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滴水成冰,雪花织成裘。
金在中裹着雪白的狐毛披风,一步一步行走在被大雪覆盖的宫道间,他走得很慢,他要去上朝。
天空苍茫无边,大地荒凉无尽。
在与宿命的抗争中,他已耗尽所有力气,仅剩一颗沉重的头颅。
寒风灌进眼睛和喉咙,疼痛地撕裂,他却感觉不到了。
出门前摸了摸韩庚的手,比昨天更凉了。
他没有办法做到,看着爱人的生命在自己眼下一点点消逝。所以,他在朝上宣布,御驾亲征,决战曹营。
文武百官,公卿朝臣,无人说话,鸦雀无声。
曾几何时,西凉大马横行天下,不把各路诸侯放在眼里。世事变幻,如今的天下,悄悄地变成了曹营所向披靡,百万雄师兵强马壮。
变化,本就是这世间的常态。
但人,往往接受不了。金在中下朝后,文武百官立即呼天抢地,怨声载道。柳元九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鞋子尖头,沉默不语。与他一样沉默不语的,还有老丞相。
两个互为对头,从没有打过招呼的一品大臣,在出宫的路上竟渐渐走到了一起,如同从未有过嫌隙。
“老弟啊,喝一杯去•••”
“老哥府里可有陈年佳酿?”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两个鞠躬尽瘁的老臣互相搀扶着,笑容苍老悲凉,逐渐消失在白色的宫门外。
长乐宫中的诵经室,香烟袅袅。
金在中跪在母亲脚边,乞求原谅。
木槿花,佛珠,还有母亲难以治愈的泪水,哀伤晦涩,一直持续到天欲亮未亮。
直到母亲答应代替自己照看韩庚,他才重重地磕头,然后撑起膝盖,甩开了常德福的搀扶,缓慢地离开长乐宫,向未央宫走去。
风如果吹了一千里,雪就不止飘一千里。皇宫内外,覆着不止一千里的雪,叫人如何也望不清前尘往事,只想起腊月梅花飞身落地的决绝。
宣室殿内,他摊开金帛,提笔沾墨,写下一封遗诏。
温室殿内,他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心爱之人。
握住他的一只手,比昨天又更加凉了,反复地摩挲,揉捏,希望能增加一点温度,却终是徒劳,松开他,轻声地笑了。
伸出手指,轻轻地刮过他的鼻头,他的唇角,和两捺清秀的眉。
用世上最轻柔的嗓音,贴着他的耳垂说:“韩庚•••,别怕,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五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都爱你。”
世间有沧桑,万物在轮回,他曾去而复来,他已很感激,如今,纵然年华负他情深,他依然感激。因为浊世偏安于黄昏之内,于他们而言仍然是花好月圆。
一滴热泪落下,砸在他的脸颊,溅起凄滟的花。唇瓣相贴,咸涩弥漫,“韩庚,我走了•••,韩庚,我爱你•••”
天边,白鹭一行飞过黄昏,柔情,妥帖,静寂。
茫茫大军行走得极为缓慢,但是,在雍州边境遇上曹军时,便如同触发了机关一般,神威尽显,气势昂扬。
每天都有飞鸽传书从长安而来,有柳元九的,也有太后的。
每当哨兵双手高举着递上时,金在中都能够听到心被啃噬的声音。
他在战场上从来都有天赋,每一战都打得漂亮。其急如风,其徐如林,不动如山,进攻如火。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遇到的敌军,不过是曹营这些年厚积下来的九牛一毛。
首战告捷的夜晚,将士们给陛下敬完酒,点燃篝火,围坐在一起,芦苇,鹭鸶,酒水,熏肉香气,再来段城中传诵的爱情故事,甚至不必有荤段子,就能笑声不断。
夜里,有夜里的歌。
喝完敬酒的金在中,回到帐中,静静地和衣睡去,一梦回到二十年前。夜半惊醒时,枕襟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