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认为克罗齐打破康德、黑格尔的二元主义,建立一种比较彻底的唯心哲学,全靠其美学,因为克罗齐美学的直觉论粉碎了“物质”或“外在自然”的硬壳——把物质完全看成是由直觉创造出来,是由实用活动产生主观的感受、情感、欲念,通过心灵赋予形式而为对象,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不是内心与外物的对立,而是都属于内心世界,混沌经验与赋予这种经验以形式的关系。这就明确纠正了朱光潜自己在《文艺心理学》中介绍克罗齐时把形象(意象)看作是外物的形象的误读[其实,也不能说朱光潜此前没有真正能理解]。朱光潜认识到形象本身已经是直觉的产物,强调直觉是主动的创造。他总结克罗齐着重于艺术的两个特点,一是艺术的整一性,一是艺术的独立自主性。并且对自己在《文艺心理学》中批评克罗齐的机械观作出自我批评,认为是自己的误解,也是错误的议论,不符合克罗齐的哲学系统,而这恰恰是不少人对克罗齐美学的误解。朱光潜指出,克罗齐固然着重每一种形式的心灵活动的整一性,却也着重全体心灵活动的整一性,看重各种形式心灵活动的相互影响、循环相生。朱光潜对于克罗齐的语言表现观也作了清晰的解说。
朱光潜对克罗齐哲学的十个方面提出质疑,其中四个方面涉及到美学,应该说,基本上抓住了克罗齐美学及其哲学的一些难以达到逻辑圆满的关键性地方,批评是相当有力的,当然也有个别地方的观点,是可以商榷的。
朱光潜指出克罗齐关于物质的来源,并没有清晰的解释,克罗齐只是说认识活动和实用活动是循环相生的,那么认识所依据的物质(材质)是实用活动本身,还是其产品呢?因为据心灵哲学,实用活动已经包含了认识(直觉与概念),那么物质就不是纯粹被动的、无形式的,而且四种形式的区分不能成立。这一点克罗齐本人其实已有解释,那就是概念等作为材质,混化在直觉品里时,已不能看作是独立自主的,而只是单纯元素罢了。朱光潜进一步追问,物质究竟在心灵以内还是心灵以外?在心灵以内,物质必然是心灵的活动形式之一,如果在心灵以外,则与克罗齐哲学的基本观点——心灵世界即是真实界全体这一命题相矛盾,这确实是克罗齐哲学的要害,实际上一切非唯我论的唯心论体系都必然存在这样一个二元论的问题,这个问题正是克罗齐想解决但又很难解决的。朱光潜再质疑,物质本身是否有分别,有分别,必有自己的形式,那就不需要直觉赋予形式,如果无分别,那又为何会产生不同的直觉品呢?我们可以代克罗齐回答,物质虽无明确的形式的分别,却并不是完全同质的,因此直觉赋予形式时,就会产生不同的直觉品。
直觉即表现及其性质的问题,是克罗齐美学的最著名也最核心的问题,朱光潜的批评也是切中肯綮的。直觉赋予材质以形式,这形式是指呈现于意识的任何形状呢,还是指艺术作品必具的完整的形式呢?朱光潜指出克罗齐正是混同了一般意识中的形状和艺术的形式。尽管克罗齐认为只有完整的意象才是艺术的形式,但是克罗齐直觉即表现说确实不仅无意区分一般直觉与艺术直觉的性质差别,而且似乎有意强调二者性质的同一性。这就使艺术与非艺术难以找到界限。另外,朱光潜指出,克罗齐的直觉即表现说,认为直觉以下是无形式的物质,才没有表现之前根本不可确定,不知道是什么,那么,我们所的表现总是表现了什么的,那克罗齐的表现究竟表现什么呢?朱光潜认为克罗齐有意利用了feeling 的暧昧含义,混淆了不同层次上的feeling,feeling在克罗齐的定义中是尚未成觉的“感触”、“印象”,但在他的实际运用中却是一般所说的已经成觉的“感情”(emotions)了。再次,作为创造者的直觉和作为欣赏者面对艺术作品的直觉是有很大差别的,创造时,直觉依据的是无形式的物质,在克罗齐看来是不存在的,只是方便假设的,而再造时,直觉所依据的是已经成形的艺术品,这种分别是非常大的,而克罗齐美学并没有注意到这种分别。
关于艺术传达的问题,基本上和《诗论》中的意见一致,而关于艺术价值和评价的问题,和《文艺心理学》中的批评相比,也没有什么变化,已如前述,这里就不再重复。
第六节 批判转化、疏离沉淀
历史进入1950年代,政治、社会和文化背景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中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美学也迅速成为在中国美学界的不可动摇的主流美学,其他一切美学流派,几乎都成为批判对象,克罗齐美学作为20世纪西方唯心主义美学的重要代表,也成为批判对象,这种批判自然地扩展到克罗齐美学的中国介绍者朱光潜身上,朱光潜被作为唯心论美学的代表人物几乎受到围攻,而权力话语并不允许朱光潜作出自由的选择去取,朱光潜与克罗齐的关系当然就变得相当复杂——一方面,他接受了克罗齐美学的一些基本观念,几乎已经融进了他的血脉,另一方面,又不可能公开声称坚持克罗齐美学的观点——不仅不能宣称坚持,而且事实上,朱光潜是持续不断地批判自己所受的克罗齐影响,持续不断地批判克罗齐美学。如他1956年在《文艺报》上发表的《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是这么总结评价克罗齐以及他与克罗齐的关系的:
克罗齐在美学方面与其说近于黑格尔,毋宁说更近于康德,不过是把康德的理论推到更大的极端,来替资产阶级没落时期的形式主义的艺术作辩护。我由于学习文艺批评,首先接触到在当时资产阶级美学界占统治地位的克罗齐,以后又戴着克罗齐的眼镜去看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和柏格森之流。
我跟着克罗齐所强调的正是逻辑思维与形象思维的对立,以及形象思维在艺术中的孤立。……克罗齐和我的错误在把这种作为知素材的直觉和从前人所谓“想象”,即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所谓“形象思维”等同起来,把艺术的形象思维也叫做“直觉”。
我在美学上思想发展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恭顺地跟着克罗齐走(《文艺心理学》初稿),继而对他的“艺术即直觉”这个定义所否定的东西开始怀疑,想法弥补他的漏洞,由于没有放弃“艺术即直觉”的基本定义,弄得矛盾百出(《文艺心理学》的修正稿)。后来我由美学涉猎到克罗齐的全部哲学,对他作了一些逻辑的分析,就开始怀疑到唯心主义哲学本身(《克罗齐哲学述评》)。[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