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关于怀素《自叙帖》的问题,无疑值得深入梳理。 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卷后有南宋人曾纡一段题跋,他说: 藏真《自叙帖》世传有三:一在蜀中石阳休家,黄鲁直以鱼笺临数本者是也;一在冯当世家,后归上方;一在苏子美家,此本是也。元庚午苏液携至东都,与米元章观于天清寺。旧有元章及薛道祖、刘巨济诸公题识,皆不复见。
米、薛、刘诸公的题识在绍兴二年(一一三二)曾纡题跋时已经不见了。这些名公题识哪里去了?应是被人拿去配《自叙帖》的摹本了。据此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凡有米、薛、刘等人题识的《自叙帖》墨迹,必是苏家本《自叙帖》的后摹本,有跋者不一定可靠。 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后又有明人文徵明一段题跋(墨拓文字),他说:余按米氏《宝章待访录》云:“怀素《自叙》在苏泌家,前一纸破碎不存,其父舜钦补之。”又尝见石刻有舜钦自题云:“素师《自叙》前纸糜溃不可缀缉,书以补之。”此帖前六行纸墨微异,隐然有补处,而乃无此跋,不知何也?空青又说:“冯当世本后归上方,而石刻为内阁本,岂即冯氏所藏邪?” 这里文徵明说石刻有苏舜钦自题,墨迹后没有苏题,“不知何也”?其实苏舜钦自题也有可能是和米、薛、刘等人的题识一样是被人割去了,据此又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有苏题的《自叙帖》墨迹或刻本,极有可能即是重摹本,有题跋者也不一定可靠。
但是启功先生认为有苏舜钦自题的《自叙帖》才是苏家本,并举谢刻本《自叙帖》后有苏题为证。又说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卷后的宋人题跋是在文徵明以前从苏家本那里割来后配的,是“重新组合”的:“苏家本既有苏跋,不待其他宋跋已自使人可信了。”
启功先生分明说过:“苏氏写在《自叙帖》后的跋文,宋以来的有关法书记载都未曾见。”这个苏舜钦自题,是在《自叙帖》的石刻本中突然冒出来的:一.文徵明说“尝见石刻有舜钦自题云……”二.谢希曾刻《契兰堂帖》所收唐荆川藏《自叙帖》后配有苏题。因此,这个“苏舜钦自题”无疑存在着两种可能性:一是苏氏根本就没有写过,完全是后人为了抬高重摹本的身价而伪造的;二是苏题从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卷后割下连同后配的重摹本一起失传了(或是与唐荆川藏《自叙帖》拓本的底本一起失传了)。
先说说关于苏题的第一种可能性,即伪造说。按苏题草书四行已经说明了“因书以补之”。后又有行书三行说:“苏舜钦亲装且补其前也。”(图一)苏氏自题书体不同且语涉重复,似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可能后三行的行书属后添,甚至前四行草书也不能完全排除生造之可能,观其草法,不免出现生硬之处,如“素师自、补、秕”等字。姑且简单说苏舜钦自题属真,后来被人割去,即丢失说,但苏题的去向以及与正文的真伪关系,还要仔细分析。 明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一记载:
怀素《自叙》旧在文待诏(文徵明)家。吾歙罗舍人龙文幸于严相国,欲买献相国,托黄淳父、许元复二人先商定所值,二人主为千金,罗遂至千金.文得千金,分百金为二人寿。予时以秋试过吴门,适当此物已去,遂不得借观,恨甚。后十余年,见沈硕宜谦于白下,偶及此,沈曰:“此何足挂公怀,乃赝物尔。”予惊问,沈曰:“昔某子甲,从文氏借来,属寿丞(文彭)双钩填朱上石。予笑曰:‘跋真,乃《自叙》却伪,摹奚为者?’寿丞怒骂:‘真伪与若何干,吾摹讫掇二十金归耳。’”大抵吴人多以真跋装伪本后索重价,以真本私藏,不与人观,此行径最可恨。
明文嘉《钤山堂书画记》记载: 怀素《自叙》帖,一旧藏宜兴徐氏,后归陆全卿氏(陆完),其家已刻石行世。以余观之,似觉跋胜。 詹景凤和文嘉所说“真跋装伪本”、“似觉跋胜”,都是认为跋真者不一定可靠。也可以理解为苏跋已经和苏藏本《自叙帖》墨迹分离了。
由于人们对上述记载的理解不同,导致了推断结论的不同。对于詹文中的“跋真,乃《自叙》却伪”和文说的“似觉跋胜”,启老之意“跋”是指宋人题跋,这是詹、文二人对墨迹大卷以曲折手法表示怀疑。《书法鉴识》一书更是据以明确指出“此帖墨迹及邵周等四人押署、观款,应是文彭所做的摹、临本”。但是相对《自叙帖》来说,最重要的跋应是苏舜钦自题,正如启老所说:“苏家本既有苏跋,不待其他宋跋已自使人可信了。”按照这一思路来理解詹、文之说,“跋”,应是指的苏跋,即“苏跋真,乃《自叙帖》却伪”、“似觉苏跋胜”。唯其如此,才能蒙人欺世。詹氏所说的“真本私藏”,才是指无苏跋的清宫本《自叙帖》墨迹。 需要进一步弄清楚的是关于《自叙帖》墨迹在明代流传和刻石的具体情况,这样,或许对我们推断清宫本《自叙帖》墨迹有所帮助。
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后文徵明题跋(墨拓文字)述说这本《自叙帖》在明代的流传情况是比较清楚的:“成化间此帖藏荆门守江阴徐泰家,后归徐文靖公,文靖没归吴文肃,最后为陆冢宰(陆完)所得,陆被祸,遂失所传。”“……先师(吴宽)没二十年始见真迹”。按陆完“被祸”,是在正德十年(一五二○),吴宽死后二十年,是嘉靖三年(一五二四),文徵明说清宫本《自叙帖》墨迹“遂失所传”后四年,他才“始见真迹”。那么,这本《自叙帖》墨迹是在谁家见的?文氏没有说。但是詹景凤说了,“怀素《自叙帖》旧在文待诏家”,并且直言了文家那些关于《自叙帖》的很不光彩的事情,文徵明当然不能承认将清宫本《自叙帖》墨迹“私藏,不与人观”。因此,文氏“始见真迹”之时,可能就是已经“得到真迹”了,但不便明说。
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在文家私藏的时间,可能不会太久。是不是随着严嵩的势力益盛,文家的内心益虚,几年之后,这件宝贝狂草又出现在陆修之的水镜堂。嘉靖壬辰(一五三二),文徵明为陆修之“遂用古法双勾入石,累数月始就”,并题写了这篇“而乃无此跋”云云的不清不楚的跋文。
这里,牵涉到怀素《自叙帖》的刻石问题。 清宫本《自叙帖》墨迹后李东阳题跋说:“旧闻秘阁有石本,今不及见。”文徵明题跋(墨拓文字)说:“又尝见石刻有舜钦自题云……。空青又云:‘冯当世本后归上方。’而石刻为内阁本,岂即冯氏所藏邪?”高士奇题跋说:“余所藏宋拓秘阁本……” 清嘉庆六年(一八○一)刻《契兰堂帖》中谢希曾说:“辛酉秋偶得唐荆川所藏宋拓本,为淳熙时从墨迹刻石。”(此《自叙帖》拓本上又刻有高士奇收藏印) 这些跋语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要拉扯到宋刻《自叙帖》,跋中无不冠以“秘阁”、“内阁”、“宋拓”、“淳熙”等词,如果进一步分析上述明清人跋语,这些所谓的宋拓内府刻本《自叙帖》在明代嘉靖前后是否存在,实在找不到证据。李东阳说有,但未见过;文徵明说“而石刻为内阁本”是因为有难言之隐而附和李东阳之说,以便将水搅混;高士奇因藏有曾经唐荆川收藏的石刻本,故借李东阳之说吹之为“宋拓秘阁本”,这位高先生也不动脑筋想一想,如系秘阁本《自叙帖》,应是“后归上方”的冯当世本,后面那来的苏舜钦自题?如果高士奇所说“宋拓秘阁本”属实,则《自叙帖》卷前必无苏舜钦补写的六行草书,也正与启功先生所见“笔法与后边正文丝毫没有两样”相符,实非苏家补书本,则高氏藏有唐荆川印章的石刻本后的苏舜钦自题岂不是成了胡乱续貂之狗尾?怎么能拿来证有苏补前六行草书的清宫本《自叙帖》墨迹非苏家本?谢希曾《契兰堂帖》收入唐荆川本《自叙帖》就沿用了这个自相矛盾的高说,号称宋拓,被今人当作“宋刻本真影”。当然,也可能谢刻本《自叙帖》的苏题,还真是后人乱配的,古代拓本“黑老虎”的实况,谁能说得清?据容庚先生《丛帖目》记载,《淳熙秘阁续帖》第八卷《怀素草书》中只有《横行破汉祖》草书七行和《圣母帖》,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叙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