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希在这时好时坏里感觉不到新生,在新入的护士小姐举着镜子教他微笑时,他只觉得那镜子里的人快要消失了。他乖乖地极轻地弯起了唇角,在见到熟悉的笑容时眼神不由地开始跟着柔软起来。
“喏,要微笑,要快乐哦,佑希君。”护士将镜子递进了佑希手里。
“要快乐,佑希。”镜子里的悠太也温和地对他这么说。
佑希乖乖地点头,然后抬头询问能不能将这镜子送给自己。他在话尾再次弯起了唇角,这时候的他很白,嘴唇的颜色比从前更加浅淡,这笑容干净得像刚刚来到这凡世的天使。护士小姐脸红了,她覆着此时已经是个漂亮青年的佑希的另一只手,在带着他用双手握住镜子后温和笑着点了点头。佑希勉力控制着打着颤的左手,他让手背朝上隐藏着自己蜿蜒在手腕上的疤痕。
悠太这个冬天接到佑希的死讯,距离他们25岁的生日还有5个多月,但佑希再也不用等待了。停尸房里的温度并没有比室外降低太多,悠太轻轻抓着自己的风衣领口,在工作人员询问是不是要打开裹尸袋时只面无表情地沉了沉下巴。在拉链被从头拉到尾的时间里,他的视线从那身体的额头一直逡巡到脚趾,最后缓慢地走上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张颜色青白的脸颊,接近零点的温度和另一只手心里自己脸颊的温度全然不同。
“浅羽先生?”工作人员在长久的沉默里有些紧张起来,这样年轻的又完全相同的两张脸,却是一生一死,即使是他长久的职业生涯里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走得很安静,是不是?”悠太着迷般注视着佑希仿佛染着霜的睫毛。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不过看神情应该是这样,”工作人员答得谨慎,然后绕至一边轻咳了一声,“可以的话,希望尽量不要让死者停留在冷柜外太长时间……”
“哦,抱歉,”悠太点着头后退了一步,在他拉起拉链后抚了抚自己的掌心,声音依旧是平平静静的,“辛苦了。”
“这是我的工作,倒是您,还请节哀。”
“没什么的,你看,他走的很平静。”
悠太笑得很轻,他的脸侧是气息在空气里凝出的白雾,几乎要沾湿他的睫毛。
虽然是佑希刻意逃离的,但最终的结果却也与收容院的监管不力有着很大关系,然而悠太在接受了对方的书面致歉后却没有追究太多。他在这一天短短见了佑希最后一面,然后便开始操办墓地葬礼等事宜。一周年假都用在了这个时候,所以即使是一个人主事筹办也并没有显得太过忙乱。葬礼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将定时的心理诊疗挪到了晚上。
坐进诊疗室熟悉的软沙发里时悠太疲惫却舒适地呼出了一口气,医生始终适宜地沉默着,终于远离了那些安慰和哭泣的纠缠,悠太在足够的休憩后才对着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
“有什么想要主动告诉我的东西么?”医生温和地叹气。
“我做过一个梦。”悠太轻轻发声,不深不浅地蹙着眉心。
“和佑希君有关吗?”
“不,只有我自己。”
“是什么样的梦,还有记忆吗?”
“嗯。”
“能讲给我听一听吗,尽量详细一些。”
“……”
“嗯。”
悠太开始缓慢而细致地讲述起来,在说出第一声“我”时他便放松身体闭上了眼睛。
冬天,但是没有雪。场景是郊外的树林,月色很明亮。他在奔跑,赤着脚,身上则是白色的棉质衣裤,那布料很舒适却太单薄。但他并不感到冷,他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很久,最后停留在一片巨大的结了冰的湖面旁。他在微微探出身时见到了冰面上倒映着的自己,然后不由地蹲下身抚摸着冰面上的人;他从衣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化妆镜,摆上冰面后对比般来回注视着镜中和冰面中的人。他们两个都对着他轻轻露出了个微笑。
他亲吻了镜中镶嵌的玻璃片,然后收起它踩上了冰面。冰面很厚很结实,他前后踱步,躺下去后来回地翻转身体,手掌在其上摩擦出水分后又去舔舐自己掌心的纹路。他先是抚摸冰面中的人影,然后则是抚摸自己,他脱光了自己的衣物,在一丝不挂之后侧躺在冰面上开始一次一次手兕淫。每一次高兕潮都能让他兴奋到浑身战栗,他和冰面中的另一个自己同时被情欲填满,然后同时释放,围绕着他们的空气里逐渐凝结出越来越多湿润的白色水汽。
他精疲力竭,无比满足同时无比空虚。他将那些几乎在低温里凝固的白色浊液缓慢涂开在冰面上,在疲倦逐渐包裹自己后收起两只手臂蜷缩起身体。然而不过一会他却又慌张地爬起了身子,他四处张望,在找到自己的衣物后想要套回去,却又在审视一下自己仍沾着淫兕靡痕迹的身体后倏然将衣物扔至一边。那镜子随着一道弧线飞出,然后跌碎在了冰面上,他突然间就像失了力气似的滑坐在地。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像一出荒诞的充满着讽刺意味的默剧。他终于还是用一片破碎的镜片划伤了自己的手腕,那些久远的疤痕像是欢迎新成员般在肌肉的痉挛里隐隐抽动;血液流逝得像时间一样缓慢,他用鲜血覆盖那些情欲的痕迹,在不同的液体凝固的时间里再次昏昏沉沉练习起笑容来。他笑得很轻,睫毛沾着一点点泪水,在那动静里湿润地颤抖着。他瑟瑟发抖,却笑得像是心满意足。
闭上眼睛后他再也见不到与自己面对着面的另一张笑容。
“我一定是死了,”悠太在最后如同作结般轻缓发声;他轻轻弯起了唇角,笑得很干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没有再听医生的提问,而是闭上眼将脸埋进了两只掌心里,迟到的眼泪这才缓慢而炽烈地填满他的指缝。
“呐,悠太,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我。”
他听到佑希的声音,正和那些从未远离过的鲜血一起将他紧紧包裹在世界中心。他终于还是没能逃离那样绝望的占有,并将永生永世被连死亡也无法绞断的锁链禁锢在原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