知晓么？或者，他们真能什么都清楚？她是不信的，譬如人心。“再谢东皇大人。”这次，星辰退笼至两旁，其中有浅蓝石路悄然浮现。
“东皇阁下。”待溯流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彼端，月神轻移莲步，站定到东皇对面。
“星魂很明白，才留她到现在，且掩盖了一年之久。”沉音中不自觉便有威压蕴藏，令人顿生景仰，不敢犯其威严。
“时机将至，首端被破则诸事将乱，我们是不是该……”
“无妨，其数未定，我们静观方可。”言毕，星辰环绕的黑色人影渐渐黯淡虚无，直至隐没不见。
“恭送东皇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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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无法道别了。溯流无奈摇头，她意识未醒之前便一直是星魂手下一个活人制成的傀儡，本是魂魄残缺的活死人，但不知如何硬是齐三魂七魄启了灵，成了他们口中所谓的诸事首端。她无法躲过星魂可怖的洞察力，但很幸运，也因此活了下来，并且懂得越来越多。
或是傀儡无心使然，又怕是报偿，即使在星魂要斩杀她的那一刻，她也是没有半分怨恨之意的，只惋惜未能看一眼那素未谋面的五彩世界，如书中勾勒出的美好。
虽然阴阳家内也不乏景色秀丽之处，山水幽林皆称上景。
终究少了人间的烟火气息，明媚而温暖。
一步步地走向阴阳家大门，溯流额前碎发被轻拢在一侧，延顺至肩下。她的身形偏向单薄，却并不给人孱弱感，反是从她墨色双眸中无时无刻不透出澎湃活力，配以天生上扬的唇尾，好像一直在笑般，使其看上去便有温暖明媚的感觉，宛如阳光。
即使形于阴阳，也是有人不忘初衷的吧。
傀儡从她身边幽幽飘过，她一一仔细看着，不禁庆幸自己终是有了意志，而不会像它们，终其碌碌，不知所为。溯流在返回那个十字口时将挡着的傀儡用她偷学来浅薄的读心术探查过一遍，无所得。那一段是可怖的空白。
究竟发生过什么，那片地方是否为星魂所毁，或者他至少有未参与，她都无法得知，而她站在那藏蓝森冷的大殿之前时，只见到进出不停的傀儡。星魂也不在殿内，否则以他不喜喧闹甚至极端到不容许任何进入的性子，怎么会让他们随意进出。
“恭送大人。”傀儡立在大门两侧，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她出游的思绪被引回来，于是深深回望一眼，提了提收拾好的细软，跨出那囚她或十多年的暗暗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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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天色朗清，空气中弥漫着严寒特有的清冷气息，阳光灿然，天上碎云卷去砭骨的凉寒，给咸阳城镀上了温暖的轮廓形状。
“好了，辙影，姐姐要离开，你就不要再跟着了。”此刻，溯流无奈地抚抚这个约摸七八岁孩子的头，嘴角却不禁逸出一丝笑意。
“我知道，”辙影异常严肃地点点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瘪起嘴巴努力不让眼泪转出眼眶，“我有东西要送给姐姐。”话音刚落，他便向四周贼贼瞄了几眼，确定城郊林前确实像是爹娘告诫过不要去的“荒无人烟”的地方时，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怀里捂得温了的葫芦拿出来，递到她眼前。
“诺，这是爹爹很宝贝的东西，现在归你了。”辙影说完颇为恋恋不舍，视线压根就没从葫芦上移开过。
狐疑地接过葫芦，拔出塞子送到鼻下轻轻一嗅，溯流脸色瞬时变得精彩起来。这孩子绝对不是什么良善茬儿！
“你这家伙是怎么把你爹爹的酒给偷过来的？！”被辙影的天真弄得哭笑不得，无奈溯流只得做了幅恶狠狠的模样，训斥他这么做是不对的。
“知道了姐姐，下次不会了……”低着头绞起手指，似乎实在是乖乖认错的好孩子，无人看得见他此刻神情，只是莫名感觉到小孩子的委屈，溯流受不住只好缴械投了降，“好了，姐姐又不是不回来，等过几年来找你的时候，可不要不理我喔。”再次蹂躏了一番辙影的头，她方才满意，微笑朝他挥挥手，转身朝林里走去。
“等姐姐回来，不要忘了我！”辙影踮起脚尖，遥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终消失在林子深处。
走了半晌，天色越发变得暗沉，丝丝缕缕温暖的阳光被铅云覆起，世界似乎在刹那就变了脸色，温度急剧跌下来，雨帘开始从山的那边蔓延过来，寒风开始在空中呼号，穿林而过却又被层层树木所挡，惹得树影婆娑摇曳不止。仿佛鬼影的舞蹈。
溯流倏忽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是辙影的眸里，有她不明白的神色贯穿而过。
怎么可能，那么可爱的孩子，在她胡乱闯荡差点惹祸的时候恰好出现，一家人收留她近十日没有要她分毫报酬，或许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一品乱世苦楚——这种事，还是永远也不要的好。因为他的脸上，有专属于孩子的明媚的笑容。
唯有那几日她才知道，原来一家人能够那样活着。
原来书中事确实是真的，除开杀戮仇怨，我们可以如此温暖，如此幸福。
抬头望天，溯流觉得，此时落雨的天空，很暖很美。
“扑通——”在这片天地静谧地唯剩雨声时，不和谐的音律趁机钻入耳中，不由得她不听个清清楚楚。被声音激得陡然惊觉敛起游神状态，她反射般腾起身后跃几步，紧张地转头看向一侧。光线昏暗，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被雨水染了暗色，只模模糊糊辨得一个人形。
握紧了袖中短刃，她迟疑着上前。与其不明不白地逃掉，不如一探究竟的好。
轮廓在视野里渐渐明晰起来，当看清躺在雨中的身影之时，溯流的瞳孔陡然收缩。
星魂？！

【肆】石洞
是星魂。他……怎么会在这里？
“星魂大人……”溯流眸中满是疑惑，抬手将脸上的雨水抹去，睁大了眼睛仔细盯着那个瘦弱的身影。
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仿佛他就该在此停驻，凝刻至永远。溯流在他身旁蹲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好凉，没有一点温度，不过还好，脉搏仍能感觉得到，尽管微弱。不需再费劲去猜测什么，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眼前，无法伪装，不能被风化遗忘。
此时少年的身体不住地颤抖，面色苍白毫无生气，黝黑长眉攒向额心，呼吸粗重不均，即使陷入沉睡也不能使他安稳下来，扭曲的面容倾诉他仍旧在承受苦楚的事实。溯流默然，聚起她浅薄的内力传到星魂体内，查探抑制着他的伤势。
或是一股股暖流的传入让少年觉得舒服，但溯流心中清楚事实不是那么简单，握着他的手也不做什么，只凭他动动身子，似乎向暖流处凑近一些。他也不过是个想索求温暖希望的孩子吧，只是身处其位本就将此做成了代价交付出去，于是连自己都遗忘殆尽。
“嘶——”忽地自星魂薄唇逸出不和谐的音律，游走在四肢百骸的疼痛由于动弹而爆裂开来，刺激着他的神经。
陡然睁开眸子，四周昏暗也不得见什么，唯有半蹲在身旁的人影真真切切映入了少年眼帘。
“你想做什么？！”反手抓住了溯流的手，星魂毫不客气地加重力道，仿佛要把这温暖捏的粉碎。话语中根本没有感激可言，那刻骨的寒冰似乎另周围本就潮寒的温度再次陡降几分，而幽幽蓝眸却灼热得几欲喷出火来。
如此不真实的冰火两重天。
好在溯流也当真知晓他就是此番性格，脆弱狼狈是他绝对要掩藏起来的阴暗面，因为需要被关心的人往往是弱者。而他不是，所以不需要亦不允许。
“你受伤了……很严重，先找个山洞避雨休息才是上策，在这里耗着……毫无益处。”贝齿紧咬着樱唇，她眉头紧锁但没有挣扎还击，她要救人而不是作乱。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想清了什么，星魂一声冷嗤甩开她，扶着枯槁粗糙的树干费力站起，微踉跄地朝前走去。
到了现在傲然依旧长存，它早已渗入少年的骨髓，化作铄铄锋芒，支撑着他踽踽走下去。
溯流不语，朝依旧昏沉的天空看了一眼，跟上前方执拗倔强至极的少年。
雨声穿林，簌簌未有止期。
“星魂大人，星魂大人……”眼见前面的少年没走几步双腿就几乎往下软倒，她毫不犹豫上前扶稳他的手臂。
“你在挑战本座的极限。”狠狠地甩掉溯流的手，星魂靛眸拐出的弧度危险至极，好似面前人再有不符自己意愿的动作便随时要给予重重一击。即使是死，他也不会让一些东西被其他人看到。偏执得扭曲，实是无人能揣这个戾气萦身少年真正的想法。
溯流也半靠在树边，澄澈的黑眸纷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发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复杂。有些东西被淹没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因为你没法确定它是不是还沉在那里，抑或被冲散殆尽。
“星魂大人……溯流，可能真的要挑战您的极限了。”沉寂的墨瞳泛起一丝涟漪，然后在中央旋转成黑色的漩涡。
她用尽力气施展身法移至星魂斜后方，恰恰在他刚能反应过来时抬手击上了少年的侧颈，之后两臂立刻从他腋下伸出扣住使其不至再躺进这山间的泥泞里。
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
“溯流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是不愿意看着您难受却什么都不做，我不想自己是那样的……人。”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还是自我解释一番就可以以此为凭逃避什么。摸了摸腕下，她轻笑一声，没有再往下想，没时间好留给她想，天色越发暗下来，真正的黑夜就要造访此地，她若不找到个临时的留处，以现在的情况在深山野林间就等同鱼肉被兽类这些刀俎宰割。

由于没有出过阴阳家，只在书中一探外面的世界，对于自己的能力她也没有把握，更何况还有个少年沉眠着不能抛弃。她只寥寥数次目睹过生命在她面前逝去的场景，自认做不到有能力却不相救，而就是那可怜的数次也由于阻止，被星魂狠狠教训过。不过当初若她改了这性子，现在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自作孽不可活。心中并无恶意轻笑几声，架起星魂，溯流一步步地朝前半摸索走去。
山间不同于市镇，等天彻底黑下来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到那时只有等着运气是否眷顾。
眷顾则生，否则便死。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起码要搏一搏。
她也不知摸索着前进了多久，山路本就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加上星魂的绝大部分重量都被她担起，早已是体力不支，就连雨的声音都不再清晰，在她耳畔逐渐连成模糊的一串，就像水流声。
等等，水流？！猛地睁开疲惫的眸子却忽略了脚下，一个踉跄就向前栽了几步，这次她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水里。
稳了稳还在昏睡的少年，溯流借着黯淡的光线就开始打量四周。
她站着的地方是一个浅滩，水只没过小腿，好在底部全是乱石，虽然坚硬硌脚但比松散的泥沙要安全许多。前方有一个断崖长长被植被掩进不知延伸到何处，至于高度估摸也不过两个她那般，而浅滩的水便是由断崖低矮处泻下的，像一个小瀑布。
若是昼日来看，此处定是美极。但此时，她也只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思略片刻就想沿着断崖走走看。
不经意向瀑布那一扫眼，她忽地怔了怔，“那是……石洞？”揉揉眼仔细地观察一番后，笑靥立即自她脸上绽放开来。石洞并非在小瀑布之后而是右侧，洞口极其隐蔽，若不是她刚刚站了个恰好的位置几乎便要错过。
费了许久时间，终于有噼噼啪啪的木枝爆裂声传出，火舌在这深不见尽头的石洞上下窜动仿佛要与这将墨黑驱逐出去。升这篝火倒没费她什么力气，显然这洞以前有人来过，但至少此刻方便了许多。
将打湿的包裹铺开架在火旁晾着，她才将视线转向一旁的星魂。
他依旧在昏睡中，火光总算是给他苍白的面颊染上些暖色，使其不显得那么骇人。唯有此时，这个少年才安静下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国护法，取而代之的是似乎会哭会笑的平凡少年。
之前溯流检查过他的伤势，基本都是内伤，即使重得吓人她也只有那一个方法。
轻轻握住他修长的五指，感受到一股生力缓缓流入星魂身体，溯流浅浅一笑，这是她的秘密，澎湃在她体内的生力，她不知这东西从何而来，不过直到现在，那股生力依旧蓬勃，不仅补足了她的魂魄，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他人，促其恢复。
而剩余的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复原，溯流暗自出神着，好在现下不缺时间，实在不行在这里修养几天再下山也不失为一种可行之法。阴阳家那处应该是他毁掉的，而他大概是与月神或东皇激战之后逃到了此地……算了，想这些做什么，等星魂醒过来自己的命都还是未知数。不过在这几天里活着逃她还有些把握，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这么恍神拿着枯枝百无聊赖拨弄火堆好一阵，须臾她一声惊叫，随即神色惶恐如见了鬼般向后挪去。
眉睫轻颤，星魂阖着的靛眸也由于尖叫声的刺激缓缓睁了开来。

先到这吧晚安

顶顶顶好文当顶~\(≥▽≤)/~

@辰七少

【伍】白骨
似乎是恍了会儿神才缓过劲来，星魂锐利仿佛能透魂的眸光在溯流身上扫了一眼，微微皱眉，随即顺着她惶恐的视线看向洞的另一侧。
这一眼即使是星魂也滞了滞，不过也仅此而已。
一具白骨静静横在篝火火光恰能及的地方，身上的衣衫或由于材质的关系没有随主人的尸体尽数腐烂，但也早已残破得辨不出原样来。光线惨惨淡淡只能映出它模糊的轮廓样子，但就是这样更给它添上几分诡异。
“怎么，一具白骨便值得你如此大呼小叫？”说这话时星魂心思明显不在溯流身上，有白骨定是有人曾来过，而且不知原因就死在此处。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腾生了九分戒备，带着不自意的审视探查着洞内的每个角落。
“不……不是……”强压制下自己心中的恐惧，溯流咽了口口水方才继续道，“刚刚……它不在那里。”
不在？微带疲倦侧头盯着她，不像在说谎，半分轻佻自他喉中滑出：“这里有人，或者，有鬼。”仿佛应和，森森的“咯咯”声从黑暗的洞穴深处传了出来，那幽幽远远的空灵声音像有极强的穿透力般，飘渺着却不逸散开。
“看来，真是有鬼喔。”此话说得亦是诡魅无比，但星魂面上的神情唯剩了肃然，若不是因为此刻重伤负身，以其之性，说不定要深入察究一番才好。不过现如今还是将性子耐下，只是扶着石壁站起身来。袖中手微动，流光一闪即灭。
也就在这空当，溯流的脸色已是惨白。她真真切切地看着那白骨，动了一下。
这一发便再不可收拾，那不知死去多久的东西真的缓缓动了起来，头骨扬起下颌微张，也不知是对着他们笑还是摆明要吃掉他们的态度。
原本两眼该在的位置只余下了黑洞洞的口子，下一瞬，墨绿的星芒被点燃般闪烁了起来。就好像那长明魂灯，引人逐步接近死亡。
溯流定了定神也跟着站了起来，看星魂盯着那白骨好半天一动不动，低低喊了声“星魂大人”。虽然不远处的少年早欲杀了她，但现在，他给的感觉是安全。当你恐惧未知时，有一个人在身边是不是会安心许多。
“你想活着么？”冷不防地星魂来了如此一句。被他的话问得一愣，溯流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这不是废话。“当然……”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有惴惴的情绪。
“很好，”星魂唇角翘了分莫测，“你走过来。”
答应了，还走……过去？溯流听了星魂的话突然觉得刚才的安全感一定是错觉。现在她反倒觉得骷髅那边是不是更安全一些，特别是看到星魂的笑容之后，怎么都不像是有好事的样子。
“怎么，你在磨蹭什么？”见她竟迟疑起来，星魂的嗓音中微蕴了丝不悦，但他知晓现在的状况以及溯流的性子，于是只似威胁般道了出来。
“没有……”果然有问题，溯流双肩不自觉颤了颤，还是硬着头皮慢慢走了过去。他不是受伤了么，怎么现在好像没事人一样？这般揣着心思，她抬眸打量着星魂，少年除了浑身湿透血迹斑斑，自身状态仿佛已回往昔。
真真是奇怪至极。
正在她走神的时候，白骨僵硬地站起身，两点鬼火随头旋转直到正面对上她，上下两排白牙磕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击音，回荡在静谧的空间之中。墨绿鬼火本飘荡闪烁在黑洞洞的眼眶中，但不知何故，给她的感觉就是——她被盯上了。这一下生生搅得她冷汗直冒，脚下步伐加快时却突然感觉手臂上一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啊啊啊——”该死！就说不该相信那个家伙的，竟然把自己扔到了骷髅身后。以后绝对绝对再不能相信他！

这一下她实是被摔得七荤八素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像还不过瘾。“咳咳……”挣扎着半蹲在地上剧烈地咳嗽，抬首正要瞪一眼祸首，瞳孔里却倒映出了两点幽幽绿芒。浑身一抖，溯流两脚软了下去，坐在冰凉的地上再也无法退后分毫。
咔哒。咔哒。木然空灵的击音在耳边回荡不止，仿佛魂灵凯旋盛宴的前奏。人心的可怖她已见识过，鬼神的可怖自己好似也无法忽略。她缓缓闭上了眼，脑中回忆起自己只年余的生命。
那冰冷的骨手缓缓扣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幽寒的长廊与温暖的微风相互交织，编成了一张网，透漏进稀疏的阳光，偏偏她不能靠近分毫。
骨手正一点点缩紧压迫着自己的呼吸，而那张网一寸寸绞入嵌进自己的心脏。
该死了么？只可惜不能再多看看这斑斓的人世，她刚刚才知道原来她还可以找到另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只可惜无法回去看看辙影和他的爹娘，她的第一个承诺就要这样毁掉。只可惜……那个叫星魂的少年以后不知会如何走下去，即使他如此做，她也未有恨过。意识渐渐从身体中流失，此时溯流的唇边却留有清浅的笑。
无妨，如此也好。
恍惚里好像见得湛蓝的光彩，犹如浅水汪洋。
而待她再次清醒的时候，伸手就挨上了白骨，冰凉如硬石般的触感将她吓得一个激灵，但瞧见那支离破碎的肢体后，这才安下些些心来。
“……我没死？”注意力从骷髅上转回，她疑惑地打量起四周，好像还是那个石洞。如此说来……那岂不是星魂救了自己？！微微一愣，随即她就把这个想法揉烂了抛出九霄云外。
怎么可能，这是哪门子的玩笑！
该是已然过了平明时分，即使篝火熄灭她也能就着洞外溜进的光线勉强看清洞内事物。蓦地，逡巡的视线中出现一抹幽蓝的魅影。不同于往日的诡异飘忽，此刻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
“星魂大人……”没有多想什么，轻轻走上前去又确实提音喊了出来，这种事似乎做过不止一次了啊。
星魂的头微垂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一般，又或是凭其傲然根本就懒得理会。溯流倒有那么一分希冀是后者，当然是保证她不死的前提下，她不恨也并不代表就想死，很多很多的事她都还未尝试亲力亲为。
“星魂大人……”溯流正是抓起他冰冷的手腕就想探探情况的当儿却发现他身上依旧是湿的，随即感觉到他微微一滞似有诧异，而后冷冷地来了一句。
“放手。”
“可是您……”溯流见她醒过来，话如此说但已经凝神小心戒备好。若有不对立刻可跳开。
“你莫非……咳咳……不曾听见本座刚才的话？！”到后来星魂声音越发嘶哑明显已是怒极，伴随着一迭的咳喘，身体不禁轻颤，但被溯流轻扣住的手腕却不曾挣扎分毫。
溯流心下疑惑，前不久他还好像已然恢复，如今这反常的举动又是玩儿的什么游戏？果真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妄想猜中他的心思不如准备准备看是否比登九天要容易。但随即，溯流就将方才的想法通通摈弃去。
星魂缓缓抬首，那双眼睛便清清楚楚映入她的瞳孔，她的脑海之中。那双原本如寒潭般幽深清冽的眸子此时黯淡的几乎没有神采，更无遑论往日如猫儿般的灵动。这一串的反常无不暗示着他受了伤，而且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连挣开她的手都提不起半分力气。
“放……手，你可以滚了。”末了，他又恶狠狠低道一句。
风带着凉寒自石洞外刮入，环绕在洞里不止不息。

之后的一个月算得平静安稳，没有外人前来打扰，洞穴深处也平息不再异响。而星魂几乎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除了每天清醒那么几个时辰，其余时间怕是叫醒都有些困难。她甚至有时候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要将以往失去的睡眠都补回来才甘心。再者除了带出一些载有简单的阴阳术法羊皮卷每日研习之外，她照顾星魂也变得越来越顺手，有时明明视线盯在术法上却很自然扯扯衣角免得它滑落下去。
溯流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睡着的时候是很安静的孩子，几乎连动都不会多动，除了有时可能做了噩梦会胡乱溢出些呓语表现出害怕的情绪外。而每到这时溯流会拍拍他的背，像哄小孩儿一般安慰几句。
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啊，虽然谁真将他当了小孩儿一定会死得很惨。
“你们都去死……”再次被嘶哑的吼声吵醒，溯流睁开惺忪的双眼，松开他的手不留痕迹地叹了口气，这是第几天了，每天都这么折腾看来去死的确实不是他。
她不无恶意地在心中暗暗腹诽。
“星魂大人，星魂大人……醒醒……”使出浑身力气将星魂两手腕扣住，溯流一刻不停地唤着希望能让他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挣脱出来之后自己才能继续睡个短觉。或者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星魂大人，星……”溯流见他停止挣扎正准备松口气，却在下一眼蓦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慵倦的靛眸现在微散着诡异的血芒，那双眼睛宛如偏锋利刃，在黑暗中将唯一的光从一点折射出去，刺目至极，逼得人无法直视。没有言语亦无动作，它就死死地钉在你身上，然后穿骨而过。
透骨钉却也少了它的邪异。
“你……你别过来……”浑身寒毛倒竖，她想也不想松手连退几步，袖中短刃被颤颤握上，连原因也没时间乱想，如今只要有方法阻止这年幼的殁神，不让她无缘无故死去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痛楚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星魂抛弃殆尽，微弱的篝火明灭不定，映着他的身影投射到石壁上就像庞然的怪物，一步一步靠近吞噬属于它的猎物。
不过是个重伤的孩子而已！唯一与平常有别的是他现在可能处于失控状态，不想办法自己是在这里害怕什么！忽地醒悟过来，定下心神，溯流反手握紧短刃，拖延久了对两人都不利，谁知道他是否还会有什么异常发生。所以，只有一赌。
聚起内力猛地欺身而上，溯流一只手在瞬间扣上了星魂的白皙的脖颈。如若自己猜的不错，星魂早已没有什么内力，即使反常也需要一个过程，于是选择速战速决。不过，仅仅这样还不够，要将他弄清醒才能达到目的。
深深呼吸，溯流双眼猛地瞪上星魂，尽力学着星魂从前的样子。“星魂，你以为你是谁，难道你觉得你现在有能力反抗？别幼稚了，现在你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个蝼蚁而已……”恶劣的语气是她从未有过的，话刚脱出口反倒被自已吓得一愣，她立刻就后悔了，这个少年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断，即使自己或许知道他的脆弱之处，万一赌错了的话……
“蝼……蚁……”双目陡然圆睁，这个词钻入星魂耳间，便似生成了绞藤畅通无阻地攀附上心头，一寸寸绞紧碾碎；又幻成摄魂幽鬼，要生生刺伤灵魂。一口逆血翻涌着从星魂口中喷薄而出。红芒消散，星魂双眸瞬间黯淡下来，身体不住地颤抖，唇边碎碎的声音只是不断重复着两个字，“蝼……蚁，蝼蚁……”
“星魂大人……”该死，话好像狠了点……于他来说，这恐怕无异于与生俱来的傲气被踩碎，一层层拨裂，将脆弱狼狈一丝不留地公诸于世。
她收起短刃松了手，沉默许久。
溯流轻轻拥起这个孱弱的身躯，像哄小孩儿般柔声道：“乖，不怕，你是最厉害的，敢伤害你的都没有好下场……”等等，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她赶紧闭了嘴，差点被他要拐进去。
渐渐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平稳轻浅下来，溯流才终于真正松了口气，差不多了折腾完了。
然后转头向洞外看去，登时脸垮下来——好吧，也差不多天亮了……
一月后，星魂每日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眸里也不总是慵慵倦倦像是蒙了层薄薄的水雾反是逐渐明晰清澈，话语间少了的顺从被疏离替代，溯流心里明白，这般安宁的日子怕是快到头了。
而她，是时候离开了。她还想活下去，执念未实现怎可放弃。

【柒】冷暖
又是无月的暗夜，夜里即使有云，连成片也就看不出，只知道月华不再，莫名就开始变得阴阴冷冷。
“星魂大人，抱歉，溯流实在不能留在这里了……溯流还想活下去……”火舌四处蹿腾妄想离开柴木堆，火光给星魂瓷娃娃般漂亮的面庞镀上一层暖色，溯流垂目低低地解释着自己如此做的原因。再望一眼熟睡着的少年，那安详的睡颜令人心安，虽然明知他因为之前的食物被自己下了药不可能醒来，更无遑听见自己的只言片语，却只还是想一诉己心——溯流没有恶意。
或许她心里还有些疑惑，本来她该担心的，也确实如此，因为一旦星魂察觉到不对劲的话她绝对没有再逃的本事。但一切正常得像不正常，溯流清清楚楚地记得星魂吃东西时候的样子，从容优雅，并无半分怀疑姿态。
罢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就算他是被这一个多月的照顾麻痹了去吧，想害他当初自己就不会救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溯流心知星魂已有能力离开这里，回到咸阳的阴阳家，虽然不知道那里是否还是他该去的地方，但经过休养自保是没有问题的……关心他做什么，现在有时间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溯流在心中暗自嘲笑着，这个孩子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自己偏偏好像在他无缝的表现中看出来什么，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模样只是他的一层面具，面具之下是否一样狰狞可怖，令人好奇。
因为她是不知多久前活人制成的傀儡，残缺的灵魂如何能齐全且启灵智难以道清，对于自我的以前更是遗忘得干干净净。无从下手找回，就懒得再去追寻，况且有线索比没有要使人感兴趣的多。
“希望你能忘了这个傀儡，至少我可以不用每天提心吊胆有人来追杀，我也不会再回阴阳家去，离得远远的就不会有麻烦了吧……”直愣愣盯着暖焰半晌，溯流终究没有熄灭它，这是石洞里唯一的暖色，冷下来的话仿佛就再不会有温暖。
脚步声渐渐远了，洞里只剩下枯朽柴木因置身火海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呻吟。
倏然幽芒乍泻，似砭骨寒风搅动火簇曳曳不定。蓝袍忽动，腾身坐了起来。
星魂头微一偏转，朝着溯流离去的方向，黝黑长眉缓缓向额心攒拢，眸光飘飘渺渺不见定点，令人无法揣摩少年此刻心思。
方才并未阻止她离开，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按照往常性子定是将人之动静生死先控于自己手中，然后再慢慢做打算，但是就在那之前，他放弃了。
“例外只有一次，若是下次再让我看见，一定不会放过你。”死亡不是乐趣，人活着比死了有趣，基于此点之上的“不放过”，归结成四个字便是生不如死。
看到自己狼狈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生不如死。
或许强者就该全方位强着没有任何瑕疵，不能有任何瑕疵，少年的偏执孤傲不容许他人将这一面动摇，即使只裂开一条缝隙，最后也会如蛛网般蔓延出来，最终迸裂殆尽，苦心经营的繁盛景象亦不复在。
默然起身，星魂袖中手微一动弹熄去明亮的火焰。洞中终究是冷了下来，再无温暖相依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