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偌水三千，浮笙如梦。
【引】
六千载缱绻流年，一夜碾作泣血梦魇。
轮回台前她白衣飒飒，轻轻一跃，前尘往事纷飞，化成苦涩的一滴泪。
谁应了谁的劫，谁又变成了谁的执念。

在长安问一句，活神仙梓笙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多数会说：算命灵验，心地善良，是个好姑娘。但若问谁愿意将梓笙娶回家，一定没人敢说话。
梓笙我是个异类。这是整个长安都晓得的事。
十多年前，我被丢弃在城北喜和村。庄伯父、庄伯母将我捡回家中抚养。那时我与两只小鬼相处得不错，时常一起聊天，落在别人眼里，却是我在对着墙角说话。全村的人都觉得我是疯子，不愿与我接触。除了庄伯父、庄伯母，还有庄元。
庄元是庄家唯一的儿子。长我两岁，为人老实亲切，对我关怀备至。每次有别的小孩朝我丢石子，他都挺身而出护我，不让我受到一点伤害。六岁那年有孩子算计我，将我推下池塘，他将我从水中救起，面容稚气，清亮的双眸却异常坚定，一字一句对他们道：“她是我庄家的人，我庄家都未曾嫌弃过她，你们有什么资格嫌弃她。”
句子不太通顺，说着也有些拗口。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句不通顺却霸气的话，在我心上栽了一株藤蔓，开出艳丽的花，让我从此立志要成为他家的娘子。
十八岁那年，庄元向我提亲。伯父伯母都没有阻挠，成亲前却出了一件大事。许久之前被我打伤的鼠妖回来寻仇，错杀了庄伯母。庄伯父一病不起，醒转后的第一句话是要我这个扫把星滚出庄家，不许我再接近庄元。
那时我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对成亲一事没什么执念。以为即便被赶出庄家，庄元也会是与我最亲近的人。不料一个月前，他却用一顶红轿，将村中一个叫刘翠儿的姑娘娶进门。刘翠儿向来口齿伶俐，知道我与她相公有过过往，每日寻着法子来找我麻烦。某日我的屋顶破了个洞，自己实在没办法，便叫庄元来帮我修，被她逮了个正着。温弱姑娘瞬间变成骂街泼妇，我被她指着鼻尖骂了一炷香，水性杨花、不守妇道……怎么难听怎么来。村中的人围着我指指点点，我等着庄元开口，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段日子之后，我实在忍不下去，于是匆匆离开喜和村，住入偌昔阁。
一传十十传百，从此长安人人皆知，算命很灵的梓笙姑娘，不单是个活神仙，还是个扫把星，谁接近谁倒霉。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幸好时间久了，我也惯了。
墨迟的肚子非常适时地咕噜一响，将我思绪带回。我一直以为神仙不用吃东西的，更不会有肚子饿的说法，他却一派淡定：“小阴阳师，本仙君饿了，你去打点一下。”语气十分理所当然，如同我是他家的一个丫鬟。
我耷拉着眼皮道：“我是小阴阳师，不是大阴阳师，更不是厨师，不会打点膳食。你要是想吃，我顶多把厨房里剩的两根萝卜给炒了。”
被司命诓是无可奈何，被墨迟诓则叫脑子进水。横竖黑锅已经黏在我头上挥之不去，再肯听他命令的人是傻子。
“唔，本仙君实在不是玉兔，只吃萝卜实在不行。看来要出去外头吃。”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啊，对了小阴阳师，荣福客栈怎么去来着？直走再拐弯？唉。本仙君也觉得在此处甚是叨扰你，所以还是去客栈住好了。至于玉佩，唉，本仙君原本打算出手帮一帮你，既然都要分道扬镳了，本仙君还是不要插这个手了。你加油努力，本仙君相信你可以找到。”
他说着就要起身，潇洒地甩一甩袖子往外走。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星君且慢。”
他一脸天真无邪地瞧着我。我磨着牙道：“梓笙手艺不怎么样。若是星君不介意，可以吃了再走。”
他立刻回头：“啊，那就麻烦你了。”然后又悠悠然回到竹榻上躺着。我瞧着他那张脸，内心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喊，引诱我用雷将他劈成灰。
墨迟的嘴不算挑，几个小菜便轻易将他打发。他含情脉脉地瞅着油绿的青菜，心满意足地咬一口，颇有良心地对我的手艺夸奖了两句，末了还感叹道：“你不知道。本仙君已经几十年没吃过这样的菜了。”
我瞧着有些好笑，忍不住鄙视他：“神仙都这么没出息？有好的不吃，反而惦记着凡间的粗物。”
他道：“此言差矣。仙有仙的好，凡人有凡人的好。”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意，语气却带了一些唏嘘与向往。我想了片刻，诚恳道：“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起码仙不能有情。”
墨迟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低头认真地吃着米饭，片刻之后抬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面，“本仙君今日虽然故意撞你，回想起那些花生米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现下还你一包。”
倒算是有点良心。我接过来打开，顺手丢一颗花生米到嘴中。
司命仙君诓我，已是不争的事实。还好只是寻个玉佩，只要墨迟肯帮我，也不算太难。只需这两日护着赵昀骞便可。我叼着筷子看一眼罗盘。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大跳。王府在西，指针往东，赵昀骞那不知死活的家伙又出了门。
大惊之下我顾不得嘴里的筷子，捞起罗盘便往外跑去。

我停在望月楼前，嘴不受控制张成鸡蛋状。
门口站着身穿各色鲜艳纱衣的姑娘，举手投足之间露出如雪肌肤，捏着一把柔情似水的嗓子在招揽客人。喝得醉醺醺的男子搂着面色酡红的姑娘，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娇嗔软语飘来飘去。
低头瞧一眼。手中的罗盘指针笔直指向里面，纹丝不动。
我默默地揉了揉额角。
赵昀骞你出门就算了，还给我逛青楼！你少逛一天是不是会死！是不是！
来去的行人以异样的目光看我。我忍着骂人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望月楼。
这里的姑娘偶尔找我卜卦，一来一去也算认识，见着是我，纷纷对我打招呼。黄妈妈站在楼角处，和几个姑娘一同围着一件黑色外袍，笑得风情万种，似捡了黄金。我一眼瞧见袍上的符，三步两步过去：“这衣服怎的会在此处？！穿衣服的人呢？！”
黄妈妈道：“你说世子？他包了苏瑾颜，去了荣福客栈。”
我的头有些疼：“他去客栈做什么……”
一行姑娘一起愣了一愣，抬起袖子偷笑。黄妈妈吊起半边嘴角，压低声音道：“包了我们的花魁去客栈……你说还能做什么？”
旁边的姑娘都笑出了声音。我胡乱道谢，闷头冲向荣福客栈，脸火辣辣地烧得不行。
客栈门口堆了许多人，对着里头指指点点。二楼传来打斗的声音。我连忙跑进去，刚上楼就有一只茶碗擦脸而过，在墙上碎开。楼厅的桌椅倒得七零八落，小二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七八个山贼打扮的人提着长刀，正与王府侍卫纠缠。
唔，原来只是凡人。
阴阳师有个原则，不能以自身修为去伤害凡人，否则必遭天谴。所以此刻没有我的事，我松口气站到一边。
赵昀骞淡定地抿茶。苏瑾颜坐在他边上，抱了一把琵琶，奏着凄凄切切的曲子。粉红色罗裙显得她面若桃花，不愧是长安城里出名的美人。
乐曲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听得我牙酸。几个山贼和侍卫打得慷慨激昂，偏生曲子又太慢，颇有一种赤着膀子耍刀舞的感觉，怎么看怎么喜感。
这一路跑得口干舌燥。我贴着墙壁挪到桌边，倒出一杯茶。正准备拿起来，一个山贼被侍卫一脚踹过来，趴在桌子上嚎叫。他的身子分外魁梧，挣扎着从桌上爬起来，目光却定在我身上。
气氛一时僵住，我和他大眼对小眼瞪了半晌，他猛地站起身子，提着刀子目露凶光地往我劈过来。我连忙闪开，大喊：“壮士你砍错人了！”他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劈不中又再次提起刀子。
明明此刻我该在家中舒适地吃饭，为何我要在这里被山贼追着砍？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我心中一把火噌地烧起来，抬手欲回击，眼前却掠过一个身影。赵昀骞先一步挡在我身前，以极快的身形反拧住山贼的胳膊，将他推开，转身用墨黑的眼睛瞟着我：“没事罢。”
我傻愣愣地瞧着他，片刻后才缓缓地点一点头。自从我当了阴阳师，什么都靠自己解决，他是第一个挡在我面前的人。
被他饶有意味的眼神瞅着，我有些心虚。早上我尚能用玉佩一事搪塞，现下又出现在他面前，我实在想不出借口。
一丝黑烟悠悠然从墙角飘出来，恰似一滴墨落在了水中。一道黑色影子突然从地面窜到桌上，快如闪电地朝赵昀骞扑去。我大惊失色，连忙将赵昀骞护在身后，挡下它一爪子。它跳回地面，龇着牙发出低嘶。
原来是只黑猫。
方才出门太匆忙，没有带符纸。我咬破食指，在手心画一道血符，皱眉与它对峙。猫妖道行不浅，方才那一下若是抓在赵昀骞身上，他必死无疑。要收拾它，有些难度。
此时楼厅里突然多出一道强盛的妖气。大片大片乌云般的黑雾从客栈外涌进来，带着劲风将我的长发扬起。我转身扯过赵昀骞的袖子，一口气在上面画了两道复杂的血符，然后皱紧眉戒备。黑猫身子猛地一僵，迅速从二楼跳出客栈。
黑云排山倒海而来，眼看着要侵到我们身前，却突然慢慢淡了，一点一点往外散去，片刻之后无影无踪。我傻愣愣地站着，有些摸不着头脑。台搭好了戏服也换上了，能上台了，班主却突然说今天不用唱了——我现下就是这个感觉。
凡人察觉不到妖气，山贼们和侍卫们依旧打得十分欢。苏瑾颜已经弹完一首曲子，坐在一边纠结着要不要继续下一首。我松一口气，回头急急问道：“世子你没事吧？方才的猫有没有伤到你哪里？！此刻有没有觉得头晕眼花，胸口翳闷？！”
赵昀骞颇有深意地看了我片刻，摇摇头。然后抬袖瞧着上面的血，神色复杂：“……姑娘你平日都喜欢逮着别人的衣袖乱涂乱画？”
这事实在没法解释。我干干一笑，手臂猛然一紧，疼得我眯起眼睛。我掀起衣袖瞧了瞧。伤口不算很深，但是隐隐发黑，一道黑气正往内里面钻。
该死的猫妖，妖毒居然这么狠。
黑气蔓延到胳膊，我的神智慢慢开始模糊，想说话，却踉跄一步向后摔去。落地之前，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拦腰接住，赵昀骞皱眉瞧我：“你怎么了，脸色怎的这么白？还有哪里伤到了？”伸手搭了我的手腕，“你中了毒？？”
中了妖毒脸色不变黑已经算好了。我呵呵一笑，看着赵昀骞在我面前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我奋力将视线对焦到他脸上：“世、世子，麻烦您将我……送到城南村子一个叫偌昔阁的地方……我的毒……只有他能解……”
话刚说完，我眼前一黑，往后栽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事。中了妖毒，我睡得十分不安稳。庄元和刘翠儿的脸走马花灯似地在我面前乱晃，一个嘿嘿嘿地笑，一个嘤嘤嘤地哭。末尾连赵昀骞和墨迟都来凑热闹，顶了两张哀怨的脸瞧我。我猛然坐起身子，额上全是冷汗。
身子没有昨日那么软，毒应该去了七八成。除了手臂缠着绷带、有些不方便外，活动也算自如。竹榻旁边放着一碗暖粥，似乎是刚煮好的。
我端起碗，碗底贴了一张保温符。起身吃了一些，饥肠辘辘的肚子总算没有乱叫。我对着小厅喊了两句“星君”，没有人应，应该是出去了。
墙角盘着一团黑色的物事，微微起伏。我定睛一看，正是伤我的那只黑猫。它憋屈地蹲在墨迟画的法术圈里，耷拉着脑袋一脸寂寞。见我走过去，立刻张牙舞爪起身，伏在地上发出警告的声音。
少了之前的妖气笼罩，它的毛松松软软，整一坨像个膨胀的黑色煤球。我不由得觉得好笑：“你这么戒备做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你。”
它金黄色的眼睛如同菜刀，恶狠狠地盯着我，半晌后猛然一偏头，傲然道：“小爷今日不幸栽在那神仙手上，要杀要剐快点动手，不必浪费时间！”
这猫妖居然会说话，道行似乎不浅。我道：“看你的修为，怎么也该有三百年了吧。说死就死，你不觉得可惜？”
它横着脖子闭着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闭嘴不言，视本姑娘于无物。
我叹气道：“你身上没有戾气，应该没有害过人。原本我想问你两个问题就放你走，不过你这么倔强……唉，还是等星君回来收拾你吧。”说着便佯装要起身。它耳尖终于动了一动，却始终没有理我，让我十分无趣。
对付鬼怪我一向晓之以理，不到必要时刻，不会将它们逼上绝路。所以对着这高风亮节的猫妖……我稍稍有些头疼。
偌昔阁外头天气正好，风细细地吹着，带来一些凉意。小鸟叽叽喳喳地叫，成双的蝴蝶翩翩地飞。墨迟昨日将我从鬼门关处扯回来，需找个机会好好道谢。
想曹操，曹操到。墨迟摇着折扇慢悠悠走来，白衣如雪，笑容如暖阳。我诚恳道谢，他轻轻打个呵欠：“你该去谢无倾。若不是他及时将你送来这里，本仙君也救不了你。”说着顿了一顿，饶有意味地道，“说起来他对你倒是挺上心。非要看着本仙君治好你才肯走，害得本仙君只能偷偷摸摸地动仙术。”
我干干一笑道：“大约是因为愧疚罢，好歹是为他受的伤。”
他轻轻打一个呵欠：“也是。无倾长年坐于冥殿高座，看惯生离死别，就算变成凡人，恻隐之心也十分有限。”
我脑中浮现出赵昀骞坐在冥殿之上的模样，突然好想笑。
“对了，无倾的玉佩，本仙君查到在长安城北，一个叫喜和村的地方。等你的伤好一些时，去瞧一瞧吧。”
他的神色十分疲倦，似一夜未睡。我抬袖作抹泪状：“星君彻夜未归就是为了帮我找玉佩？我好惶恐。”
他鄙视我一眼：“你想太多了。本仙君只是去查狐妖踪迹，刚好查到玉佩而已。”说完又问，“昨日你回来的时候，身子似乎染了些奇怪的妖气。你是不是撞上狐妖了？”
我认真地将昨日的事情回想一遍，将荣福客栈遇到的第二道妖气告诉他。他思索片刻道：“罢了。本仙君另外再查罢。你的伤还没痊愈，不要到处跑。本仙君先进去休息片刻。”
我点点头应了，他才放心地入了偌昔阁。
我默默沿着竹林小路往外走，心中一时感慨万千。想当初庄元娶了刘翠儿，我离开喜和村，曾发誓此生此世不会再回去。天意弄人，赵昀骞的玉佩好死不死，恰恰就在那里。
还好当初我没有发“再回去就叫我被天打五雷轰”之类的毒誓。
身后传来一些骚动，一群人低声议论着什么。我回头瞧一眼，赵昀骞在小路尽头之处远远走来，乌黑的宽袖长袍被风扬起，额前黑发飞扬。
两日时限还没到，他会出现在此处，倒是让我有些疑惑。他到了我身前，瞅了我片刻：“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毒解了？身子怎么样？”
敢情这是专程来看我的？我受宠若惊：“只是小伤，不碍事。昨日世子将梓笙送回这里，梓笙十分感激。”
他微抬下巴，端出世子的架子：“你不要误会。本世子不是来看你的，只是为了拿玉佩。”
……好吧，我误会了。我干笑道：“世子来得及时，我正打算去拿。世子若是闲着，不如一起同行？”
问这句话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我身子未痊愈，怕死在路上没人知道。二是横竖他来了这里，一起过去，也省得让我再跑一趟。
他眯着眼瞧了我片刻：“好。”
倒是不怕我将他带到偏远地方先奸后杀……不对，是谋财害命。
我耸耸肩，带着他往喜和村走。

啊……以上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