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夜凉如水。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不注意，已是三更时分。风起，竹叶飒飒作响。一束黄褐色当归和一片枯叶不知何时被人放置在了墨竹轩的门前。
风过，无痕。
2.
云淡风轻。今天与往日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天空稍稍蓝了那么一点，日头稍稍毒辣了那么一点，而已。
“当心，当心！这些药草要拿出去好好晒干。这些是要阴干的，见不得光！哎哟喂呀，你又弄错了。这些都是要用铡刀铡成半寸的，你怎地如此疏忽？”苏眉倚着门框，右手执着惯用的青瓷茶杯，薄纱之下细长的美目有些慵懒地看着药监吴小奇管前管后，十分忙碌，甚至是有些碎嘴。
“小奇，过来。”没有多余的字。语调平和，不温不火，如她手里捧着的茶水。那个絮絮叨叨忙着管理的男子却住了嘴，眉眼弯弯地走进了墨竹轩。
“我这里新买了一些茶，看你近来忙碌，特意泡了一壶，进来喝一盏吧。”温润如玉的语调，却带着威严，令人无法拒绝。
一进入内室，小奇眼中闪动着精光，四下看过确保十米开外没有活体以后才谨慎地开了口：“又有生意了？”苏眉颔首默认，从药匣子里抽出一张画了当归的纸签，递与了小奇。“今天子时三刻，回来复命。”小奇将纸签放入怀中，再看面前的女子一眼，退下了。
苏眉将青瓷茶杯复捧于手中，看药匣子里渐渐减少的纸签，低语道：“又要重新画一套出来了。”离席，人走，茶凉。从窗口飞入房内的翠色小鸟啄了一口茶水，眨眼之间，气绝。
3.
花都，京兆尹府。满室的红绸也挡不住叶新志内心的恐惧。
叶新志，京兆尹，文官。据说为官几十载，十分清廉，极少有冤假错案。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一大早，家人尚未起身，叶老爷却比往日早醒了。起身来到偏厅外的花园，却看到园中那棵海棠树干上斜插着一只银镖，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叶老爷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拔下银镖藏于袖中，疾步返回了偏厅后方的书房。
关上房门，从袖笼之中掏出那枚银镖，细细查看。这银镖的一面光洁如镜，另一面却刻着北斗七星图，连各星宿的名称都有，真是细致入微。想来，制作这枚银镖的工匠必定手艺超群。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密信，展开信纸，只见纸上并无一字，惟一图而已。叶新志看着手里的银镖，再看看纸上的图，刚才的惊慌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府中的一干人等用过早饭以后就各自忙开了。今天是老爷的六十大寿，前来祝贺的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种日子可容不得半点马虎错误。食材采办、衣物配置、宾客坐席……这些问题都需考虑周全，还有就是得请竹城最有名的药理师——苏眉坐镇，以防宾客中有特殊状况需要医治的。
在竹城，能请到苏眉可不是一件易事。说到苏眉，市井八卦传说纷纭。有说她面目可憎的，也有说她貌若天仙的；有说她蛇蝎心肠，见死不救的，也有说她华佗再世，救死扶伤的……总之，苏眉在竹城，甚至在花都，都是一个传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只知道她出门在外素来是一顶纱帽遮住脸庞，喜怒无常。
夜色旖旎。京城里灯火通明，繁华似锦。
“尹相到！”门童大声报出来者何人，一旁躬身迎接的丫鬟小子们忙不迭地将贵客迎入内室。
“竹城县令孙大人到！”声音明显低了几分，若再细品，多了几分轻视与嘲弄。若不是因着这是都城，他京兆尹也不过区区一方父母官。但自古以来，狗仗人势的多了，自然令人见怪不怪，心里虽说有些堵，却不至于翻了脸面。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丫鬟小子们面上倒不曾有任何不敬，依然微笑着将来人带进了一旁的回廊，回廊尽头便是一般宾客所在的地点——偏厅。
叶府里一派热闹景象。火树银花，气势恢宏。此时端坐在书房竹椅上的叶新志面如土色，与屋外的喜庆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不是一张庆祝自己六十大寿的脸，而是一张等待着死亡的脸。“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苏医师到！”门童扯开了嗓门喊着，生怕书房里的老爷听不到，又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嗓子。震得苏眉双耳一颤，眉头轻蹙。苏眉对这位目标人物的不喜又多了几分。奴才无理，主子无方。


跟着丫鬟进入了右侧的雅室，苏眉放下药箱，环顾了四周，没有任何异常。于是从药箱中取出那只惯用的青瓷杯，倒了一杯茶水兀自吃了起来。又取出蝇头小楷和纸签，细细描画着草药图样，外界的喧嚣于这一刻静止。蓦地，指尖一震，蘸了墨的笔尖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小奇，你这么快就来了么？”收好东西，苏眉朝着屋内阴暗的某一处闲闲问到。“果然是雷厉风行，呵呵。去吧，早晚是要做完的。”暗处的身影移动，瞬间消失于夜幕之中。
到了戌时，有清丽的女子叩门。“苏医师，家宴准备开席了，请苏医师移步大厅。”音质清润，听得出平时是用蜂蜜、胖大海、陈皮泡水保养过的。跟着女子穿过长廊，来到大厅。厅内只一桌酒席，其余则均设在外间庭院之中。粗略撇过，竟有三四十桌之多。非富即贵。
这叶新志号称是京师第一父母官，为官清正而又左右逢源。苏眉一直奇怪，自古以来，百姓爱戴的好官多半是与环境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的。为何这位叶大人能做到两方兼顾？这尘世间并无完人，要达到他现今这付人脉关系，得耗费多少心力财力来维持？他若真是百姓口中的清官，自是不可能会有如此排场。那他的清誉又是从何而来？昨夜的委托书被放于门外，其实她是知道的，彼时她正在研制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名唤追命。第一个以身试毒的竟是只翠色的鸟儿。想到这里，苏眉轻笑出声。旁边端坐的叶老爷狐疑地看向她，桌布下的一双腿不住地哆嗦。
4.
筵席散去，夜深人静。少了喧嚣，多了寂寥。
狭长的巷子里穿堂而过的风，一个黑衣劲装的背影飘过，距他不远的一处阴暗角落，素白纱笼，衣袂飘飘。
子时刚过，剑已入鞘。叶府的人们劳累了一天，此时早已进入梦乡。书房的竹椅上，叶新志一身红色的新衣，发丝没有一根散落，趴在书桌之上。远远看去，似乎是喝多了，稍作休息。但此时的叶新志已经没了生气，面如死灰。只有瞪大的双眼显示出他在死的那一刹那是多么的惊恐和无望。书桌里的密信已经被搜刮一空，只剩下一枚银镖，孤零零地钉在桌面。
墨竹轩。苏眉取出一个四方的匣子来，置于桌面上。看看天色，缓慢移步到门边，开门，返座。
檀香刚刚燃了一指，便有人来了。来的人是吴小奇，但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吴小奇。玄色劲装，腰间一把短剑，发高高束起，戴一顶玄铁面具，目光冷冽，无情，利索，干净。
“结束了？”苏眉柔声问，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这是哪位美娇娘在对着夫君撒娇。
没有声音，桌子上却多了一叠纸张。苏眉伸出芊芊玉手，用细长的指挑起其中一张，片刻后，银铃一般的笑声回荡在夜空。“小奇，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将证物收入匣子，落锁。苏眉转身踏入内室。留下石化了的某个男人，面具下火烧一般羞赧的脸。
5.
京兆尹六十大寿猝死书房一案轰动全城。谁也不知道他死于何时，是何缘故。仇杀？被劫？情杀？一时间蜚语流长，有惋惜的，有窃喜的……
墨竹轩依然每日晒制各类草药。药监吴小奇依然碎嘴，事无巨细，一一过目才肯罢休。晒药草的老师傅经常打趣他：“我说小奇师傅，你如此这般，莫不是想成为苏家女婿？干脆啊，你和苏眉师傅一起过日子算了，倒也十分般配。”吴小奇憨笑着挠挠头，不置可否。苏眉凉凉的声音从内室飘出：“我和他，不是一直在一起过日子么？其他的事，不劳大叔您老烦心。”
被呛声的大叔一脸无奈，只能大声嚷嚷着：“哎呀，我头疼病又犯了……”
“川芎四钱，白芷四钱，远志四钱，冰片二分，共研细末，密封，用纱布包少许药粉塞鼻孔，右侧头疼塞左侧，左侧疼塞右侧。鼻膜对药物吸收迅速，药力‘纳鼻而传十二经’，塞一刻钟即可。”虽然还是凉凉的，但多了一丝关心。
大叔听了以后咧着嘴跑开了，吴小奇也低下头，嘴角轻扬。内室的苏眉眼波流转，对着纸签出了神……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你们的都有正式的评论，就我的没有…… 我各种羡慕嫉妒恨……


二
1.
这几日天气异常，早上的太阳亮得晃眼，过了晌午一场疾雨，淋得人措手不及。这会子的苏记药铺也没好多少，药铺的帮工忙不迭地将晾在院子中央的药材往里收，一身浅绿长衫的吴小奇也在其中。他一边将藤制的药匾往里传送，一边又时不时地往墨竹轩里瞧上几眼。
“我说，小奇啊……”身边的佘婶瞧他一副有心没胆的憋屈样儿，不禁过来打趣他，“你要不就光明正大地过去表明心迹，要不呢就直接那啥，你这样算啥啊？”小奇摸摸头憨笑着，墨竹轩里的那个女子眉眼低垂，正专心致志地描绘图签，半分与他相视的意思也没有。小奇耸了耸肩，一脸无奈又宠溺的表情。
三个月之前，还是初春时间，也是这样的天气。竹城的须晴路两侧挤满了大小摊贩，各自叫卖着自己家里小媳妇缝制的荷包，男人做的桌椅板凳，还有胭脂水粉、布匹皮料……一应俱全。往来的商客络绎不绝，煞是热闹。三叉路口左手边的酒肆名唤绿波廊，乃竹城为数不少的酒家之一。因着在路口，故而虽店面不大，每日里却仍旧有大批的过路人进去吃喝打尖。还有那慕名而来的远客，只为了尝尝店里大厨半支烟的手艺。
2.
半支烟，绿波廊的厨子。身形瘦弱，个头矮小，沉默寡言。半支烟乃是客人送的雅号。因为不论是什么菜，只要客人点了，必定是半支烟的时刻内做完送出来。店里没有菜谱，但凭客人点菜，看厨子心情。
“哟，苏老板。您今儿怎么有空出来坐坐？今天从溪水里捞了一条不错的鲫鱼，给您烧出来？”
“行，我带了点金樱子，一起炖了吧。”苏眉凉凉地回了一句，从药匣子里拿出一个镶着紫色穗子的麻布袋子扔了过去。
半支烟不到的功夫，一盅乳白色的金樱子鲫鱼汤放在了苏眉面前。
“这鱼汤的色泽，须得慢慢熬制方能如此，不是半支烟的时间能做的。莫不是拿了之前做好的打发我？”苏眉依然是淡淡的将话说出口，多了几分不怒而威，细细琢磨，又还有一丝调皮。
“谁说我是打发你来的？”一身白袍的大厨出现在酒肆的厅堂，离苏眉坐的桌子隔了三两桌。“这条鱼，足足在瓦罐里用文火炖了一个时辰。那金樱子还是上次你带来的，我也一并洗净扔了进去。素闻你对药材细致，没想到对吃食也穷讲究。你这刁蛮客人，下次不容你再点菜，一切随我开心，做了你便吃就是。”
“难道你能未卜先知？如若我今儿不来，你这盅鱼汤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嘴角含笑，苏眉一字一顿，声音清冽。
“那倒不至于，自有有缘人。”不卑不亢，话中带刺。“再斗嘴上功夫，怕是那鱼汤要凉了。你若瞧不上，我带回厨房自己吃了去。”说着就要上来夺。一旁的客人只见白色衣摆动了一动，半支烟的身子已经立在苏眉桌前。众人不禁惊奇，更有甚者，下巴忘了合上。苏眉亦不多让，左手捧着小盅左闪右避，不见一丝慌乱，右手执调羹不紧不慢地舀了鱼汤掀起薄纱往嘴里送。两人虽说是在争夺，但一招一式却出奇的优美，没有恶俗之感。看官们的下巴又往下掉了一层。
喝罢鱼汤，苏眉从袖笼里抽出一条水绿丝帕擦拭了嘴角。又拿出一颗米粒大的碎银，径直往空中一抛，抱着药匣子翩然离去。白衣大厨连忙伸手往空中一捞，喜滋滋地捏着碎银，一脸心满意足。“这个女娃，说到底还是不错的嘛。”

先放一半出来 哈哈哈 容我慢慢想好下文

努力写了一段 先放上来罢
3.
暮春，须晴街，午后。
“老夫人出街，速速回避！”前面的衙役拿着木棍清空路边的闲杂人等。一顶青灰色的八人大轿被包围在众多的衙役之中，格外显眼。
轿子在绿波廊门前停住，两个模样俊俏的小丫鬟赶忙上前去，一个打开轿帘，一个伸进手去搀扶着来者下轿。
苏眉和吴小奇这天刚好来送些食疗的药材，正觉得口渴，向小二要了一壶菊花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慢慢地喝着。苏眉略微转了转头，看向窗外。只见丫鬟搀扶着一位老太太，拄着一柄紫红色的龙头拐杖一步一颤地走着。这老太太满头银丝，一副深蓝色的头巾扎着，添了几分精神。但从面色以及深浅不一的步伐来看，有些气血虚耗的迹象。
“这位老夫人，看得出家里是有些底子的。只是年迈多事，气血不足。要是能得合适的方子食补，倒也不是不可治愈。”小奇看苏眉望着那位老太出神，不禁说了些中肯的建议。他已然提示了她，至于肯不肯帮，那就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了。
“掌柜的，我这里还有些党参、茯苓，你应该用得着，不如一并卖给你罢了，也算是造福他人。”苏眉向柜台里招呼了一下，从药匣子里抽出两只锦袋放在桌子上，掌柜的忙颠颠地来收了去，笑眯眯地在备忘录里写上：苏医师，三个月免帐。

带路的丫鬟看得出谨慎细微，是个有眼力见识的。
“苏医师，老夫人在东厢房歇着。我先带您去偏厅吃点茶，再烦您为我们老夫人瞧瞧。”
苏眉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大户人家，这么做也算是寻常。何况这丫头说话极为用心，让人竟对她一丝毛病也挑不出，心里对这户人家的好感便也多了一丝丝。随她入了偏厅，放下药匣子后，苏眉也就落了座。桌子是极为古朴的梨花木桌，上面用金色的缎子罩着，有一种低调的奢华。桌上放着青花的茶具，倒了一杯，却是香片。苏眉皱了皱，这些官员，想来不过如此。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刚才的那名丫鬟款款走了进来，邀苏眉进东厢房内室。进去之后苏眉才发现，这尹老夫人竟是那日与小奇看见的老妇人。这几日面色倒是改善了些，估摸着自己留在绿波廊的药材用到了她身上。只是双眼无神，脾虚气闷，怕是心病。

“我如何得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人心里的那个疙瘩难解。”苏眉轻握住老太太的腕子假意靠了上去，在老太太耳边轻言细语。
老太太又是一怔，不说话，眼神里多了一点悲戚。
“老夫人没什么大碍，我写个方子，你按时煎了，给老夫人服下即可。”苏眉对着那窈窕的贴身丫头交代了一声，站起来缓步走到圆桌旁，提笔写了几味药材，又吩咐了将这些药材泡了，过半个时辰用三碗水小火煎至一碗，待到温热时分给老夫人服下，不可假手他人云云。

交代完，苏眉便在丫鬟的带领下离去。偏门外早有一顶茜纱笼轿候着了。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轿子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墨竹轩门外。轿夫们也不多言，放下苏眉径自走了。

三
1.
“酒酿，蜜酒酿卖咯~”午后的阳光正暖，拿出藤制的睡塌躺在院子里，品一壶小奇春日里带回亲手炒制的白茶实在是很惬意的一桩事情。
屋外，挑着担子兜售醪糟的老伯仍在叫卖。听着这叫卖声儿，苏眉的眼越垂越低，若不注意定要以为是一幅绝美的“海棠春睡图”。
佘大妈的声音真是极有穿透力的，隔了几户人家也能听见她喊住老伯，买了半斤酒酿，说是预备着给媳妇炖鸡蛋催奶。
苏眉到没什么所谓，只是不远处立在树荫下的小奇脸红得不正常。
“罢了，她不提我也不曾想，只是她这一买，倒将我肚里的馋虫勾出来了。小奇，烦你拿了我那只褐底红花的碗去买上一些，留着我们晚上做酒酿元宵吧！”

2.
叶府
自从苏医师来瞧过之后，老夫人的气色倒真是有所好转。阖府的丫头们都精神振奋，做什么事情都带着笑，不为别的，单是老爷看着老夫人有所起色就赏了府里下人们一钱的银子，心里头就觉得有了奔头。
话说这老夫人虽有起色，可总不见大好，叶新志只好再一次去竹城墨竹轩里请苏眉出诊。这一次的诊金是纹银五十两外加上好的醪糟两斤，米酒五斤。

距离上一次来叶府已然大半个月了，与往常一样，冬日里阳光和煦，偶尔还有几声鸟啼。苏眉进了内室，看到叶老太太却是大不如从前了。
不等丫头带路，苏眉几步便到了老太太榻前。“你们可是按照我的方子仔细煎给老夫人喝了？”屋里的几个丫头不住的点头。那日带路的丫鬟带着笑轻声说了一句：“多亏了苏医师，老夫人这几日是看着好起来了。”
“哪里是见好了？分明是……”I

“月萝，你去看看我的药煎好了没有。”叶老夫人支开了唯一的丫头，似乎是有话要说。
“苏医师，我也不瞒着你。咳……咳……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没几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