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年前，花了三个月时间指导那群聋哑孩子跳好一条舞，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
我的收获是学会了手语，学会了耐着性子等待一个注定不完美的结果， 学会欣赏别人艰辛的努力后的一点点进步。
最后，那群孩子在本地的表演赛中脱颖而出，参加跟正常人同台竞争的表演大赛，一举夺冠。
不久，我收到了熊熊表演团所属的星星特殊学校的邀请函，希望我兼职律动课的舞蹈指导教练，我欣然答应。
我曾想，命运也许是为了把我推到这里，才煞费苦思地安排这么多周转，却不知，这，只是我踏上宿命之路的一步台阶。
见鬼的经历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见鬼之后还被鬼缠上的遭遇，在这个科技发达、无神论泛滥的世界，实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痛苦绝望吧。
那天如果不是负责的生活老师临时有事，我一个舞蹈指导老师也不会被临时抓去照顾这群到郊外公园玩的孩子。
因为身体缘故，他们平常难得集体出去玩一次，如果没有足够的看护者而无法成行，我于心不忍。
照顾一群到处撒野的孩子有多头痛，不用说也知道。任我们再小心，集合的时候还少了两个小混蛋。
只能去找了，找到了就罚他们在我的课上倒立吧。
一路找去，到了公园的边缘，有个历史悠久的寺庙，虽然老旧，但有人管理，倒不显破败。
庙里很安静，一股幽深静逸，如果不是为了找人，倒是可以在此处安然徜徉。
半途遇到寺庙的主持，一个精神健旺的老人，拉着我絮絮叨叨了一会儿。
“哈哈老头子就是罗嗦，这里地方大，你再找找，不过别找太晚了，夜里会有奇怪的东西跑出来哦！”
我点点头，正准备走，看到角落一架木梯。
回头，老主持已经不知哪儿去了。
好奇心是一种微妙的东西，半秒的迟疑后我走向了木梯。
陈旧的吱吖声在静谧的空间回响，像某种节奏古老的召唤。
上面一个阴暗的阁楼，一个小窗子透进来些许亮光，地板零散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杂物。
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的探险欲，正要转身下楼，一样东西突兀地滑入眼帘。
满室昏暗中，只有那方寸空间仿佛被什么点亮，隐约泛光。
理性告诉我最好当什么没看见，脚下却不听使唤。
走近了，一个旧棋盘而已。
棋盘表面有些污迹， 伸手抹了一把，没擦掉，倒沾了一手灰尘。
“真是的，我在干嘛？”
那两小兔崽子搞不好归队了，大伙儿都在等我呢。
“你能看见吗？”
昏暗中，一个声音幽幽道。
“当然看见。”
以为是老主持，回头，却不见一个人影。
“你能听见我说话......”
浑身汗毛一下竖起来，“谁在这里！出来！”
别开这种玩笑！

第八章
“感谢神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等待，我终于可以再次——降临人世！”
一股蓝光从棋盘喷薄而出，幽光中，腾起的大团不明物体掀开了覆盖的白布，露出了惨白的脸、浅紫的发、诡异的服装......
我晕倒了。
声明一下，我不是吓晕的。
见鬼的经历在小时候就有过，在旧屋子里偶尔看见白雾状的东西漂浮，朔月时白雾还会呈现人形，直到上小学，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却再也看不见了。
之所以晕倒，是那一瞬间，有股强大的力量入侵我的意识，导致身体不受控制。
意识是清醒的，能感知地板传来脚步，然后是老主持着急的叫喊，不久有救护车的鸣笛，接着身体被抬起来......
脑子里，那个不明物体，准确来说是幽灵，于我的意识里，把它的故事娓娓道来。
平安年代的棋士，专门跟君主和大贵族下棋，被嫉恨他的对手在棋盘上设计陷害，结果被驱逐出宫，投水自尽。因为极度的悔恨和遗憾，无法升天，灵魂只能依附在棋盘上。一百多年前，终于遇到一个喜爱围棋的孩子，得以再次下棋，可惜那孩子活到三十几岁就死了，只能再次依附在棋盘上，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很感人的故事，可是......
“性别？”
“......男。”
“名字？”
“藤原佐为。”
“藤原先生，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我对围棋一点兴趣没有，你等错人了，烦请离开我好吗？”
“不！遇到你是神的安排，不会有错的！”
“我不会下围棋，今后也不会，你跟着我能有什么意思？”
“围棋很有意思的，不会没关系，我会教你。”
“我没兴趣，再见不送，不，没有再见。”
......
......
呜呜呜——
“呕——”
“啊！光！你怎么了？”
刚进来就看到我往卫生间冲的藤琦明慌了神，准备叫医生。
我连忙喊住：“没事，早饭吃多了，胃有点不舒服。”
可恶，这家伙好像把他的情绪跟我的生理反应做了绑定，他情绪一低落我就想吐。
“真的没事？”藤琦显然不信，倒了杯水给我。
“你见过这么精神的病人吗？”
瞪了一眼在床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幽灵。
算你狠！
看他长一副人畜无害柔弱无依的样子，都忘了是为一个执念能纠结上千年的主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我，哪能让我轻易脱了身去。
强忍下还在汹涌的妊娠反应，不情不愿安抚：“拜托别哭了，我学围棋还不行吗？
“真的？太好了。”他破啼为笑，漂亮的脸蛋瞬间灿烂得让窗外的阳光都失色，“我一定会让你喜欢围棋的。”
无力扶额。
围棋？谁来救救我！

第九章
本来没事，但是美智子坚持我需要休息，于是在医院多住了两天。
两天里被迫接受那只棋痴幽灵一刻不停的围棋知识补习，听得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有多少进脑子。
倒是，他谈论围棋时那种神采飞扬的表情非常赏心悦目。
作为一只怨灵都这么出尘脱俗，活着的时候该是何等风华绝代。
出院后，第一件事是回到寺庙。
虽然这只幽灵很漂亮，貌似也很善良，但作为一个人类，跟异界生物划清界线是基本操守吧。
可是除了那个污迹棋盘，没什么别的东西可用，例如封印什么的。
本来，除灵这种技术活儿需要专业人士。
要不，问下主持？
不等我去找，老主持就主动找来。“哎呀那天你可把老头子我吓坏了，掐了你半天人中都不醒，只好叫救护车了。”
......难怪醒了之后觉得上唇那么痛，还以为谁对我人工呼吸了。
边说边走，到了一处屋檐，正摆着一副棋盘。
老主持嘿嘿一笑：“陪老头子下一盘怎样？棋瘾上来了，找不着人下棋，怪难受的。”
你是有预谋的吧？
从我来寺庙开始就一直鼓着腮帮子默默散发不满的某幽灵，看见棋盘的一瞬间，整张脸被点亮，目光中的熠熠神采让人心惊。
“光、光，我要下，我要下，拜托了。”
如果我拒绝，他大概会让我吐上三天三夜吧。
轻叹，随着老主持坐到棋盘一边，老主持眉开眼笑，捻起一粒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老头子先手啦。”
呃，轮到我？
捻起一粒白子，“喂，佐为，我下哪儿？”
一滴晶莹的珍珠一样的东西从我眼前落下。
抬头，佐为已然泪如落珠。
这么感动吗？
执着了一千年，等待了一百多年，就为了能够再次与围棋相遇？！
为什么能喜欢一种东西到这种地步，为之献上生命，献出上灵魂，献上千年的寂寞？
我跳了这么多年的舞，说不喜欢是假的，但如果现在就死掉的话，我的人生遗憾里一定不会有“不能再跳舞了”。
那，我会遗憾什么？
“开始了。”佐为的声音迥异于之前的软糯，如裂冰清冽，蕴含决绝与杀机。 “右下角小目。”
小目是哪里？
“看到棋盘上的九个点没有，那就是星，右下星的下面。”
按佐为说的放下棋子后，老主持立刻下了一粒黑子。
“小隅。”
“说人话！”
“左边第三格上面。”
......
在我还在眼花缭乱地数着网格线的时候，老主持轻叹一声，撑起了身子，“不好意思，老头子太强人所难了。”
不下了？太好了！
佐为你看到了吧，不是我不要下，真不是那块料。
佐为目送老主持背影的神色叫人看了心酸。
好吧。佐为，如果只是下围棋的话，偶尔陪你也可以。
真的？
真的。

第十章
自从答应陪他下棋之后，不分昼夜不分地点地死缠烂打着要下棋，完全忽略原先我说的“偶尔”。
自打一次凌空劈腿时被他忽然闪到眼前害我摔个狗啃泥之后，就再不能无视他的哀求。
下载了一个围棋软件到平板电脑里，每天从特殊学校回来，洗好澡换好睡衣，就开始上床——开始围棋启蒙课。
这只出土文物级幽灵对于点一下屏幕就弹出一个棋盘总是不厌其烦地作瞠目结舌状，每次趴在床上贴着屏幕目不转睛的活似一只小狗。
“小光小光，棋盘你是怎么塞到里面的？”
每次我思考时间一长，屏幕黑屏了，他就大呼小叫：“小光小光棋盘不见了不见了！”
习惯了一个人的空间和寂静，忽然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多了呱噪不已的“噪音”，感觉......也不错。
“小光，这个人很厉害啊。”
因为是周末，陪佐为下棋到深夜，有点饿了，到楼下的便利店买泡面。付账的时候，他蹲到杂志架子前聚精会神地看什么，然后感叹：“唉，光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程度就好了。”
朝夜空翻个白眼之后，瞥向佐为正对着流口水的那本杂志。
围棋周刊，封面一个墨绿长发的家伙，长得挺俊，表情却酷到不行，旁边配了一局棋，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标题倒是醒目，什么新星北斗杯什么虽败犹荣。
嗤。“输了，能厉害到哪儿去。”
“他赢了，但日本队输了。他的这局棋非常精彩。”
“这叫不怕龙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日本围棋整体实力的日渐西下，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知道，即使出来一两个厉害的，也改变不了被中韩压制的局面。
“能当他的队友，肯定不差的，是对手太厉害了。“佐为轻轻叹气，幽幽道：“真好......能跟厉害的对手下棋。”
“那还真不好意思，我一点都不厉害，让你受委屈了。”
我知道，他喜欢每天教我下棋，但是时间一长肯定欲求不满，毕竟教我这样的初学者只能算是消遣，他真正想要的，是跟旗鼓相当的对手下一盘畅快淋漓的对局，在不断的强强对战中追求所谓的“神之一手”。
“阿光不要这样说啦，你现在是很差没错，但是阿光很聪明，只要每天认真学，不经常走神、打哈欠、上厕所、吃东西、打瞌睡，十年八载之后说不定能跟这个人一样厉害了。”
这家伙，真的不是腹黑型的吗？
“好了，走啦。”
“我还想再看一会儿，要不，阿光你买这本书好不好？里面肯定还有棋局。”
“没钱了，不走就自己一个人呆着，拜拜。”
“阿光真讨厌！等等我啦！”
“那我回家就睡觉，你自己一边玩去，谁让我这么讨厌呢。”
“啊——不要啦阿光——阿光你最好了！”
（写到一万字，男主儿才刚刚露脸，还是印刷版的，有没有想打人的感觉？）

第十二章
看了下大楼底下的指示牌，果然，七楼有一家围棋会所。
“佐为，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塔矢亮，棋坛新星，书上写的。”
那就是它了——塔矢围棋会所。
按下电梯之后，为自己接下来的不识好歹酝酿一下厚脸皮。
“佐为，你说他很厉害，能赢吗？”输赢是佐为的事，但出面的是我，这张脸没几个人认识，也不能随便丢。
佐为优美的唇角略微上扬，勾勒出一个轻蔑的角度：“我说他厉害，是因为他有资格作我的对手，不代表——他能赢我！”
这样就好。
也不枉我花了两个晚上下载了近十年的著名赛事的棋局让你在我睡着时消磨时间。
电梯开了，我气势如虹地迈出去——
塔矢亮，我来了！
“欢迎光临！”
自动门一开，旁边柜台一个女士应声招呼。
我看过去，她一愣过后，脸上立刻堆起泛着红晕的甜美笑容，“第一次来吗？我叫市河，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
一个老头子伸出头来嚷道：“市河小姐太偏心了吧，我光顾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这么对我！”
大嗓门惹来很多人的探头探脑，我环顾一圈，平均年龄50以上。
我风华正茂的大好年少怎么就跟这种老头子的玩意儿纠缠不清了呢。
冲市河小姐笑了一下，“我找……”
“发生什么事？市河小姐。”
转角一从修竹处缓步出来一个挺拔的身影，人未到，声先至，低沉中犹带几许清亮的嗓音显示少年的特质，但蕴含的沉稳气度远超年龄。
在灯光下清晰起来的面容，朗眉星目，俊雅非凡，看似温润如玉，实质精光内敛。
“光，他——”
我知道。
“塔矢亮，我是来找你的。我叫进藤光，请你跟我下棋。”直奔主题向来是我的风格。
话一落音，周围一阵骚动，嗓门大的那位嚷起来了：“小子好大的口气，竟然想跟小老师下棋！”
“……这样的人多了，见塔矢老师有名气，就想来挑战……”
“就是，以为自己很厉害……”
“想出名吧，走捷径……”
……
佐为紧紧捏着扇子，忍受着这些冷嘲热讽。
我不为所动，只是静待塔矢亮的回复。
塔矢亮一听我来意，温和的眼神迅速冷淡下来，“不好意思，我正在打谱的时候不接受对局。如果你真想跟我下棋，可以到正式场合来。”
滴水不漏的回答，拒人千里之外又不显骄狂。
所谓的正式场合，就是职业棋士间的对局或者其他比赛吧。言下之意，想跟他下棋，先把自己的实力证明了再说。
早知道直接的请求不会起作用。
我耸耸肩，“其实我也不那么想跟你下棋，只是有个家伙说你厉害，吵着要我过来下，还说——”不着痕迹往后瞥一眼，“赢了你，放我一个星期大假，不用下无聊的围棋，我这才勉强过来的。”

第十三章
此话一出，现场轰一下热闹开了，什么难听话都有，连方才被我迷倒的市河小姐都清醒过来了，对我怒目而视。
瞧瞧，佐为，为了你我一下得罪几十号人——谁让我从小爱说实话呢。
“赢了我就可以不用下围棋？”塔矢亮的冷淡眼神里增添了几分寒气。
“是无聊的围棋。”再扇点冷气过去，成功看到那双好看的眸子瞬间冻结成冰。
激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伤害他的最爱，然后，他就容易作出平常不会作出的决定。
塔矢亮冷若冰霜的眼眸闪现了火光。“你认为你可以赢我？”
我斜挑一下唇角，表情很欠扁，“看过你在北斗杯的棋局，觉得赢这种水平的你还是可以的。”
现场观众很配合地倒吸一口气。
激将法，历来是对付自尊心高的人的不二法宝。
果然——
“进藤光，这样的你认为可以赢我的话，我接受你的挑战。”
说完利落转身，长发末端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让人想伸手摸一把。
“光！认真点。”佐为提醒。
我挠挠下巴。现在确实不是欣赏头发的时候。
可事不关己，容易走神就是了。
跟着塔矢亮落坐到一个棋盘边，比起他位置，这里自成一个空间，安静不受打扰，又能纵观整个棋室，应该是眼前这个对我冷眼相向的家伙的专用位置。
他也不废话，从棋盒里抓了一把棋子扣在棋盘上。
一直跟佐为使用电脑棋盘，没这道程序，佐为赶紧提醒：“是猜子，你从棋盒里抓一粒或两粒棋子放上面。”
真麻烦。抓了一粒放上面。
塔矢亮松手，数了一下棋子。
“双数，我执黑子。”机械而不带一丝感情的、没有多余一个字的话。
这家伙心里，把我列入“拒绝交流人物”黑名单了吧。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我问正主儿。
佐为以扇掩唇，媚眼如丝。
“这是一头已经长成的雄狮，向我露出了锋利的爪牙，你说我该怎么办？”
“拔了他的牙，磨了他的爪？”
“它们会再长出来，变得更锋利！”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没错！”扇子清脆合上，利剑出鞘，“右下角，小目。”

墙上时钟滴答，秒针每一下颤动都击打在人的心上。
已经三个小时过去，棋盘的位置还有一半空着，却无法再下下去。
我看不懂。
这是一盘在我理解之外的高深对局。
我所能知道的，就是塔矢亮执黑先走，但十数手过后，先手优势已荡然无存，再下十数手，先手优势已转至佐为这边了。
随着局势发展，塔矢长考越来越多，用时越来越长。
下至一百余手，佐为下了一着妙手，征吃塔矢亮一处黑子。
塔矢亮登时陷入困境，这处黑子要是被征吃掉，输局已定。
战况至此，初学如我都明白，塔矢亮棋艺虽高，但与佐为一比，还是差得远了。
佐为的每一步，看似随手拈来，又力重千钧，以退为进，步步进逼。
塔矢的每一步，经过千思百虑，如履薄冰，迎难而上，仍节节败退。
距离佐为落子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塔矢的气息渐趋混乱。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后，捻起一粒白子，微颤地落在阵中。
然后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要在我脸上看出不可思议的奥秘来。
如果可以，我其实很想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这一次，佐为思考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手要长。
良久，用咏叹一般的声调缓缓道：“光，结束了……十六之四。”
敢情你是舍不得结束才耗这么久的？
十六之四，重重拍下。
（小虎我也很想写出一盘杀人不见血的精彩棋局来，无奈我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围棋白痴，什么术语都不懂。再者，这篇文是光的第一人称视觉，目前的光还是初学者阶段，佐为和亮的这盘棋是他理解之外的，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本来应该值得期待的一盘棋，被我这样一笔带过去了——这个理由应该充分了吧，真不是我偷懒。）

第十五章
“光，最近晚上你都忙什么呢？”
特殊学校的律动课刚结束时，在这里当义工的藤琦明跑过来问我。
“没什么，就呆在家里而已。”学习围棋这事儿，还真不好意思说。
“那怎么老是不在线呢？空间都不见你更了。”
“快考试了嘛，就没怎么玩了。”
平常用手机拍下这些孩子练习时的照片，有空就整理好发到网络空间上，下棋这段时间确实忽略了这事。
藤琦撅起嘴巴，显然不信，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你这种及格万岁的学生会用功读书？是交了女朋友吧，说出来又不会怎样！”
我摊手。“我像是有空交女朋友的样子吗？有那时间我还不如打游戏。”
这丫头怎么忽然想起打探我的晚间活动？
“真的？”
藤琦半信半疑地瞅了我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嫌弃道：“一身大汗臭死了，赶紧洗澡去吧。”
“早知我一身大汗干嘛还拉着我废话？”
一个舞蹈，特别是集体舞蹈，编好之后，将每个人的动作和节奏把握准确了，先给他们跳一遍，再单独面向每个学生，一一教导。一节课下来，跳上二三十遍很正常，不满身大汗才奇怪呢！
每天下午这种运动量，结束后浑身懈怠，晚上就想好好休息，顶多打打游戏看会儿书，到点儿了沾床就睡，真没什么时间和心思搞点其他活动。
幸好佐为痴迷的是围棋，不耗体力不挑场地不需团队合作还非常低调。换了足球什么的，那就真没辙。
洗好澡换了便服出来，藤琦拎着包包站在楼底下，无聊地踢着草坪。
“她是在等你吧。”佐为提醒。
我知道。
“一起走吧。”我走过去说。
两人肩并肩走在去往地铁的路上。
“好久没有跟你这样走了。”藤琦语带感慨。
“5年了。”我说。
小学我们同班，家的方向一样，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国中同校不同班，交流就少了。后来我和美智子搬走，又考入了别的高中，就断了联系。
去年夏天她看到我带队的舞蹈团表演，就爱心爆棚地跑过来当志愿者。
“别的义工三五天来一次，你天天来，把时间都花在这里，怎么交男朋友？”
她脸一红，“你不也把时间都花在这里？”
“我是工作，你是义务，能一样吗？”
她哼一声，扭过头去，“我就喜欢，你管不着。”
“随便，到时候一把年纪还没谈过恋爱别怨我没提醒就行。”
“你——”藤琦气鼓鼓瞪了我一下，忽然气馁起来，“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好奇了。“我以前怎么样的？”
“以前也很讨厌，但是喜欢和不喜欢都摆在脸上。现在，哼，特会装！”
“以前那是小屁孩儿不懂事，人总要长大。”
能像你这样一直不变的人，很幸运，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第十六章
不知不觉走到地铁口，她坐公交，我乘地铁，该分道扬镳了。
“明天见了，藤琦。”
“明天我不来了。”藤琦说完，跳上公交车。
“小朋友们会奇怪的，给个理由吧。”
她从车窗居高临下朝我吐舌头，“就说我去约会了。”
“不错啊。”
车子启动了，我笑着挥手，然后原路返回。
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的每一步，都不可避免地踩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上。
“光，我觉得她对你……”
“不要说，佐为。”
给不起的东西，清楚了，反而是负担，不如就保持现状。
“那，今晚还要排练到什么时候？”佐为扁着嘴巴问。
“下个星期就要表演了，这个星期要加紧排练，至少到九点钟吧。”
“那回家之后就没时间下棋了。”佐为闷闷不乐。
“没办法，就当换你陪我。”
佐为忽然笑了，“阿光跳舞很好看，就是不懂在跳什么。”
“如果舞蹈可以用语言表达，大家还跳得那么辛苦做什么。”
佐为歪着脑袋，试图理解我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不懂。”
“不懂就对了，所以乖乖看我们跳就好了。
排练了一个月的舞蹈，终于到了表演的时候。
可是一拿到那张晚会安排表，我就头痛无比。
全市带礼堂的大酒店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火野大酒店！
一翻后面的赞助商目录，果然！
“光，你的表情很难看哦！”佐为戳戳我的脸。
“因为有不想看到的人。”我萎靡在地上，好想对领队说“晚上我不舒服”。
正想着，领队的河内老师进来了，中气十足吼道：“一个小时后到火野大酒店带妆彩排，都准备好了！”
“河内老师，我……”
“光，你坐地上干嘛，你是副领队，别瞎捣乱带坏学生。”
河内老师是唯一会对我不客气的人。
作为星星特殊学院的律动课主教练，即便我当了她两年的副手，偶尔还代替她主课，她还是觉得我是个不争气的主儿。
谁让我放弃了她给我争取的加入国内著名舞蹈团的机会呢。
人各有志，我是这么回复的，气得她接下来一个月见我第一句就是：“没出息的东西！”
“亲爱的，我们开始吧！”1米8几的雄壮化妆师拎小鸡似的把我架到化妆台前。
“森田，随便把你家主子撇下很没有职业道德知道吗!”
这位某大牌明星的御用化妆师，一手化妆技巧出神入化。两年来只要我们有表演，基本随叫随到。
“谁叫我的真爱在这里呢！”森田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揩我的脸。
我一哆嗦，赶紧拍开。“干活吧。”
“遵命！亲爱的。”

第十八章
抬头一看，理着大光头、带着骷髅吊坠、六块腹肌在紧身衬衣下若隐若现的森田铁塔似杵在那儿伤心欲绝地看着我，呃，我们。
我赶紧连蹦带跳从塔矢身边弹开，仍阻止不了森田充满少女气息的控诉：“你一直对人家的爱视而不见，原来、原来是心里有别人了。”
我的胃开始抽搐。
你这么爱演，你家明星知道吗？
“好了好了，作为补偿我和你一起去吃饭。”回休息室吃饭盒。
刚迈开脚，手腕却被紧握住，掌心传来炙热的温度，透过肌肤，直达心里。
一如他的执着。
“我要和你再下一盘， 你还没有回答我。” 塔矢亮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我几乎仰天长叹。
转向一旁的球状物，“佐为，你捅的蒌子，你自己兜着。”
球状物迅速变身，转眼翩翩而立，美不胜收。
“那就答应他，这一次——”
佐为衣袂翻飞，笑容里透着势在必得的傲气，“——我会让他彻底丧失再次挑战我的勇气。”
既然佐为愿意，看在刚才这家伙给我当了人肉盾牌的份上——
“塔矢亮，晚上八点四十五分，礼堂西出口等我。”
八点整，本地商会的年度庆典开始。
作为屡屡在地区舞蹈大赛中获奖的舞蹈团，我们作后半场压轴表演。
同样是舞蹈教练，我们跟其他舞蹈教练不一样。
音乐对我们的学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能依靠教练配合音乐节拍的手势和跺脚带来的地板震动来舞动，因此我们必须站在舞台上，成为舞蹈的一部分。
自佐为答应与塔矢亮再次对局开始，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在我的舞蹈开始之前，他忽然开口：“光，记得我跟你说过，经历了一百多年，围棋进步了很多。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学习，我想知道，我所学的，究竟到了怎样一个地步。”
“放大假”那一个星期，为了这次表演把晚上的时间都用于编舞。
作为安抚，下载了很多国内外大赛的对局视频，用电视播放给他看，整夜整夜的。
好几次，第二天一早起来看见他紧贴屏幕，一只手作捻棋子的手势，把“棋子”下在屏幕里的棋盘上，幻想自己置身对局中。
不忍卒睹。
想跟顶尖强手对局的渴望，强烈到一直在撕扯你的心吧！
我明知道，但，我有自己的生活、事业。
给不了你的，我只能装作不知道。
“那就全力以赴吧！表演结束后，一切听你安排！”
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八点四十分，表演开始。
一舞《海燕》，密集的击鼓响起，十数舞者旋转着轻盈的身子，从幕布两旁低旋而出，在投影的乌云和大海之间，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我和河内老师，一个站在幕布旁，一个站在舞台下，合着音乐节拍，挥舞手臂，指挥者舞台上的精灵舞动。
如果说有什么能够撼动我的心灵，就是在舞台上起转承合的这一刻。
对于习惯了孤寂的我，只有这种激励的节奏和尽情的肢体舞动才能荡起心中的涟漪。
佐为，你那十九路纵横上的金石之音可以这样直扣我的灵魂？
一曲终了，指挥舞者退回幕后，我平息呼吸，回到后台。
佐为自始至终盘坐地上，双手握扇放在膝上，闭目沉思。
他很重视这一次的对局。
我有些不明白，即便塔矢在上次的对局后有所进步，也不到可以击败佐为的地步。
为何，如此深思熟虑？
这一局，有这么难吗？

第十九章
八点四十五分快到了，在后台的人群中看到一颗出类拔萃的大光头，连忙喊住：
“森田，帮我向河内老师请个假，我不参加谢幕了。”
森田一哼，“死没良心的，去找你的小情人吧。”
“呕。”
“你怎么了，小光？”
“人多，缺氧。”
“那快走吧。”
“正有此意。”
一边走向西出口，一边扯下头上和身上的装饰。
想把往后拢的头发拨回来，却不知森田抹了多少定型胶，愣是坚挺无比。
今晚又要大费周张洗头洗脸了。
还没到西出口，刚拐个弯，一个人影就闪出来。
如果不是习惯了佐为经常从我的死角蹦出来的神出鬼没模式，保准心脏跳出来。
“塔矢亮！人吓人吓死人知道吗！”
他比我更理直气壮。“你迟到了。”
“哪有？”我连妆都没卸就赶来了！
“现在是八点四十六分。”他面无表情地申明。
我上下犬牙交错，有种咬上去的冲动。
火烧火燎地赶去跟你下棋犯病吧我。
他还火上浇油：“迟到一秒都是迟到。”
……
我深呼吸。
“不好意思，突然想起一件急事，下次再谈。”
挥挥手转身，准备不带走一片云彩。

第二十章 上
塔矢亮拽了我一路，途经一个会议厅，里面衣香鬓影，礼台上摆了个巨大的棋盘，有人正在作大盘讲解。
难怪今天会碰到这家伙！
“喂，说清楚了，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对局？”
别告诉我你这是要把我带去职业棋士堆里？
经过了会议厅门口，塔矢亮并没有进去，而是径直前往大厅。
“本来打算在会场跟你下，但你不太乐意让别人知道的样子，所以我临时开了一个房间。”
开房？
算你想得还挺周到！不是个一根筋只想着下棋的家伙。
迎面来几个人跟塔矢亮挺熟的样子，“哟，亮君，你这是……”
他拿人家当空气，眼尾都不扫一下。
可人家没拿我当空气，挑皮切肉地往我身上扫描。
赶紧垂下脑袋，跟见不得人似的。
到了电梯口，从电梯里出来的人都多看了我们两眼——犹其是他拉着我的手。
我只想拿个牛皮纸袋套在头上，他却面不改色。
神经构造不一样吗？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拧了下手腕，他还不放开。
算了，放弃挣扎了。
看着镜子中拉着手的两个人像，别扭得简直无法直视，只好没话找话。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想别人知道我会下棋的？”
以为他不会回答，不想沉默了几秒后开腔了：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找你，在围棋网站上，托人到业余选手那里打听，用网络搜寻，但从来没有‘进藤光’这个名字出现过。”
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下。
够用心的，但你不可能找到“进藤光”。
因为进藤是我母亲的姓，她结婚后，我跟着一起改姓火野。
火野光！
这才是我法律上的名字。

第二十章 下
10楼到了，塔矢亮把我拽进房里，拧了锁才松手。
揉捏着红了一圈的手腕，看到落地玻璃边的桌上摆好了棋盘。
他把西装外套往床上一塔，坐到桌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
睁开眼时，气势已迥然不同，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开始吧！”
我坐在他对面。
不知何故，对上他的眼睛，一刹那心里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如此执着，不顾一切，只为我——却不是真正的我。
太可笑了！
如果，是真正的我……
佐为站在了我身后，看不到表情，只有稳若沉渊的气势弥漫整个空间。
“光，摆出上次那盘棋。”
我照做，在塔矢亮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将两盒棋子拿到面前，把我们的初次对弈的棋局还原到最后一步。
“光，对局开始之后，不要跟我讲话。”
“这一局很难？”
“很难，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需要集中全部的心神。”
“我知道了。”
无论你想怎么下，我都奉陪。
“把白子给他，从最后一步开始，换他执白，我执黑，接着下。”
（我快服了自己了，写到快两万字了才第二次下棋……俺滴娘哎，这啥时候是个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