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角处有一被遗忘少年，蜡黄脸孔，抱着一把破旧的吉他，在月下弹奏着幽远的歌曲。
对面的黄海深处亮着几许渔灯，忽明忽暗，再远一点，目光将落下那一片天空，还剩有几片光彩，空气因为雨后而澄清，海风吹来，一切景色犹如大病初愈之后充满了希望的神色。
这些美丽的天空下，点缀着模糊的山体轮廓，不知它是海市蜃楼，还是确实存在，却总好过背后无尽的灯火，以及那些崩颓衰落的城市。
这些地方，往往生活着一大群人，他们生老病死，姻缘轮回，抬头不见低头时。
有人痛恨生命结束得太快，数不清这一生究竟度过了多少次惊艳难忘的时刻，却刻骨铭心的记得自己将等待着死神的审判，犹记得那些恨铁不成钢的后代，以及连死都要落在自己后头的干瘪老伴。
这样的日子真的是太久了，海边的城市随着泡沫一般的经济狂潮疯狂的向前发展着，不管前路是末日还是审判，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小城得盖几个摩天大楼，重要的，只是小城得多了几个臃肿的酒囊饭袋之徒。I

“我受够了这个鬼地方！”
明日终于是缓缓站起，将手中的石子扔得远远的，在远处沾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这时，天色已不容得任何一个不愿归家的男孩，切确的来说，明日这样的，也只能算是老男孩了。
六年前无比风光的吉他早已破旧，三年前飘逸闪眼的黄发早已褪色到发梢。
这时间过得太快，1996年，盐城的海边还有着无数的男女晃荡，那时的海风清新中带着一股刺鼻的鱼腥味。
2013年，昏暗的海边只剩下明日孤影徘徊，深陷在乌黑色的沙滩上，一曲老歌无人共唱。
这是最落寞的年岁，没有了纯粹的球场，没有了喝酒的借口和资格，裤包里惨不忍睹的落着几张干瘪的钞票，这是最后的一次忍耐了。
明日下定决心，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有着无数别人家优秀孩子的地方。I

他没有给家头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不告而辞是他一直以来的狂想，总算是鼓起勇气在青春的尾巴里彻彻底底的叛逆了一次。
他早早的收拾好东西，再次回到海边，这下，天真的是不能再黑了，连远处的渔灯都不再闪动着萤火虫般的灯火。
这正好，反正无人听，正应了孤独时刻矫情的血液，明日继续坐了下来，弹唱着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无比的认真，却不得不孤身一人，将微不足道的身影留在天海之色中。
他是如此的喜欢唱歌，喜欢到血液可以为之颤动，喜欢到一听见旋律响起就头皮发麻，甚至是浑身发寒。
你很难让人理解你的纯粹，因为在常人看来，一切不符合大众节奏的行为都是神经病或者矫情。
是的，你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上如此众多的小市民，你只能尽可能的不被他们改变。
而后，你只有选择了孤独，独自一人弹唱，独自一人发呆。I

黎明之前，盐城站依然人头攒动，这是务工的最佳时节，无数青年男女在这里徘徊着，等候开往未知远方的列车。
明日在人群中显得特别耀眼，背着吉他，穿着潇洒的衣服。那些在墙角吭着冰冷馒头的老汉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面前这个看似高贵的少年，他们不曾识得这一身华丽亮眼的衣裳究竟值得几文钱，却识得这身背吉他的青年必然是异路之人。
是的，明日从来跟谁都不是同路之人，至少到现在他还没有遇到一个喜欢在月下弹唱，喜欢旧舞曲，喜欢港式旧梦的少年。
那些逝去的歌呀！飘到梦境中就再也回不来了。
如今，只有冰冷的车站，和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听明白阙歌之意的老汉们，他们蜷缩在角落，乌黑的眼珠里，全是生活的苦涩。
车站里当然还有那些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只不过他们总是用低音炮放着外音，嘈杂而又浮躁的节奏在怒吼着。I

店里的经理是个迷糊的家伙，他让明日在这里干些杂活，人少的时候还可以驻唱，赚点额外的钱儿。
这离明日想象的生活很远。生活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他本可以在家中睡到自然醒，虽然谋不得一份心意的工作，但至少吃饱喝足，最多也就是忍受点母亲的碎碎念罢了。
生活就是这样，你非要折腾一番，才知道叛逆的下场。
叛逆让人逆鳞的神经清爽过电，但代价却是沉重的。你无法回头，只要你坚持尊严作祟。
明日既是这样的，他咬牙忍下来了，至少这里能够满足他歌唱的梦想，没有人再会天天跟他耳边说张家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李家的姑娘嫁得了一个美满的前程。
这里没有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刺眼光线下对他置之以无聊厚望的楚楚眼神。
这里有舞台，这里有每天都会属于他的麦克风。
这里是非主流的夜店，有着慢摇吧的配置，却没有那些狂躁的音乐和浮夸的人群。
I

这天，依然同往常一样，一过凌晨两点就不会再有任何人留下。明日开始收拾着东西，估摸着一天的结束，重重的伸了一个懒腰。
刚摆过吉他，才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客人，桌上剩着一口兑过的芝华士。
那人一直看着他，不曾眨过眼的感觉。
明日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但从未有注意过这样的一双眼睛，是如此的透彻明亮，在黑暗中汲取着光芒，像平静的湖水，像梦呓的柔情。
他晃了神，愣在那里，不知是否该前往，把这姑娘瞧个究竟。
最后他还是没有去。。。
往后的日子里，那姑娘再没来过。苦侯的身影里，明日的歌声开始掺杂着苦涩和柔情，他病了，像个神经病一样每天临睡前在床头跟空气说晚安。
他说，“我就叫你宜佳吧，你是人间的四月天~”I

再后来，明日终再也没有提到过宜佳，有些事你永远也无法跟人分享并让人感同身受，明白了这点，他便不再因宜佳而打扰任何人。
他专注在孤独的夜里，一次次的在空气中跟她说晚安，在睡梦中跟她约会，甚至是缠绵。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南董开始不去店里了，等到明日想记起这家伙具体没来的日子，他又会突然的出现，点一杯玛格丽特，毫无情调的大口吸允着。
听他说，他马上将动身去勇城，上面有人事变动，整个南仙集团都得过去。
明日很好奇，他从未听过这个城市，便向南董露出好奇的神色。
南董说，“往西1024公里的地方，涉江过去的山坡下有一片新开发的卫星城，那就是勇城。”
这听起来真是不错，或许是自己把书闲置的时间太久了，明日始终是无法想起这会是属于哪里的行政区域，以及那些依山傍水的景色，还有那传说中逆风生长的黄色碧莲。

十二月的打头日子，天气稍微有些好转，明日想出去走走，随手翻阅了一下手机里的每日新闻，许多人落在一条怪异的新闻下面挤满了评论，谈论到一条离奇的诡事，照片上那人虽然下半边脸都被打了马赛克，但明日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眼睛，不会错，她就是宜佳。
这个时候，更应该用TA吧，这个性别模糊的家伙登上了古城的都市快讯，在旁人眼里，这不过茶余饭后能博得一笑，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罢了。
可对于明日来说，却好比晴天霹雳一般，残忍般娱乐至死的捉弄。
男扮女装的青年，混迹于夜场吸引各色寂寞的少年，这现实冷得让他头脑发胀发晕，心中万分难过，却不得向身边的谁咆哮一句。
没有什么比美好的梦破碎更让人歇斯底里，当然，除非你从不做梦。
他几近于崩溃了，这些时日的念想如此滑稽的被击碎，让人难以置信，直至恨自己到咬牙切齿。
这个时候，他又想到南董了，想到那个距离自己1024公里的中年人，他得去寻他，得告知他这荒唐的一切。他有很多话想问南董，要那么一个年高有德善于解脱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来帮助自己。
这件事使他受到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心中无限悲哀几近绝望，却不知道损失了的究竟是些什么。
次日，他便辞了职，背上了属于自己的破旧吉他，告别了这份孤寂荒唐的日子。

二．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大小山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皆躲藏在烟里雾里，初涉之人总感犹入仙境一般腾云驾雾，曲折在鸡肠子似的盘山公路上。
一辆黑色的蒙迪欧停靠在赤水赶往川路的大山肩处，车头蒙上了厚厚的泥尘，似乎是抛了锚，冷落在如此荒僻的地方。
车主个子不高，脸圆体胖，那样子看来并不着急，在路边跟收作的老农闲扯着。
那老农说，“俺们这里每天种一百块地，等到晚间数数的时候，怎么着也只数得到99块，正着急呢，才发现被草帽盖了一块。”
胖子哈哈笑笑，极不自然却又在那暗自使劲。在这个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鬼地方，能有个老农跟自己哈哈几个扯淡的笑话，总好过无止境的等待。
这地方手机信号很差，假如那修车的能够赶来，却也得花大把的时间才能找到蒙迪欧吧！

这胖子打贵阳来，路过老家赤水，也赶不上回家一趟就急匆匆的转上川路，谁知在这个鬼地方给抛了锚。
老农卷了卷手上的烟丝，给他递上，他露出不快神色，但转瞬即逝，还是接了过去，生平第一次抽这农家手工的旱烟。
“你赶哪去呢？”
“宜宾。”
老农嘿嘿笑笑，不合时宜的追问，“去那干嘛？”
胖子果然还是有点不高兴了，只是吐出有事二字便不再去接老农的话茬。
这胖子叫胡虏，标准的汉人，却有个如此怪异的名字，他去宜宾，去见一个自己十分想见的姑娘。

去年还不到这个时节，胡虏每天晚上都会收听一个电台，那电台有个妖冶的主持人，有着妖冶诱惑的声音，经常循环着小蛮腰一曲，要求下面的听众赶快给她送花。
胡虏寻了好久，才知那姑娘叫苏葵，也不知真名假名。
那姑娘每天都很守时，不过偶尔会发发小脾气，把电台里的听众给晒一边不搭睬。胡虏正喜欢她这点，估摸着是个偶尔耍耍小脾气的可爱姑娘，这一坚持，不知不觉就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间，胡虏几番周折，终于是把苏葵的大致了解了一些。原来这姑娘离他也不远，虽隔了省份，但也不过百多公里的距离。
那一段时间，胡虏几乎天天晚上都在守着她，说一些无聊的话，无非是多喝水，多穿衣，最近怎么样之类的。
有时头晚刚聊过，次日就觉得长久不见，又忍不住感叹几句，好似两人认识了很久一样。

宜宾这个城市很漂亮，五粮液流过的历史古城，总是敞开着大门欢迎着来自各个地方的客人们。
川人好客，但并不是所有人。至少胡虏把车停靠在路边，给苏葵打了上百个电话，也没盼得一个接了的。
挨到晚上，电台里苏葵准时出现时，胡虏终于是咆哮了，只不过这家伙咆哮的方式很特别，也许是片子看多了，他表现出一种很直白的浪漫，即当着所有听众的面给苏葵表白了。
苏葵也算反应神速，也许她早就把胡虏放黑名单了，却作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在电台打着岔子，给自己缓解着尴尬。
胡虏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对着手机把最直白最肉麻的话全吐了过去，晕倒了所有围观不明真相的群众们。
终于，好人卡被苏葵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个晚上特意去超市里买的。
总之，这个晚上对于胡虏来说是极具痛苦的，女神没有温柔，宜宾没有邂逅。或许唯一好的，就是这里是个产酒的城市，他可以等自己平静了，去买一瓶可口的五粮液，把自己灌醉在这个地方。

见汤圆那时，翻过了午夜二点，胡虏点了一打二锅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像这样喝这玩意。
只稍脖颈一仰，也不知是这酒太烈，还是今夜太苦，眼泪哗哗的就顺着他发福的脸颊滚了下来。
汤圆坐那拉长着脸，本身就略黑的肤色下面，似乎也藏着那么多的苦涩憋在腹中。
这是两人时隔一年后的再聚首，你不再是老板，我不再是小喽啰。
他们是朋友，举杯在深夜街头，各自为了他们的“谁”而醉。
这夜的宜宾春寒清晰，五粮液流过的城市在黑夜中嘲笑着不归家的人们，它呢喃的哼着不明的节奏，带过人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南方的春是这样的，些时温暖，也总会有那么时刻倒春寒，让你措手不及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