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宏大祭祀和缭乱烟火让他热血澎湃,万民歌功和百官颂德让他志得意满,辛苦多年,荣耀加身一千丈也不足为过。
天下人皆看着,他将他最年轻丰沛的年岁,挥洒在了烽烟战场上,不顾江山易改君主易朽,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打下了春秋基业。
他身穿的层叠藏龙纹双面修衣,吞噬了金戈铁马,他脚踏的金丝刺绣龙纹羊毛毡靴,匝起了刀光剑影。
而此刻,他却面带最柔和的笑容,刀刻般的浓眉如泼墨远山,眼眸里含着如水的深情,缓缓开口:“他呢?”
常德福抬头一看,慌了手脚,转动脑袋四下瞅瞅,愁眉苦脸地说:“刚刚还在这儿的呢,莫不是回侧殿了?”
金在中嘴角边的笑纹加深,先回了北殿的卧房。宫人们立即涌上来,各司其职地给陛下脱去一身光芒耀眼的祭祀礼服,摘下珠帘摇晃的十二旒冕冠,换上了舒适的绮绸常服,和轻便的蹑云履。
金在中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揉了揉后脖子。
常德福立即问要不要喊两个侍女过来捶捶肩,金在中摇了摇头,让他们都下去。
他一个人站立于烛光之中,唇角依旧有止不住的笑意,低下头,右拳缓缓张开,注目看了掌心的物件许久,又缓缓合上,背于身后,向外走去。
侧殿的空气里隐约漂浮着酒气,金在中眉头蹙起,推开了他卧房的门。视线里,只有绰约的烛光,中间的桌案上摆着一个歪倒的酒坛,而且还在摇晃中,一两滴酒水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韩庚,韩庚•••”,唤着他的名字走过去,扶起酒坛,转过身,就看到宽敞的浮雕床榻上,彩檐下的帐幔一半是垂着的,一半是挂着的,所以能够看到两条腿,微微蜷曲着,裾衣下摆挂在床沿轻轻晃动。
金在中心疼了一下,慢慢走至床边,伸手掠开垂着的那一半帐幔坐在了边上。
韩庚的一只手放在身侧,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双目紧闭,满脸红色的酒晕,看得出来,他不是很舒服。
金在中抓住了他身侧的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揉搓起来,“不能喝就别喝,阿越他们拿的的酒,都是烈性的。•••难受吗?”
韩庚摇了摇头,眼睛却没有睁开,枕在额上的那只手也无力地移了下来。
金在中俯身过去,一只手触上他的脸,亲昵地抚摸。温暖的掌心贴着他柔软的颊,指腹来回摩挲着。贴至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旁:“韩庚,等会儿再睡,我给你看样东西。”
“嗯•••,不•••”,韩庚支吾着摇头,头发散乱在丝枕上,闪着淡淡光泽的薄唇轻吐出带着怨气的话语:“别来找我,找你的后妃•••,找你的男宠去•••”
金在中一愣,拓跋越已经提醒过他韩庚知道了男宠的事,但是•••后妃?自己连皇后长什么样都不太清楚。无奈地笑了笑,“你•••还真是喝多了,别说傻话。”即使是那些南国进贡的漂亮少年,自己也绝对没有碰过一下。
谁知韩庚猛地睁开了双眼,推开他的手,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站在地上面对着他。
金在中有些不可置信,到了今天,两人之间不可能还会怀疑彼此的心意和忠诚,可是,眼前的他,双拳紧捏着颤抖,鼻尖发红,分明就是恼怒的模样。不由地心疼起来,站起身,疑惑地询问:“你怎么了?”
韩庚咬着牙:“我气!”
金在中伸出一只手去拉他,讨饶地说:“我错了,我竖子,别生我气了,你把自己给气坏了多不值啊。”
韩庚却更加恼怒,甩开他的手,连连退后好几步,“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
金在中更加不解,愣在原地。
韩庚赤着双脚,走来走去,声音逐渐哽咽,“我看到你的皇后时,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些年她怎么没给添个子嗣。我•••看到那些男宠时,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一口气,因为想到你这么些年的帝王生活应该不会太清苦,没有过于委屈自己•••”
金在中无法讲出一句话。
韩庚的眼眶已然红透,伸出手,指着他,“你看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我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很气人?”
世间有沧桑,万物在轮回,连生命都能失而复得,唯独感情却丝毫不动,即使风雨来袭,荆棘丛生。
未央宫里走一遭,就有了遍地心事,面临凋敝。
一种爱,该怎样摆放,才能平衡彼此的人生。
避开惆怅二字,却一不小心,酒浸了倔脾气,头疼欲裂。
这致命的爱,真真是要把一个固执人儿的心,焚烧煎熬成灰了。
金在中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摁在胸口,“韩庚!”心中犹如乱云飞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