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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天下Ⅱ时间之沙.莲奴 (《奇幻》连载,2012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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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飞花吧,PO主:又见千碧)
第一章 降世
纪元之前,是我生存的年代。
   许多人,他们的生命如同蝼蚁般平凡,活着的时候,每天所关心的无非是一日三餐。当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之时,便油尽灯枯,一了百了,连灵魂的残渣都不曾留下。
   他们从不关心灵魂,他们心中所想无非是灵魂寄居的肉体,和这肉体所喜爱的各种欲望。
   滚滚红尘中,我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消逝于烟尘之中,心中满怀羡慕和嫉妒之情,因我生来便是与众不同的。
   许多人巴望着与众不同的生命,只因他们从未经历过。
   我从来不曾消逝,这也许是上天的恩赐,也许是一种惩罚,也许不过只是上天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无论原因何在,我终究是从未消逝。
   许多年后,有人说过一句话: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对于我来说,几度这个词早就失去了意义。曾经度过的日日夜夜,无法计数,不过是看着那红尘如同过眼云烟,就这样永无止境地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罢了。
   我生来便天负异禀,自离开母亲的子宫就有了记忆。
   算命的说我是纯阴入命的女孩,我的母亲亦是纯阴入命的女子,只不过我们的结局却有着天壤之别。当然,那个时候我尚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
   母亲凄厉的叫声仍然回荡在耳边,我很快便看见她美丽如莲花般的脸。我始终无法解释我对于母亲强烈而独特的占有欲为何而生,据说只有男孩才会有如此不可解的恋母之情。当我看见她满是汗水的脸时,哭声便慢慢止歇了。
   后来我问过身具宿命通的修行者,我一生的悲剧究竟缘自何方。他回答我说,这皆是前世夙缘。
   据说我和母亲在前一世都是修行之人,虽然不曾参悟大道,却也有所成就,因而这一世才得以纯阴入命降生。只不过纯阴入命的结果便是我们这一世的命途坎坷。他说,前世的因缘带到了此生,阿赖耶识中的记忆从来不曾被遗忘。有朝一日,我们终将成为觉者,阿赖耶识中的往昔恩怨皆成镜中花水中月,如同泡影般幻灭,到了那时,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只不过,我从来不曾等到那一天,母亲想必亦是如此。
   从出生的那天起,我只要母亲一个人抱我,只有她抱着我时,我才不会哭闹。若是换了一个人,无论是父亲、外婆、家中的奴仆,只要他们一碰我,我就哭个不休。
   父亲曾经开玩笑说:“莲奴,你把我的妻子抢走了。”
   忘记说了,我名叫莲奴,我的母亲名叫莲花色,看看这名字就能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不平等。母亲有着莲花一般的颜色,而我不过是莲花之奴罢了。
   母亲是我家乡最美丽的女子,她出生之时,正是莲花盛放的季节。当她出生的那一天,河塘中的莲花全部无缘无故地凋谢了。传闻说是莲花知道有比自己艳丽的女子出生,因而自惭形秽。外祖父为母亲起名莲花色,便是因母亲抢尽了莲花所有的颜色。
   这样的一个女子本应该是个传奇,远近之人皆津津乐道。只是在这传奇之中,尚有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女婴,而这个女婴则不幸地成为这个女子的女儿。
   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她哺乳之时,总是笑言,莲奴,你长大后,能生得如同你母亲一样美丽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会伸出小小的手向着他的脸上抓去。几次之后,他惊愕地抓住我的手,满脸皆是惊诧之色。莲花,女儿能听懂我的话,她只是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这怎么可能?
   人间不可能的事情时有发生,不知造化居心何在!我倒宁愿我如同痴儿般无知,日后的一切便不会刀刻般地印在我的心头。
   母亲离开我时,我一岁。父亲说,我的眼神狠毒如狼,这样的神情不应出现在一岁的女婴眼中。我感觉到他对我暧昧不清的态度,既想来爱我,却又有些怕我的那种矛盾心情。
   父亲屡次对母亲说,带她去找位高僧吧!也许有人能洗去她身上的暴戾之气。


1楼2013-04-29 19:40回复
    后来,父亲酒醉时用藤条抽打我,他一边抽我一边痛骂:“魔鬼,是你毁掉了这家中的一切。”
       是,我是魔鬼,自出生之时便是。
       可惜的是,在母亲的眼中,自己的孩儿永远都是世间最可爱的精灵。她对我疼爱有加,如同世间任何一个母亲。
       我很想知道她是否恨我,只不过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
       若是有一日,我还能见到她,也许我会问问她……
    初次见到目犍连,是在竹林精舍的经堂里。
       和尚身穿月白色的僧衣,脚踩芒鞋,衣摆很长,一直垂到地面。但即便如此,他的衣袂也是纤尘不染。
       他生得很秀美,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在我的家乡并不多见。
       他与大多数以乞讨为生因而显得邋里邋遢的僧侣大不相同,也便因之经常被人诟病:无法放弃凡俗之人对于清洁和美丽的看法。
       曾有老僧悄悄议论,若是有朝一日,目犍连尊者变得不修边幅,他大概便已经参悟大道。
       那一天是我一岁生日,母亲抱着我前去祈福。我出生于那年的七月十五日,后来这个日子成为一个节日,名叫盂兰盆节。
       不过,后世之人所要纪念的并非是我,没人听说过我的名字,没人知道在历史的尘页之间有一个不甘心不瞑目不愿散去的幽魂。盂兰盆成了佛教中重要的节日,人们纪念的人是大智大勇的神僧目犍连。
       众弟子皆不在竹林,只有他一人开坛讲经。
       台下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芸芸众生中,他一眼便看见了我。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之时,我感觉到由内而外的不悦。我讨厌他,自看见他的第一眼起。
       于是我放声大哭,引得众人皆回首观看。
       母亲被无数的目光弄得手足无措,她羞赧地低着头,抱着我急匆匆地走出精舍。
       一出了精舍,我便不再哭泣。
       母亲松了口气,埋怨我:“乖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平时都不哭的,怎么忽然就哭了起来?”
       我尚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无论我多么聪明,毕竟只是一个刚满一岁的幼童。我努力地发出“走”这个音节。可是母亲却仍然回头张望,我知道她不甘心,她还想见到那个和尚。
       于是我立刻又放声大哭,我也说不明白我是怎么了,我就是讨厌他,很讨厌很讨厌他。
       人流从竹林精舍中拥了出来,讲经结束了吗?我听见有人议论,今天提前结束了,是婴儿的哭声扰乱了神僧的心绪吗?
       我不免有些得意,但我很快便再次见到那个僧人,他安静地站在精舍的门口,古怪的目光如同尖针般落在我的身上。
       他为何要如此看我?他能看穿我的心意?
       不知为何,我的哭声竟然不得不停歇,我无法在那样的逼视之下继续哭泣。母亲喜悦地将我送至目犍连面前,恭敬地说:“神僧,请为这孩子祈福吧!”
       目犍连接过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寒意。他的双手并不温暖,却也不是特别寒冷,如同是清溪之水流过我的身体。以前小的时候,母亲将我浸泡在小溪中,清洌的水就是这样洗涤我的全身。
       他当时的目光我永世难以忘怀,他并没有说些什么,也许在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便知道我的灵魂不被祝福。
       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不曾为我祈福,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的灵魂步步堕落,渐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僧不愿为我祈福这件事使母亲心情落入低谷,她抱着我离开竹林精舍之时,一直深锁双眉。我忍不住伸出小手轻抚她的眉心,想让她不必如此忧虑。这个动作逗乐了母亲,她终于微笑了起来,将我紧紧地抱在怀中。我听见她说:“宝贝,你永远都是妈妈最珍爱的宝贝。”
       那时我相信了她,但很快,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我就知道她在说谎。原来她根本就不重视我,什么宝贝?真的事到临头之时,我这个宝贝便会被轻易地舍弃。
       我们回到家中,家里的情况有些离奇,老佣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母亲抱着我进入内堂,我和她都同时听到古怪的声音。
    这声音让母亲的脸迅速涨红,但马上又变得惨白。她站在卧房的门外迟疑不定,不知是否应该推门而入。
       我看着她的手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来,反反复复有十几次之多。这让我觉得不耐烦起来,我决定助她一臂之力。于是我放声大哭起来,做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就是有这点好,想什么时候哭便什么时候哭,没有人会责怪她更不可能会怀疑她是另有所图。
       这哭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也惊动了母亲,她终于下定决心般地推开了房门。那情形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眼前,自此我讨厌不穿衣服的人类,只要一看见赤裸的人便有压抑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看见衣衫不整的外祖母和父亲从床上爬起来,这情形立刻让我破涕为笑,本来寂静如死的卧房内立刻便充满了我清脆的笑声。
       但我的笑声却很快因母亲脸色的改变而慢慢地止歇,我看见母亲苍白如纸的脸。这一年以来,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神色,我并不喜欢。当时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外祖母和父亲没有穿衣服躺在一张床上,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多年以后,父亲酒醉时曾对我说:“莲奴,其实我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父亲是匈奴人,他是经商到达我的故乡的。他说在他的故乡,一个男人同时娶母女为妻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料到我母亲会因为这件事而如此愤怒,愤怒到丢下了尚在襁褓中的我而一走了之。
       父亲说:“莲奴,其实她并不爱我们对吗?”
       他死的时候我十六岁,他老得很快,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看起来已经如同老翁一般。他努力想让我注意到他所说的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修竹。
       风从竹林过,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如同多年前母亲带着我去见那个出世神仙般的僧人的情景。
       父亲以为我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但我却忽然回答:“你说得不错,她并不爱我们。”
       我周岁生日那一天,母亲放下尚在襁褓中的我,只身离开家乡。她走得很决绝,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那么转身离去。
       我曾以为她只是生气跑出去散心,我曾以为某一天她会回来。但从此以后,她便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再也不曾出现。
       我为此深恨父亲和外祖母,只有我知道我用怎样的占有欲爱着母亲。


    2楼2013-04-29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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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15 15: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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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我一生都不愿原谅外祖母和父亲。
         我有一半的匈奴血液,但我自幼仇视这个民族。时间是在等待中悄然逝去的,每一天,父亲都会对我说:“也许今天,你母亲就回来了。”
         我渐渐长大,走出家门,听见街头巷尾的议论。
         “你看那个孩子,生得真妖媚。”
         “好像比她母亲还要美上几分。”
         “她们家的女人都生得美,祖孙三代,一代美过一代。只是这孩子的眼神怎么那么邪?我看着她都会发抖。”
         “这也怪不得她,没娘的孩子……再说了,有那样的父亲和外祖母……”
         我九岁的时候,外祖母一病不起。她每天躺在床上,等着别人喂她饮食。吃饱了以后,她便会将屎尿拉在床上,再等着别人为她收拾干净。
         她的床永远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我经常会去看她,只是为了看她那种丑陋的模样。
         她尚能说话,有力气的时候就会破口大骂,没力气的时候就奄奄一息。她骂人的内容模糊不清,时而提到我的眼睛,她说我的眼睛狠毒如狼,只怕是妖孽转世。她也会骂离去的母亲,说这个女儿不懂孝道,那么任性地一走了之。更多时候,她是在骂早逝的外祖父。
         从她的大骂中我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她一直在嫉妒着我的母亲,也就是她自己的女儿。
         据她所说,自从母亲出生以后,外祖父的眼中便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这使外祖母又是伤感又是无奈,身为母亲的人竟会与自己的女儿争风吃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却能明了。
         当爱一个人爱到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之时,除了这爱以外的任何事情就都变得无足轻重。外祖母爱外祖父,外祖父爱母亲,外祖母便因之嫉恨自己的女儿。
         外祖母一直躺在床上,似是不死不活,却又十分长寿。到我父亲死的时候,她仍然活着。
         我父亲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死去的。那一日我在家门口与一个少年闲聊,我知道他爱慕我的美貌,而我也绝不拒绝来自于异性的爱慕之情。因而,我总是若即若离地周旋于村子里那些与我年龄相当的少年中间,引得他们神魂颠倒。
         我看见住在城门口的大叔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怪异的神情,看见我时欲言又止。
         “莲奴,你到城门口去看看吧!”
         “看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大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你阿爸死了。 ”
         我呆了呆,我阿爸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一切如常,怎么转眼便死去了。“怎么死的?”我冷静地问。
         大叔叹了口气:“你阿爸喝醉了酒,从自己赶的马车上摔下来,结果被马车的车轮碾过,就这样死了。”
         我怔住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被自己赶的车碾死。我瞪大眼睛看着大叔,一言不发。大叔以为我是因父亲之死而伤心,他搜肠刮肚想找一些话来安慰我。可是,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笑声吓了大叔一跳,他惊异地看着我,道:“莲奴,你千万别吓大叔啊!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我却忽然止住笑声,淡淡地道:“谁说我想哭?我只是觉得好笑,世上居然会有这么荒唐的人,被自己赶的车碾死。”
         大叔瞠目结舌,看着我袅袅娜娜地向着出事地点走去。虽然只有十六岁,我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妖艳女子。我深知自己的美丽,也刻意地修饰自己,使自己每天都美丽如仙。
         我穿着来自东方的丝绸衣裙,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却又会故意弄乱一绺发丝。我走路之时足不沾尘,腰肢款摆如同柳枝拂风。
         在这个城镇里,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看见父亲的尸体之时同样没有哭泣,他至死大睁着双眼,眼中满布红丝。我尚未靠近他的身体,便闻到浓重的酒气。
         车轮从他的腰间碾过,那车上也不知装了什么货物,竟会如此之重。但他并没有被碾成两段,只是中间部分奇异地凹陷了下去。
         我看着他尸体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父亲死了,外祖母瘫了,再也没人能管我了!


      3楼2013-04-29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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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掀开车上盖住货物的蒲草,草下别无它物,居然是满满一车石头。
           我看着那车石头在心底冷笑,原来父亲每天所谓地出外运货,便是运载这些不值一文的石头。
           疯子!
           全都是疯子!
           按照家乡的规矩,父亲的尸体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但据说东方的人们不喜欢被烧掉,他们喜欢被埋在地下,任由蛇虫鼠蚁将他们的尸体吃光。那样的过程十分恶心和漫长,一具尸体要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之久才会变成白骨。
           埋过人的地方,土壤就会变得特别肥沃。人们在这样的土壤上耕种,收获,然后再吃由这些土壤种出来的粮食。换一个角度想,其实他们是在吃着自己先人的尸体。
           东方的人们经常会有一些古怪的想法,我不能理解也不想深究。
           只不过在我的家乡,人死是要火葬的,一把火烧光,尘归尘,土归土,落得个干净。
           处理完父亲丧事的那天,我专程去探视外祖母。我坐在她的床边对她谈起父亲的死,谈起现在家里大小事务都必须听从我的安排。
           我看见口水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你这个魔鬼!”
           我笑笑,淡淡地回答:“你这个**。”
           她开始屎尿失禁,臭气充满整个房间,我安然而坐。其实不仅他们是疯子,我自己也同样是个疯子。
           我感觉到心底对母亲的痛恨之情,若不是她,我们全家人不会变成外表艳丽、内心丑陋的疯子。
        我说,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外祖母张着嘴,口水不停地流出来。
           我说,其实我很想念她,也不知我此生是否还能见她一面。
           我离开的时候,外祖母老泪纵横。一个瘫痪多年的老女人的哭声像是某种动物在打嗝儿。她就这样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流眼泪,也不知哭了多久。
           我变卖家产花钱请人打探我母亲的下落,那些人拿了我的钱便下落不明。我毫不在意,继续变卖家产。
           我家本是城中旺族,两三年间,家财散尽。
           但终于有人带来了母亲的消息,那人说在一个叫乌孙的国度看见过长相与我一样的女子。
           乌孙在我家乡的东方,当年父亲就是横穿了那个国家才到达了我的家乡。
           这个消息使我精神振奋,我相信那名女子一定是我的母亲。
           家中别无财物,只有我们居住的宅第。这是我最后能卖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以低价卖了宅院,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那天晚上,我坐在外祖母的床前,向她报告一切。
           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不停地打嗝儿。我笑着对她说,你哭什么?我就要找到我母亲了。见到她的时候,我一定会代你问候她。你猜她还恨你吗?
           我这样说的时候,她就哭得更厉害了。然后她说:“莲奴,忘记过去的事情吧!你不应该背负着上代的罪孽活下去。”
           这说法真奇怪,我可没觉得我背负着谁的罪孽。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一心想做的,没有任何人强迫过我。
           那天晚上,外祖母死在一堆屎尿里。她死得十分及时,免去了无家可归、露宿街头之苦。
           我在家乡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匆匆将她烧掉。
           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人可真幸福啊!无知无觉,没有痛苦与快乐。他们真幸福,至少比我要幸福得多。
           我混迹在商人中间旅行,走得不快。我不着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一路之上,有好的风光我就会停下来游玩一番。因而我足足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走到乌孙。
        第二章 青提夫人
        记忆中的乌孙乏善可陈,不过是一个很大的都城罢了。
           唯一留在记忆里的便是青提夫人那张略显苍白的面颊。我最初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她经营一家妓院,我住在妓院对面的客栈中。
           每天早上走出客栈,都能看见对面楼里青提夫人对镜梳妆的场面。她是个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动作也优雅,对镜簪花的手必然会小指、无名指、中指微翘,这三根手指翘起来的高度不同,形成一条柔和的曲线。


        4楼2013-04-29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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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上花后,她便会转过头对着我微微一笑,然后高声道:“姑娘,以你的姿色一定会红遍全城,来吧!”
             她的眼睛下面永远都有着淡淡的黑色,这黑色并没有影响她的容貌,反而带着奇异的蛊惑。我相信许多男人是因她走进妓院,而她并不接客,也不是完全不接,心情好时,也会与男人共度良宵。
             我每天早上出门,四处游荡,偶尔问路人是否见过相貌与我神似的女子。无人见过。
             寻找是能迅速令人感觉厌倦的工作,当问了十个人得到相同的答案后,我便懒得再去问第十一个了。
             虽然如此,我却固执地相信母亲一定在这座城中。
             这坚信全无来由,只是因我道听途说地相信了一个远行之人的话,而他当时所说的无非是:似乎有那么一个女人。
             或者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
             我预感到在这座东方的城市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我。是什么东西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有可能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或者只是命运。
             不久后,我听说神僧目犍连在城外的精舍中传法。我记得这个僧人,我一岁那一年,母亲请求他为我祈福,却被他拒绝,回家时,母亲便看到了那令她伤心欲绝的一幕。
             他也到乌孙来了吗?冥冥之中,有缘之人总能相逢,无论是否有意。
             我于次日一早随着大批信众去往精舍听经。十几年的光阴,他一点没有改变,仍然如同十几年前,白衣飘飘,一尘不沾。
             我坐在信徒之中,低眉顺目。不知为何,我不敢抬首,不敢与他对视,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因我有奇异的直觉,只要让他看到我一眼,便能认出我是谁,且能看破我深藏不露的居心。
             幸好到场的人实在太多,我混迹人群之中,头巾遮住了半张脸。他终于没有看见我。
             不久后,阍者传道:“王妃驾到!”
             人们纷纷起身,让开一条道路。
             一个女子身着华服,微微含笑,穿过人群。
             我看见她的脸,于是目眩神迷。比莲花还纯净的笑容,与我七分相似的容貌,我不会看错,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
             我的母亲,她竟然已经成了王妃!
             我怒不可遏。她怎可这样?她怎可在我们全家都受苦受难之时过着尊贵无比的生活?她本该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才对,哪怕是沦落成了妓女也比成为王妃要强得多。
             我觉得我被出卖了,被我的亲生母亲所出卖,只因她不曾在离开我后,生活在痛苦之中,而我始终认为她是使我、父亲和外祖母挣扎于痛苦之中的原凶。
             她华服丽容,一看便知,过去十几年过得尊宠奢侈。她抛去亲生女儿,完全不曾感觉到内心的痛楚吗?
             我听见有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碎裂,后来我发现这声音出自我的口中。于是我止住神经质的咬牙行为,却又发现我的双拳握得太紧,以至于指甲刺入了肉中,鲜血正在慢慢地渗出来。
             我的仇恨在看见她的瞬间疯狂地爆发了。我曾设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她的场景和我应该有的心情,但那无数次的场景及心情都没出现。因为在这无数次的设想中,我从来不曾有一次把她想成一个王妃。
             她怎么可以这样出卖我?
             我从来不曾觉得她出卖了父亲。父亲如何,与我无关。我所关心的只有我自己。
             她虔诚地膜拜后,坐在离僧人最近之处。
             她坐下后,身后的人们方才坐下。于是我也只好坐下。我仍然用头巾蒙着半张脸,露出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不知她是否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我看见她回首过三四次,只不过身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只要她一回首,我便立刻垂下头,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见我。
             讲经结束后,我随着人群离开精舍。但我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无人可见的阴暗角落。
             我看见奴仆拥着我的母亲走出来,她身后不远是送行的目犍连。目犍连在精舍门口止住了脚步,目送我母亲的车骑离开。然后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藏身之处,我不知他是否看见了我。他只是扫了一眼,便转身走回精舍。我忽然觉得双膝发软,心头酸楚。


          5楼2013-04-29 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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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想大声痛哭,只是我不是喜欢哭泣的人。这许多年来,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我都不曾哭泣。
               在成长的过程中,父亲染上酗酒的恶习。他每逢喝醉就会用皮鞭抽打我,一边抽一边痛骂,即便如此,我也从来不曾哭泣。
               父亲和外祖母死时,我亦不曾哭泣。我曾以为我不会哭,原来并非如此。
               我一直不哭,是因为没有感觉到真正的悲伤。因父亲和外祖母都是我漠不关心的人,我唯一关心的便是母亲。
               如今,我看见她,她是王爷的妻子。
               我坐在地上,坐在竹林中,在泪水即将涌出之时,一双丝履停在我的面前。
               我抬头,泪眼蒙眬中看见青提苍白的脸。也许是因竹林中的光阴昏暗,她的脸色显得比平时还要苍白。
               她在我对面坐下来,不顾这样会弄脏自己身上昂贵的丝裙。
               她说:“你哭什么?”
               我说:“我母亲,她做了别人的妻子。”
               她说:“那王妃就是你母亲吧?你们长得可真像。”
               我说:“我一直以为她生活得很艰难。”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你真是一个自私的女孩。”
            这是她对我的评价,也是我对自己的评价。
               为了转移话题,我问她:“你为何会在这里?是来祈求内心的平静吗?”精舍与妓院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在此处只有圣洁,而在妓院中却只有污秽。
               她淡然一笑:“妓女和僧人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她拉着我起身,离开精舍。
               在回去的路上,她说:“你相信吗?那个和尚目犍连,他是我的儿子。”
               我惊愕地望向她。
               她哑然失笑:“你真的相信吗?多么荒诞的事情啊!”
               笑有时候是一种掩饰。只是我清楚地记得我一岁的时候,目犍连就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现在我十八岁了,他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他到底有多少岁,无人知晓,因为他是传说中的阿罗汉,已经参悟大道之人。
               如果青提夫人是他的母亲,那么青提夫人又是什么人呢?
               只要这样一想,就能轻易拆穿青提夫人的谎言,无论如何,一个妓女也不可能参悟大道。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忍不住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苍白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除非,她是妖……
            青提的出身一定很好,而且她与我来自同一个国度。我们生活的地方位于乌孙以西,翻过雪山高原,便是一片美丽的河谷。
               青提喜欢用白瓷碗喝东方来的茶叶,衣履皆由上等的蚕丝制成。她头上插着的发钗据说是大汉皇室中流行的式样,钗上的珍珠则来自神秘的南海。
               后来我知道她并不需要喝茶。她只是喜欢在人前做出这样的姿态,使所有与她相处之人都感觉到她的风姿绰约罢了。
               那一天,我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容,吐出几个字:“你是妖?”
               她一怔,掩饰地笑笑,不想轻易就犯,抑或只是想掂掂我的斤两:“你说什么?”
               “那个和尚,我一岁时见过他,那时他便是现在这副样子,据说无人知道他的年龄。人人传说他已修成了罗汉果,是天人了。你呢?若你是他的母亲,你又是什么?”
               她凝视我,似想看穿我的灵魂:“一岁时的事情你都能记得?”
               我淡然一笑:“何止一岁?我记得自出生起的一切事情。”
               “为何会这样?难道你也是妖?天生便是? ”
               我注意到她用了“也”这个字。“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异常之处。我想那未必就是妖性,或者这只是上苍百无聊赖之时开的一个玩笑吧!”
               后来我想,是不是当时我那略显慵懒的漫不经心的语气打动了她,她竟轻易地向我吐露了隐藏数百年的秘密。
               她果然是妖,且要靠吸人之血度日。每逢月圆的夜晚,她便无法承受身体的渴望,必须出去吸血。
               她说是一个叫莎罗的女子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许多年前,她尚在故国,丈夫早逝,她独自带着目犍连度日。后来目犍连随佛祖修行,只留下她一人在故乡。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一个名叫幻生的人。初遇之时,她并不知道幻生是妖。但当天晚上,她却看见幻生与一名紫翼女子之间的斗争。幻生最终击败那个紫翼女子。幻生离开后,垂死的紫翼女子在临死前挖出了自己心放入她的胸口。自此,她变成吸血之妖,且继承了紫翼女子的记忆。那紫翼女子便是莎罗。
               她忽然便陷入了往事之中,我想她可能是寂寞得久了。几百年的时光都不曾对人提起的事情,终于可以说出来,便如同决堤之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妖与人都一样,外表坚强,内心脆弱如丝。
               与此同时,在精舍之中禅定的目犍连忽然心有所感,脑海之中莫名其妙地闪现出旧时光景。多少年过去了?他竟已经无法计数。


            6楼2013-04-29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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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孽缘
              不久后,我初次见到乌就屠。
                 他带着一名侍卫从乌孙国的王宫里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他骑着高大的白马,四只马蹄却是黑色的。那马甚是神勇,一路冲过来,烟尘飞扬。
                 道路中间的行人远远便避开了,连两旁的商贩们都下意识地向后拉了拉自己的货物。我却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似不知闪避。
                 马倏然到了我面前。
                 乌就屠扬鞭大喊:“让开,快让开!”
                 我只管怔怔地看着,一如被吓坏了的小女孩。没有英雄来救我,可以当街将美女从马下救出来的英雄只出现在传奇故事中,因而我不担心有人破坏我的计划。我也不担心我会被马蹄踏死,若连这么一点决心都没有,如何能够进行我以后的报复?
                 马在我身前两尺处硬生生地被勒住,两只前蹄高高地扬起,从我鬓边掠过。我面色如常,落在旁人眼中必然是被吓傻了。
                 乌就屠好不容易拉住马,正想大声斥责,却一眼看见我的脸。他一怔,又仔细地看着我的脸。他看我的时候,我自然也在看他。
                 从外貌看,他比我大个十来岁,也便是比我母亲要小十来岁。这念头立刻让我暗地里几乎把牙齿咬碎,该死的,竟然嫁给一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人。
                 他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你长的真像我妻子,只是比她年轻一些。”
                 我眨眨眼睛,妩媚地一笑:“这样开始交谈对我一点用也没有。”这神情是从青提夫人那里学来的,迷惑男人颇为有用。
                 我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瞟了他一眼,丢下一块手帕。这也是青提夫人教的,她说若是那个男人捡起手帕,事情就成功大半了。
                 我向前走去,听见身后下马的声音,他必然是去捡那手帕的。他会否叫住我?会否骑马追上我将手帕交还?
                 可这两种情况都没发生。青提夫人说,那便成功了。


              7楼2013-04-29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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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期间,乌孙国波涛暗涌,发生了一件影响巨大的事情。而这件事的主角便是解忧公主、当时的昆弥翁归靡和后来的昆弥泥靡。
                   那天清早,解忧对着铜镜贴上花黄。她端详着自己镜中的脸,再看看身边的冯嫽,轻叹道:“我们都老了。”
                   冯嫽笑笑,她做了将军夫人,仍然每天进宫,只有怀孕生产的时候例外。她说:“公主哪里老了?只是比以前更成熟了。”
                   解忧便笑了:“你倒是比以前圆滑了,以前都听不到你称赞别人,现在朝中的夫人们个个都夸你温柔和气呢!”
                   冯嫽微笑道:“我只是配合公主,其实真正有改变的人是公主。”
                   解忧默然,注视着镜中的容颜。她低低地道:“冯嫽,我当年决定把你嫁给右将军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怨恨吗?”
                   “为何要怨恨?右将军是朝中的关键人物,他还曾经想刺杀公主,我嫁给他是一个很好的决定,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公主。”
                   “那你,”解忧迟疑着问,“你爱不爱他?”
                   还在执著那个人吗?冯嫽注视着解忧的侧面,今年她是四十六岁的妇人,四个孩子的母亲,可怎么看,都只像是三十不到的少妇,脸上甚至还带着少女般的粉红色。
                   这并非是不经意得来的,这些年来,解忧十分注意保养容貌,为的便是使自己青春永驻。青春永驻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要延缓衰老的到来。只因解忧并不只代表她自己,她身系着大汉在西域的霸权。为此,她不得不用尽心机地使自己美丽如故,使翁归靡除了她外,不再宠爱别的女子。
                   那么,她到底爱不爱翁归靡呢?冯嫽忍不住在心里问,二十八年过去了,她仍然在思念常惠,还是已经爱上了翁归靡?
                   她道:“我当然爱他。虽然未嫁以前没有感情,可是嫁了就不同了。他是我丈夫,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只是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吗?”
                   冯嫽微微一笑:“我自有爱他的理由,却未必要告诉外人。公主不觉得昆弥也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吗?其实他心机颇深,绝非碌碌无为之辈,而且这二十八年来,除了例行公事地偶尔去一下左夫人寝宫,昆弥就不曾宠幸过别的女子。不要说是一个身为大王的人,即便是普通贵族也办不到这一点。”
                解忧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此时的神态仍然与少女之时如出一辙。冯嫽说得都对,她也并非没有感动过。当年,在大雪中看着翁归靡坐在寝宫门前的石阶上,她也被深深地打动。只是,心底深处,仍然会想起常惠,想起长安城上元节的汤圆。这些年来,他是否带着妹妹去吃过?
                   她用力甩了甩头,孩子们都送去长安学习大汉文化和礼仪。若只是以大汉的角度来看,这和亲异常成功。可是,她毕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心中有了孩子和丈夫,他们才是一家人。而那将她送到西域来的大汉,已经是远在天边、触手不及的外人了。


                9楼2013-04-29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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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15 14: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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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靡默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翁归靡笑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喜欢你阿娜,莫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隐忍不说罢了。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可以答应你写下诏书,不再追究,但你一定要保证让我平安地离开这里。”
                     泥靡咬牙不语,翁归靡手中的刀微微一紧,刀尖便刺入解忧的皮肤,一串鲜血立刻沿着刀锋滴落下来。
                     泥靡连忙叫道:“不要伤害阿娜,我答应你!”
                     解忧只觉得心里冰冷,翁归靡对她的情感竟还比不上泥靡。她忽觉万念俱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翁归靡真的到桌前写了一封诏书,赦免泥靡之罪。他将那诏书交到泥靡手中,道:“你有了这诏书,就不怕**后再追究今日之事。我们乌孙人最重信义,若是**后反悔,朝中的文武大臣也一定不会答应。”
                     泥靡紧握着那诏书,心里万般不愿,却见解忧神情委顿,知道她必然是因为被翁归靡出卖而伤心欲绝。他心里又是恼又是怜,虽说不甘心,却也不愿意再看着解忧被翁归靡伤害。他道:“跟在我身后走出去。”
                     他率先走出大门,高声叫道:“不许放箭,都出来吧!”
                     只见假山和大树后,转出几十个弓箭手来。泥靡深吸口气,才道:“我忽然觉得今天的事情全是我的错,幸好昆弥宽宏大量,已经决定不再追究。大家都放下手中的弓箭。”
                     那些弓箭手们互视了一眼,迟疑着不愿放下弓箭。泥靡怒道:“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吗?”
                     他一发怒,弓箭手才不甘心地将弓箭放在地上。
                     泥靡回头道:“可以出来了。”
                     翁归靡拉着解忧走出宫门,见宫外的形势已定。他暗暗松了口气,终觉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要拉着解忧离开。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放箭。”
                     翁归靡心里一凉,他自然认得这声音是暮云的。只见又有十几名弓箭手从暗处闪了出来,这一批弓箭手显然是隶属于暮云的。那些弓箭手一出现,十几支箭便如飞而至,向翁归靡和解忧射去。
                     此时泥靡离他们已有一段距离,只来得及大喝道:“不要射!”
                     只是喝声才发出,箭已到了两人面前。翁归靡想也不想,转身将解忧压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覆在解忧的身上,那十几支箭便无一例外皆射入了翁归靡的后背。
                     这变故来得太快,解忧仍然沉浸在对翁归靡怨恨的情绪之中,忽然他便中了十几箭。她大睁着双眼,紧盯着面前翁归靡那张肥胖的脸,该死的,他怎么从来就没英俊过?这念头才在脑海中掠过,泪水便涌了出来。她几乎是尖叫着道:“胖子,你刚才不还说成全我吗?为什么还要挡着我?”
                  翁归靡咳嗽了两声,鲜血从嘴角泉涌而出。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刚才我算了一下,若是我不挡着你,我们两个人就都得死。若是让你挡着我,你比我瘦得多,根本挡不住。所以只好由我来挡着你,那样只会死一个人。她想杀我们两个人,我总不能让她如愿。”他一边说,鲜血便一边流出来。
                  解忧哭道:“可是你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翁归靡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低低地道:“你去找常惠吧!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思念他吧?”
                     解忧呆了呆,怒道:“你说什么?若是我想和他在一起,当年就跟着他走了,又怎会回来嫁给你这个胖子?你有哪一点比得上他?你长得那么胖,又丑,又粗鲁,身上老有一股马屎味,你说我为什么要回来?”
                     她越说越怒,脸涨得通红。翁归靡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解忧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地注视着翁归靡失色的脸。她觉得她应该对翁归靡说,其实我心里爱的人是你。她张开嘴,正想说,翁归靡的头却垂了下来。她的心便也一直坠了下去,不知要坠到何处。
                     耳边传来喊杀声,是右将军带兵来了吗?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解忧后来一直没有哭。
                     她对冯嫽说:“把胖子的那件衣服留下来。”那件衣服上染满了血,背心破了许多洞。她把那件衣服仔细收起来,视若珍宝。
                     朝中因此事再次分成两派,一派以右将军为首,认为应该惩治叛乱者。另一派则是亲匈奴的,这一派认为,既然昆弥写过赦免太子的诏书,此事便不宜再追究下去。何况,太子毕竟是太子,是已故的先王的儿子。
                     提到了死去的军须靡,冬古塞便无言以对了。无论如何,翁归靡到底只是摄政王的身份。
                     每天,冯嫽都陪在解忧的身旁,她不敢说朝中之事,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一些闲话。无论她说什么,解忧都沉默不语。她只是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那件血衣,似连灵魂都看了进去。她也不去关心翁归靡的尸体,不吃不喝,不哭不笑。
                     冯嫽觉得她这样不行,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如此过了几天,冯嫽只怕再这样下去,解忧会病倒。但忽然解忧开口问道:“他们怎么决定的?”
                     冯嫽一怔,才明白解忧必然是问朝中大臣们的决定。她低低地将情况转述了一遍,最后才道:“只怕泥靡还是能够继位。”
                     解忧便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我去说几句话。”
                     冯嫽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的身体……”
                     解忧冷笑道:“我的身体很好。”
                     她越是这样,冯嫽便越是担心,也不知她想说些什么,只得扶着她向朝堂上走去。所有的股肱大臣都齐集于此,仍然争论不休。
                     解忧一出来,大臣们便全都沉默了下来,心里暗想,右夫人一定是反对泥靡登基的。
                     泥靡本不在这里,因为此事关系到他,他只得回避。朝中自有他的心腹,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此时早有宫人将解忧上朝的事情传了过去,他立刻飞奔而来。
                     一进入朝堂,便看见解忧苍白的面容。数日不见,解忧瘦得弱不禁风。他怔怔地看着她,嗫嚅着想叫一声“阿娜”,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解忧的目光淡淡地从他的脸上扫过,忽然露出一抹凄艳绝伦的微笑。泥靡的心一沉,他从来不曾见解忧这样笑过,也从来不曾见解忧如此美丽过。他的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解忧到底要做什么?
                  解忧终于开口了:“各位大人,这几天本宫已经想得很清楚,太子殿下本就是先王所立,当年只是因为年幼,才暂由摄政王执政。现在摄政王不幸谢世,这大概正是天意。上天要还政于太子,我等只是凡人,又怎能逆天而行?所以,我请诸位大臣齐心协力,辅佐新主,振兴乌孙。”
                     解忧一字一字地说出来,语速缓慢。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如同冰晶一般,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所有的朝臣皆面面相觑,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本以为,解忧是来阻止泥靡登基的,想不到,解忧做出的竟是这样的决定。
                  解忧说完这些话,转身走到泥靡身边,俯身下拜:“臣妾参见昆弥。”
                     她这样一拜,拥立泥靡的大臣们便都跟着拜了下去。本来反对泥靡登基的大臣们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冯嫽拉了拉右将军,也跟着拜了下去,口中高称:“参见昆弥。”
                     既然连右将军都拜了,其他的大臣们便也没有什么可坚持的了,一起拜了下去。
                     泥靡看着面前跪倒的大臣们,心里五味杂陈。每一件事情的发展都出乎他的意料,虽说结果正是他想要的,可是真的得到了,却为何会心神不宁?
                     他扶起解忧,解忧的手冰冷得让他吃惊,那是活人的手吗?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解忧微微一笑:“臣妾没事。”然而,她却身子一晃,昏倒在泥靡的怀中。


                  12楼2013-04-29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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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靡连忙抱起解忧向后宫奔去,口中大声呼道:“快传御医!”
                       众大臣不由得窃窃私语,看来右夫人仍然会继续受宠。也有大臣道,右夫人真有手段,原来连太子都被她迷住了,只怕他们之间早就有jian情了。
                       冯嫽却忧心忡忡,只有她最了解解忧。她倒宁愿解忧放声大哭,在朝上要求群臣惩罚泥靡,那样她还能放心一些,但偏偏解忧的表现太奇怪。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冬古塞道:“快派人把元贵靡接回来吧!”
                    元贵靡是解忧的长子,在长安学习。虽说现在将他接回来不是一个好时机,冯嫽却觉得一切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请常惠带兵前来。”
                    解忧与泥靡的婚期很快便定了下来。原太子妃被封为左夫人,解忧仍然是右夫人。她似是要做终生的右夫人。
                       她坐在铜镜前,梳理着仍然乌黑的秀发。
                       冯嫽坐在她身旁,怔怔地看着她略有些分叉的发梢。看了半晌,她才道:“你原来的头发不分叉的。”
                       解忧不回答,手上的梳子紧了一紧。
                       冯嫽的目光落在她握梳子的手上,那是一只柔荑般的玉手。当年,宗室之女和亲,只有两个原则,一是要美丽,二是要聪明,因而便选中了艳名远扬的解忧。她也的确聪明,年少时还有一些轻狂和任性,年龄渐大,少了那些冲动,就只剩下聪明了。
                       冯嫽轻叹:“其实,我们都知道泥靡喜欢你,不仅昆弥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罢了。”
                       解忧仍然沉默。
                    冯嫽继续道:“你不要再想那些没用的了,你只要嫁给泥靡,还是后宫之主。太子妃那个小丫头虽然生得美,却是斗不过你的。你还可以继续影响乌孙国王宫,乃至于影响乌孙国是亲汉还是亲匈奴……”
                       “不要再说了。”解忧忽然打断冯嫽的话,“我已经决定了。”她淡淡地道。
                       冯嫽蹙眉道:“何必如此?人死不能复生……”
                       “他是我丈夫。”解忧转头盯着冯嫽,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翁归靡是我丈夫。这个丈夫不是我选的,是你们替我选的。因而,我一直以为,我心里还记挂着常惠,这么许多年,我甚至不曾对他说过,我爱的人是他。他死的时候,我才忽然明白,长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二十八年来,我和他才是一家人。还有我们的孩子。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现在,我只知道,有人杀了我丈夫,这是不共戴天之仇,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冯嫽轻叹道:“只是这样会引起西域的动乱,你可曾想过?”
                       解忧淡淡地道:“天下怎样已经不是我能关心的了。这些年来,为了大汉的西域之治,我们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我不再关心大汉,不再关心乌孙,我所关心的只有我已经死去的丈夫。我接下来的生命只为了复仇而存在。我只想知道,你是帮我,还是阻止我?若你要阻止我,最好现在便杀了我。”
                       冯嫽默然不语。解忧不去看她,转头对着镜子。她必须要梳一个使自己显得年轻美丽的发式,只是试了几次都不曾梳出来。
                    冯嫽看着她把头发拿起来又放下,终于道:“你一个人是梳不好的,让我帮你吧!”
                       她起身站在她的身后,挑起一绺发丝。
                       解忧说的何尝不对?这些年,为了大汉的西域之治,她们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她忽然想,也许真应该任性一次。她们都已经不再年轻,年轻的时候,为了国家天下,不曾率性任为,任由命运安排着一切。现在,管他什么大汉什么乌孙,就做一次真真实实的女子,有何不可?


                    13楼2013-04-29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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