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
　　单雄信的单人踹营，就象在洛阳和唐之间的炸药桶里扔进一个燃烧的鞭炮，双方的军队就炸开了。王世充和四个反王带军想趁机杀出，唐军则形成包围圈，要一举围歼反王军队。
　　
　　一时间洛阳城外乱成一团，形成你找我我找你的连环套。单雄信要找罗成拼命（不知道这算拼命还是定要死在罗成手下的举动？）罗成要躲开单雄信，擒拿五王；五王要躲开罗成跟在单身后突围出去。
　　
　 　在连环套中，只有一个人特别逍遥，居然抱着大斧子在睡大觉？何人？正是我们《兴唐传》第一鬼马精灵程咬金。原来他自从误会罗成要害单雄信后，心中一 直很气愤。罗成派他守住西边，他干脆睡大觉，你要擒五王干我屁事，我只管睡觉去。结果老程睡得正香，却被罗成的亲兵发现。
　　
　　 亲兵来报告罗成，书中这样写道：罗成一听，心里这个乐：好哇！他说什么家家卖私酒，不犯是好手，到底他犯在我手里啦！“你们再进去，把他叫起来！“这 几个当兵的刚要走，”回来！“元帅，还有什么事情？”“你们把火把熄灭了，叫醒了他，他要问我在哪儿，可别告诉他我在松林南边，就说我在松林北边，我好去 截他。”
　　
　　几个士兵果然去叫醒程咬金，程咬金一直如履平地的滑头这次终于栽到了老兄弟手中。他一听说罗成到了，爬起来一溜 烟想跑掉，被罗成抓个正着。罗成得意洋样，问他是认打还是认罚，认打是斩立决，认罚是诱走单雄信，好让自己锁拿王世充。程咬金当即认罚，他和罗成商量好诱 骗单雄信的计策，果然把单雄信引开了。
　　
　　这段描写，不仅风趣，而且透着罗成对程咬金彻头彻尾的了解。知道罗成的固然是程咬 金，而知道咬金的，其实不仅有徐茂公，还包括罗成。《兴唐传》中，究竟有几个明眼人？书中不断描写徐茂公、秦琼、程咬金如何揣度对手，揣度朋友，如何识人 办事。对罗成是否识人的直接着墨是不多，反倒在他一开始贾家楼露面时只交好看的朋友嘲讽了一番。但是读遍《兴唐传》，才发现真正的明眼人，竟然是这个一开 始似乎只会以貌取人的肤浅公子哥。罗成对瓦岗诸人心态的了解，对隋朝众多将官心态的了解，往往在他参与战争时，于细节间不经意的透露。譬如他制定策略要秦 琼牵制杨林时，对杨林心态的把握；他逼死杨义臣时点破杨假意求饶，实则要到幽州告状的心理，让杨感到无所遁形；他在把握单雄信微怒、震怒、疯狂上的火 候……只有那种在面临危险或者大变时，极度冷静的人才能够做到。
　　
　　这一次，罗成终于可以直接面对五反王了。一次看似简单、干脆却又血腥的杀戮开场，而他一直被困在洛阳的耻辱终于可以用鲜血来洗清了。

(三十一)
　　
　　五个反王相继逃窜，第一个撞上罗成的是朱粲，罗成的马头几乎撞上他的马屁股，罗成一枪要了他的命，吩咐手下，把朱粲的尸体运道黄花山三清观，让那朱伍登报恩去吧。几句对白好生冷血，随后更是冷血的杀戮。
　　
　　第二个，王世充。王世充少不得苦苦哀求，奈何罗成一句话，不提洛阳还好，一提洛阳我就气往上撞……全饶，我也饶不了你！只两枪，王世充就亡命了。
　　
　　第三个反王是高谈圣。此人尚有些胆色，拿刀要和罗成拼命，可惜罗成只一枪，枪杆沿着刀把滑下来，说声“撒手！”（因为他的枪头周围带刀刃）高谈圣刀脱手，小腹中枪，立时亡命。
　　
　　第四个反王是孟海公，此人被自己从前的小老婆们——黑白夫人（现在是尉迟恭的小老婆）拦住，正在哀求对方放自己一马时，书上描写：
　　
　　“这时罗成赶到了，听孟海公正在求情告饶，在他背后举枪喊道：“孟海公，你回头看看我是谁？”孟海公猛一回头，罗成这枪噗的一声刺进他的咽喉……“
　　
　 　一连串干净利落的杀伐之后，罗成想起自己全力要寻找的反王窦建德居然不见踪影。因为窦建德是他的杀父仇人，罗成此刻早已经血红了眼睛，他略一沉思， 想起窦建德是秦王的亲舅舅（这个自然是小说家言，千万不要当真。），自然是躲到了秦王帐中。于是，他杀气腾腾的直奔秦王大帐，书上只寥寥几句：“李世民一 瞧罗成，浑身溅血，白盔白甲白战裙都染成红色的了”
　　
　　罗成向李世民汇报完杀四王的经过后，道：“我打算天亮进洛阳城，在四门之上悬挂四家反王的人头，显显我大唐的国威。现在朱粲的尸体已经送往黄花山，这儿只有王世充、高谈圣、孟海公三个人头，还欠一个呢。”
　　
　　大帐当中，登时杀气升腾。

（三十二）
《兴唐传》中的李世民是书中着力塑造的明君形象，相反，其中的太子和齐王则是着力塑造的混蛋形象，不仅混蛋，简直是白 痴。无论品行、道德、为人、能力都完全无法与秦王相匹配。这样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李世民的行为就除了“正义”二字，再无他字可以形容。为什么《兴唐传》 一定要做出这样的脸谱化人物塑造呢？因为《兴唐传》取材于民间评书，在民间，有一些规则是必须认可的，违反这些规则，就是逆天。民间第一规则，是孝道。请 注意，民间第一规则不是忠。因为忠是君对臣的要求，但是孝是家庭支撑关系。
所以《兴唐传》中的英雄，几乎都是孝子。孝，不仅包括父对子，还包括兄对弟。而我们本书的第一明君注定要杀兄弟逼父亲，无论怎么解释，这个污点是无法抹杀的。只有把太子和齐王塑造成彻底的人渣和败类，秦王在“孝”字上的污点，才可以被民间系统认可。
所以解释这些，是因为破洛阳时，罗成接下来要杀的人物是窦建德。窦建德是指示苏烈攻打幽州，导致罗艺死亡的罪魁祸首。（对了，这一系列分析，只是从书中 的内容出发，与历史无关。就历史而论，我是相当敬重窦建德这个人物的。而且历史上的罗艺之死压根与窦建德无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罗成要杀窦建德，于 公于私，都在情在理。
但是窦建德是李世民的亲舅舅，如果任由罗成把窦杀掉，李世民就有违孝道。但是天无二日，李世民如果当真藏匿 窦建德，则是纵虎归山。他必须做出一种抉择，而这种抉择，要在面子上过得去，在实质上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窦建德必须死，但他的死与自己的有意无 关，自己是没有料到。
在分析了这些潜藏的因素之后，我们再看罗成杀窦建德一幕时，才更觉书中暗含的深意，触目惊心。（个人以为，全书在本节塑造的李世民，才是最精彩的暗笔下的经典形象。而本节的罗成，也是狠毒、决断、心计的经典。）
　　

（三十三）
在罗成进入秦王大帐之前，窦建德已经到了里面，求秦王庇护。秦王和徐茂功在一起，他一开始不允，等到对方苦苦哀求之后，他终于应允。这样，他赢得了徐茂功极大的尊重。徐是江湖人士，自己拥戴的主公如果不守孝道，难免会让他失望。
因为徐茂功信以为真，所以随后的故事中，他一直不识时务的暗示、甚至明示秦王要保全窦建德。
罗成杀气腾腾的进入秦王大帐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秦王汇报工作。汇报的目的不过是引出的下一句话：洛阳城还缺少一个人头。徐茂功立即向秦王暗示，示意他不要在言语上中了罗成的圈套。
结果一向英明的秦王突然变成了傻子，竟然顺着罗成的话问：还缺少谁的人头啊？让徐茂功在一边心内着急。徐是知道罗成的性格的，他要做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罗成在这里有段心理细节描写，他并不能肯定窦建德一定躲在秦王这里，于是决定诈一诈秦王。他心中早已经想好，万一错了，大不了自己就低头认错。这个罗成，与前面那个能屈能伸的罗成一脉相承。前面只描写他怎么做，较少描写他为什么这么做。这里也算真相大白。
罗成言语一诈，秦王果然承认窦建德在自己这里。他反过来为自己舅舅请罪，请求罗成原谅自己舅舅。罗成的回答却是，你舅舅求你，你就原谅他了。他至少也该 求求我这个元帅吧。话语中似乎透着罗成要的不过是一个面子。只要窦建德给了他面子，他自然可以放手。如果不了解罗成的人，或许就会相信。但是徐茂功深知他 做事不择手段，便悄悄的拉秦王的衣服，明示他不可让窦建德出来。而秦王则露出一幅深信罗成会给自己面子的模样，再度变傻，让窦建德出来向罗成求饶。
窦建德一出来，就向罗成求饶，话说了一大篇，罗成则手按剑柄，森然道，不用说那么多废话，我问你，是不是反王窦建德？窦建德刚顺着他的话说了声是，罗成就喝道：现在是大唐，自称反王，反的就是大唐，当即杀了他！
这一段，波澜起伏，杀气四溢，突变之下，顿觉连纸张之间都是血红一片。
而秦王，面色顿变，他心中虽有罗成杀窦建德的准备，但也没有料到他下手会如此之快绝，这是一变；随即他又要安抚自己元帅完成定洛阳的大事，于是又是一变，大声说杀得好！称赞当中留着委屈，这委屈却是给谋士徐茂功看的。这样的数变之后，洛阳的锁五龙一战才算真正终结。
而剩下的，不过是捉住那个还在外面乱晃的单雄信了。
　　

（三十四）
五王已经伏法。单雄信也被程咬金引到了罗成的附近。他抬头一看，罗成正在不远处，骑在马上向自己招手微笑。单雄信此刻早就筋疲力尽，但见冤家就在眼前，什么都不想了，只管冲上去拼命。谁知罗成前面有一个陷马坑，单雄信就连人带马跌入坑中，被罗成活捉了。
看到这里，忽然为单雄信悲哀。何苦？何必？究竟为什么赌气？锁五龙的战争以他发酒疯踹营开始，也以他酒醒后被活捉结束。他在坑里仰望上面的罗成时，想必 只能看见他傲慢的下巴，和冷冷的一瞥。此刻的单雄信或者回想的是两个人在大羊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自己跌下马来，也是同样傲慢的神色。只是那时的罗成 更年轻，更天真。
个人以为，《说唐》里让尉迟恭去生擒单雄信更好些。至少，比《兴唐传》里罗成活捉单雄信更仁慈点。他被活捉后， 为了让秦王顺利劝降单雄信，罗成离开了庆功宴。（对罗成来说，这是他第二次离开庆功宴，第一次是东岭关，为了回避发怒的东方伯。庆功也许对罗成来说并无太 大的意义。）
单雄信的面前跪了一大批人，瓦岗的兄弟们包括秦王。单雄信此人，无智无勇无谋无韧，秦王为什么跪他？秦王这一跪，要 收的不是单的心，是其他众将的心。单还是拒绝了投降。单要看到的恐怕不是下面黑压压的一群兄弟，他要的是那个“最对不起自己”的人的忏悔。可惜，罗成不 在，罗成也永远不会忏悔自己对单的态度。而秦琼，那个单以为和自己最铁的朋友也不在，单想看的人都看不到。下面的人对他来说，就等于无物。
秦王决定释放他。这个和《说唐》中处斩单雄信不一样。虽然不真实，但更能表现秦王的英明与仁慈。所以常觉得《兴唐传》中秦王的仁慈近乎伪。不过评书塑造君王不是极残忍就是极仁慈，这样的形象也是正常的。
单走到城门口，看到了罗成悬挂在城墙上的四个人头，顿时万念俱灰，拔剑自刎。这样的结局，是灰色的悲剧。没有激情，只有无限的厌倦。

（三十六）
　　
　　别问我作者为什么要杀死他！
　　
　　你问田中芳树为什么要杀死杨威利？温瑞安为什么要杀死柳随风、杀死苏梦枕？金庸为什么要杀死萧峰？
　　
　　看过天空盛放的烟火吗？满目灿烂，极目辉煌，突然消失，寂寞于茫茫黑夜中。那时观望的我们，是何等痛楚和寂寥？
　　
　 　开到最灿烂的时候毅然泯灭，才长留我等心中不老的形象。是的，人世间最痛苦的就是琴断，是瓷裂，是花折，是最美丽的突然和我们永诀！（问问米兰球迷 谁是他们心中最大的伤痛，是那个突然告别他们的范.巴斯滕，在圣西罗球场清癯的忧伤的挥手，从此，他的身影便永远如梦，沉入我们的记忆……）
　　
　　罗成死在他最灿烂的时候，从此，他永远不败，永远气盛，永远骄傲。不必，让我们读到廉颇老也，尚能饭否的凄凉；不必，让我们看到少年青丝老年白的沧桑；不必，让我们看到盛宴之后的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也许这才是作者对他的最大仁慈。
　　
　　太子和齐王因为犯事被皇帝派到潼关帮助罗成守城，皇帝的目的，本是让他们立功，使之能与秦王分庭抗礼。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思维，太子与齐王应该尽量表现，并且，主动笼络罗成。能得罗成之助，在夺取皇位的道路上无疑获得了最大的砝码。
　　
　 　但是《兴唐传》中的二王，不但是最大的小人，还是最大的蠢蛋。蠢到不会笼络罗成，蠢到放弃到手的功劳，蠢到为了招妓，不惜拿大唐朝廷的安危做儿戏。 潼关是什么地方？是通向长安最后的屏障。二王居然会在苏烈勾结突厥杀到潼关之际招妓游乐，为了罗成训斥了他们几句，不惜将出城迎战的他关在城门外。
　　
　　这样的逻辑思维与行事，纵使天纵英才如罗成也预料不到吧？如果他死了，苏烈和突厥打下潼关，二王还有命吗？如果他不死，反投苏烈，和他们联手打下潼关，二王还有命吗？如果潼关已陷，长安还能保全吗？李氏王朝岂非灰飞湮灭？
　　
　　别问我作者为什么要设计这样愚蠢的情节！那问问金庸为什么要让萧远山冒充萧峰杀少林僧，把自家儿子逼上绝途！那问问古龙为什么要让李寻欢为了龙啸云一句话，就宁愿放弃林诗音，宁愿让自己呕血，让她呕血，也要远走天涯！
　　
　　反正，事实已经发生了，罗成回不了城，只能英雄末路。

（三十七）
　　
　　很长一段时间来，我一直不敢认真的读这段文字。
　　
　　因为心痛。
　　
　　看《神州奇侠》看到李沉舟和赵师容之死时，我心痛；看《天龙八部》看到萧峰之死时，我心痛……看着自己热爱的人物被作者一笔一画的杀死，无论那文字何等简洁何等干净，我还是心痛。
　　
　　可是这次的细看，我不得不承认，《兴唐传》对罗成之死最后的描写，是配得上他这个人物的。
　　
　 　被关在城门外，进不得退不得，粮食吃完了，然后，是劝说自己的士兵离开自己。“劝说”这个词，蕴涵着罗成的慈悲。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 却是自己士兵们的安危。比起《兴唐传》中那些把士兵性命视如贱草的将军们，这是怎么样的大义与宽宏？自己可以选择死亡，但是士兵们是普通人，他们可以选择 生存，即使是投降。
　　
　　罗成的心中，何曾有过封建意识中的忠与非忠，他只忠诚于自己的内心，忠诚于自己认可的原则，所以他的每一个举动，坚决，而从未有过动摇。
　　
　　他独自面对苏烈的千军万马时，仍然是那般从容与镇定，他说的最后一段话，细细咀嚼：常言说的好，没有不死之人，没有不败之家，没有不败之国……
　　
　 　仅仅三句话，道尽了罗成的明白。什么叫明白，他当年舍弃幽州的富贵，踏上反抗之路，为的不过是人生的理想，但是任何理想，都要付出代价。父亲战死 后，他要走的其实是归隐的道路。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了挽救母亲妻儿，再披战袍，不做则已，一做必定轰轰烈烈。他的路，已经后退不得，只能前行。他 的眼睛早已看破山水沉浮，早已明白兴衰之变。
　　
　　因为明白，所以从容。因为明白，所以慈悲。
　　
　　两王为了睚眦之仇，竟然不惜陷害良将，这样的人，自不会长久，不需要我一副冤屈的诉苦模样；苏烈此刻凶悍，其实大势早已去，灭亡只是迟早，不需要我指着对手破口大骂，发咒赌愿；将军战死沙场，本就是将军宿命，不需要我哭天抢地呼唤后人为我报仇。
　　
　　只是，他这样的骄傲，大抵不肯自杀，不肯投降。（别把投降想得很天真，以汉朝为例，将军投降，留在后方的全家都会灭门。罗成不是马超，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可以把母亲妻儿全部舍去。他如果是这等薄情之人，何至于洛阳退不得？）
　　
　　于是从容卸去盔甲，弃了自己的爱马（连马，他都不舍得伤害）。笑对千军：来吧，我情愿受箭而死！
　　
　　其实万箭与一箭有什么区别？死的时候，不过一箭。后面的箭头，其实多余，伤得了死人吗？只是表现了敌人对他的畏惧吧，千军万马，竟然无一人敢上前面对他，只能躲在远处，放诸万箭，恐其苏醒！
　　
　　呜呼兴唐，说书人最后用了十一个字形容罗成：智勇双全、功高盖世的美英雄！
　　
　　原来全书文字似贬似批，写他薄情，写他狠毒，写他阴险，只说他是勇将（秦琼倒变成智将），仿佛只是个狂妄浅薄的少年。到得最后，才喷发出作者的本意。那许多贬义的词汇中，深藏的才是作者的热爱，读遍全书，哪里再找得到超过这十一字的赞美，加诸于其他英雄身上？！
　　
　　这样，也好！
笨猫
　　2004年12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