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汪曾棋是彻底皈依传统了。看上去他似乎早已丢开了一切个性鲜明的自我追求;他艺术上那种温和的姿态,笔下流露的那种瞩意琴棋书画、草木虫鱼的女人情趣,很容易使人想到禅家所称“平常心”之道。一些评论者认为汪曾棋的思想与老庄玄禅有关系,汪曾棋自己不在意这种说法,他倒表示更多地认同儒家。(《我是一个中国人》)当然,不管怎么说,他是在传统文化中找到了寄托。对此,批评家们还可以从个体心理发生角度再做探讨。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与汪曾棋文学历程相始终的特定社会历史阶段,个体的心理发生必然受诸其间各种复杂因素的制约。在他面前,有现实的也有包含在现实之中的传统迫力。而正是在这种条件下,透过那种温柔敦厚的美学情调,恰恰可以看到一个灵魂的挣扎。
不是没有自我,而是“无我”之我。汪曾棋最近十年来的作品都可以印证这一点:他是用逃遁的方式较为完好地保持着自由的个性。他在“皈依”的过程中,逐渐完成了自己。事情正如大诗人艾略特所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着重号系笔者所加)艾略特这段话出自《传统与个人才能》那篇著名论文,在那篇文章里,他对诗人如何真正有效地维护自己的个性作了出色的阐发。
二
汪曾棋认为“小说是回忆”。他说,作家的情感要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才能形成小说。(《<桥边小说>后记》)这是“因静照物”的意思。其实,别人的创作过程并不都是这样。他说这话,跟他写小说一样,伴有某种回忆的心境。他在想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早年写《复仇》的时候,也许还没想过小说跟个人经验有那么多关系。人们都有回忆自己往事的时候,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获得那种回忆的心境。汪曾棋在对一切文学问题进行思考或者随便想想的时候,总要追溯自己某个兴趣、某种看法的来源或形成。他倒不在乎别人在关心什么,也很少谈到当前的学术思潮。他复出以来,写小说同时也陆续写下一些讨论创作的文章,又把这些文章集拢来,出了《晚翠文谈》一书。前文引到汪曾棋本人的说法都在这书里。他这本书,行文是大白话,内容是大实话。但是,其间的妙处及种种意味并不那么容易领会。因为这里不需要拿专门的学问去做解释,不必找到海德格尔那里去。就像齐白石画上的一棵白菜一把葱,看不出什么深刻。
可是,世间的有些道理可不可以从“深刻”那儿绕过去呢?且不说超越吧。
事情是这样:当一个人经历过孤独、苦闷、迷惘以及孜孜不倦的摸索之后,回头再看那个世界,许多复杂的事物在他眼里反而变得简单明了了。这大概就是一种超越。汪曾棋写《晚翠文谈》那些文章时,正到了这个“蓦然回首”的境界。几十年的政治风云和文学潮汐恐怕并不比生活本身重要,尽管那也是一种经验。而那种早已沉淀在理性中的经验,在感觉中就模糊掉了。一个真正热爱生活并重视体验的作家,记忆的鸿爪倒是会停留在些许小事上。比如童年时看草台班子演戏的情形,汪曾棋现在想起来还是饶有兴味。 他文章里一再提到,曾在一段很无聊的日子里读吴其<SPS=0713>的《植物名实图考》,读得津津有味。那是四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中学教师。很难说这本植物学著作对一个作家的思想和艺术有所影响,但对于他,却真是比萨特的学问来得重要。一切追求“深刻”的理论,大抵对这种缺乏价值判断的个人兴趣不屑一顾。可是,又如何知道这不是一种价值选择呢,价值一定要以通常的(或流行的)价值取向为准则么?汪曾棋对植物的兴趣还有一件例子。那是他被错划右派下放到张家口坝上的时候,他在一个农科所干活,劳动之余有一桩他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画马铃薯图谱。那跟艺术创作毫无关系。可是事隔那么多年,他文章里回忆起来,还陶然其中。可见那不是当时处境下的聊以自慰。
也许,汪曾棋这方面的兴趣跟幼年时聆受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儒学祖训有关,也是一种修养。但是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接受过许多新鲜的人文思想理论之后,还又不断回到那些初始的经验和日常兴趣中去,在那里边确证自己,培养自己的情志。为什么要这样呢?也许这本身又是一种兴趣,或者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孤独。从客观看,这是脱俗的做法。文人的脱俗实际上倒要采取近俗的姿态,因为他想摆脱的往往是文人堆里的风雅,或者说某种文化形态的东西。按古人行例,一个人如果由于习性或因受限而不能从大处去开拓,那么他可以在某些小事情上确立自己的品格。虽然是小事情,只要真正注入一种个性,也便产生不可言尽的意义。譬如,古时的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阮仲容七夕晒<SPS=1959>,“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都是很有名的例子,都各有精神所在。一部《世说新语》多半是这类话题。汪曾棋虽不学晋人的任诞,却也有一点士大夫文人的自由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