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遥相祝,对影不见人。
【一】
水贼。一个水贼。
水贼有着水贼该有的潇洒自在。
甘宁第一次立了战功回来的宴席上,凌统喝多了。
摇摇晃晃地出了厅,凌统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迷迷糊糊地就走到了凌家府邸,想进门,最后却还是一屁股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回家,回个什么家啊。家里……没有父亲。
恍惚中有铜铃声靠近,微眯了眼抬起头,撞进另一双同样微眯的眼。他的身后是破碎的月光,而自己在他的影子中。
甘宁俯下身,两下喷出来的酒气纠缠在一起。
“你还在恨我。”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他很肯定,那双衬上泪痣后多了分忧伤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恨。
“不。”偏过头,望着青石板街,漂亮的瞳孔微微颤抖着。恨,什么是恨?
“我不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杀不了你——不忍心杀你。
凝视着皎皎月光下的侧颜,许久,甘宁才抬手想捏着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却不料刚一触到便指肚一滑脱了手,分不清是泪还是酒,正从凌统的颌边滑落。
甘宁直起身,想抬手替他拭去泪,最终是退了开,微微颔首。
“本大爷不会欠你这条命。”
凌统自己抬手随意地擦了下巴,低着头听着铜铃声渐渐远去。
“啪!”酒坛崩裂在三尺开外。
【二】
之前的记忆只剩下那些模糊的碎片,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零零星星的几个片段。
全部都被狼烟和剑戈系数湮灭。甚至是连仇恨,死亡,伤痛,也渐渐都麻木了。
可是……那个雨天却还是勾起了藏在两个人心底的痛。
那天醉掉的人,是甘宁,迎着风坐在江边,支起一条腿。黄昏时分天渐渐转晴。
“大叔也走了啊。”随手甩掉一个坛子,又拆开一坛,不由分说的灌下去。
“嗯。”凌统立在他身后,垂着眼,低低应了一声。
“你还记得本大爷跟你说过什么的吧……”
“什么?”凌统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我说,欠你的,我一定会还。”甘宁抬眼死死盯着凌统,充着血丝的眼中,带着些决绝。
凌统忽然笑了,蹲下身学着甘宁的样子坐下,抢过他手里的酒灌了两口。西边恍然出现的落日越发柔和了他脸上的线条,更为那笑容平添了纯美。半边的灰色影子笼罩住了甘宁的肩头。
“好啊,我等着你还。”灌了再灌,快点,快点醉掉。
甘宁微微一愣,那笑容一晃,他的酒醒了一半,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人总是一脸怒气的,极少笑的。现在看他一笑,似乎连那泪痣也泛着笑意,漾着几许温柔。
“本大爷来到这个世上是单数,走的时候,也是单数。”忽然间甘宁想这么说了。是水贼特有的风格,来的潇洒,走的自在。
“可有人记得你,就不是单数。”这是凌统的真心话,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刻下了一个名字,用血,用泪。
听到凌统的话,甘宁仰首大笑,而后侧过脸倾身凑到凌统眼前。
“那本大爷便让它变成复数吧。”他说的轻,说的柔,带着酒气,莫名地醉人。
凌统错眼望去,发现那眼神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他是醉过了头还是醒了?
“那你想找谁来陪?”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罢了,就当是在陪他在发酒疯吧。
“你,行不?”他靠地越来越近,说“不”的时候,翘起的嘴几乎触到凌统的唇。
“呵,好……唔。”凌统睁大了眼,那个混蛋水贼竟然……
是玩笑,还是认真,全都封进了他的唇里。
轻轻的噬咬间,神经暂时麻木的凌统忽然发现,他在反复的重复一个字,谢。
【三】
天空被晚霞烧成了血一样的颜色,映到凌统的瞳孔中,同样一片血红。
“喂,你振作一点!”捧着满是血污的脸,凌统忽然觉得不知所措,他从来都以为他们会一直对立下去,他——不容许任何一个半路落跑。可是……
“哈,凌统,本大爷欠你的,这下……算是……”甘宁开口,又涌出一丝血,蜿蜒在他的颌边。
“没有!你没有还清!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是……是吗……”
“喂——!”
抱着他中了数箭的身躯,手臂又紧了几分,让胸膛贴着胸膛,却更清晰地感到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抓不住了。
半空中寒鸦一声嘶鸣,淹没了甘宁的最后一抹呼吸。
结果——他走的时候还是单数吗?
不——。
一支箭穿透了甘宁的肩胛,将他直直射穿,凝着血的箭尖,如今对准了一副温热的胸膛。
“甘宁,我答应过你的,我——”我陪你。
蓦然抱紧他,俯身贴上他的薄唇,冷箭穿心。
我说过,我陪你。
不是单数,是复数。
对影,即成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