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静也保持着联系。我经常去音乐学院找他。时间一长,我也熟悉了音乐学院那座陈旧的铅色大门,那里绿树遮掩的教室,装着隔音板琴房,不乏亲切气息的木格窗户和空气中各种乐器的声音。
周末时我们常常回到复兴路的洋房里,继续两个人之间的弹奏和聆听。他一边弹琴一边告诉我音乐学院各个系别之间有趣的琐事,新学的乐理知识和刚听过的琴曲版本。
进入音乐学院以后,阿静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弹琴时的仪态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日常生活中的手足无措和神经紧张几乎见不到了。无论是否在弹琴,他都是一个性格沉静的清秀男孩。纵然衣着有些不太讲究——当然也无法讲究,他身上特有的音乐气质已经表露无疑。这让我相信他迟早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里出类拔萃的钢琴演奏家。
大学一年级上半个学期很快就过去了,假期时,阿静找了一份酒吧兼职的工作。之前他做过两份家教,但都不算成功。他木讷的性格并不适合教授别人钢琴。所以在酒吧当沉默的钢琴手看来是最适合他的兼职了。
新学期开学后我们才又见面。他的穿着变得整齐了许多,和他弹奏的古典乐的气质很匹配。他说现在在使馆区的一个酒吧当钢琴手,每天晚上弹奏古典作品。
酒吧在衡山宾馆附近的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上。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更像是一座荒废了的花园。花园尽头是座西式别墅。走进别墅,大厅中央是摆着一台三角钢琴。一位妙龄少女正在琴旁拉着小提琴。
阿静带我到大厅的一个角落,然后去做演奏前的准备。我独自喝着姜汁汽水,一边打量这个酒吧。这个地方客人不怎么多,而且是以隆鼻深目的外籍人士居多。侍者招呼客人无一不用流利的英文。以我的英语水准而言,说不定连这里的服务生都当不上。
台上拉奏小提琴的少女身着白裙。白色的裙摆随着身体的晃动轻轻擦拂着裸露的小腿,漆皮皮鞋上的白色脚踝纤细得有些可怜。我不太熟悉小提琴,不知道她正演奏的是何曲目。少女迅捷轻巧地拉锯琴弓,流泻出的音乐却相对缓慢自如,带有种慵懒的意味。
演奏完一曲后,小提琴少女朝我所处在的角落走来,然后默然坐在桌子对面。侍者随即给她端来一杯果汁。她喝了一口,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我。目光秀丽无物。她在看我,可是又并非是在看我。我不由低下头。
阿静加了件黑色晚服上装,坐到了钢琴前。少女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专注地注视着他。阿静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微妙敏感的琴声顿时超越了富丽堂皇的所在,周围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了。世界依附在琴声上,逐渐拉长,化做细柔的流质灌入人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现实世界才回到我们身边。
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少女于是不出声地微笑了起来。她脖颈的曲线异常优美,咽喉处似乎有个白色的十字架首饰。我盯着那个十字架看了半天才发觉,那根本不是什么首饰。那只是一块十字形状的伤疤。
阿静结束了独奏,提琴少女站到钢琴前,两人开始协奏。小提琴旋律曼妙,钢琴灵光闪动,他们配合演奏出的音乐仿佛能带人到不知名的幸福和缠绵的地方。
离开酒吧回家的路上,阿静跟我说了酒吧的情况。酒吧采用会所式经营,在上海的外籍人士中口碑不错,往来的客人大都具有相当古典乐方面的素养。阿静驻奏酒吧时间不长,已经拥有了一批拥磊,每晚固定时间来倾听捧场。小提琴少女先于阿静来到。她的提琴曲也颇受欢迎。每天晚上的演出交替进行,总是由少女先独奏一段小提琴,然后阿静独奏钢琴,双方再合奏曲目。
“她好像不太喜欢说话。”我说。
“她是不太喜欢说话。”阿静说,“你看见她脖子上的伤口了吗?”
“喉咙这里?”
阿静点了点头,说:“她的嗓子小时候生过毛病,声带被切除了。”
“她不能再说话了?”
“不通过声带振动来发出声音,但她还是可以说话的。”阿静模拟气流发声的方式,说,“只是声音很轻就是了。”
我试着不通过声带说了两句话。声音果然轻得听不清楚,再摸着自己喉咙用正常方式说话,感觉到里面声带的振动。然而拉小提琴的少女已经永远失去了声带,这让我觉得她十分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