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在不知不觉中，如此这般，疏忽而去。 

那一天安娜醒来，站在阳台前眺望着熹微晨光下黑色的枫林，忽然便见一列鸟儿排成“人”字从头上无声掠过。她忽然嗅到风中弥漫的泥土的清香气息。 
然后她看见一道尖利的光芒刺破天际。红艳的流光染遍天涯。她微微眯眼，一言不发地看着太阳渐渐升起，看着火一般的霞光浸透了枫林与原野，看着一群又一群的候鸟从遥远的土地上飞向更加遥远的南方，然后知道，在再往南的地方，已然是春天。 
她静静地看着这壮美的一景，然后眼睛乏了，便伏在阳台上沉沉睡去。当她再度睁眼，自己已回到了床上，厚重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但是另一张床上的人，已经不见。

她抱着火灵走进枫林中。枫林深处好正瞅着一地的棕绳木板发呆。但即便如此他已然知道她的到来。他笑着轻轻将她退出林间。 
“你在做什么呢？”安娜问，“这两个多月来你一直在林子里捣鼓些什么？” 
他的笑是许久不见的神采飞扬，半狡黠的。 
“过两天你就知道了。”他如是说，然后随手画出结界拦住了她。 
有一丝丝的奇妙的愉悦感充盈全身，她微微地笑，然后佯怒着踢着地上的积雪走出枫林。 
回到屋中，遇见了那个水果摊子的老板娘。老板娘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安娜淡漠却不失分寸地礼貌回应。本打算就此上楼，但老板娘热情地拉住了她。 
“你今天气色好很多啊，安娜。”老板娘细细打量着她的眉宇，笑眯眯地，“不和他闹别扭了？” 
安娜一愣，旋即想起平安夜时的事情。闹别扭？ 
她微微露出了笑颜。“什么啊？” 
老板娘估计着人家小两口已经和好了吧，再多说不过是再揭疮疤罢了，何必惹得人家难受，于是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的，安娜，有一个这么爱你的人在身边——他对你真的很好啊。” 
羡慕，么？ 
但是她一点也不觉得幸福啊。 
“你们一定是很恩爱的吧？看他那疼惜你的样子。”老板娘自说自话地，“其实偶尔闹闹别扭也无所谓，反正女孩子啊，是有权利向男孩子耍赖的。不过你一定也很爱他的，要不然不会这样，有什么气都往他的身上撒……只是过头了就不好了哦。毕竟你是有身子的人了……” 
后来的话在耳边飘荡回转，却进不得她的耳。 
——你一定也很爱他的。 
仅此一句，萦回来去。 
爱？ 
——要不然不会这样。 
想要离开却又无法离开。想要伤他却又偏偏心软。 
——他对你真的很好啊。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 
她突然站起身，不顾正絮叨个没完的老板娘惊惶的神色，转身跑上了阁楼。藏在衣袖深处的火灵纳闷地探出头来看看，却被她狠狠一掌摁回去。她“乓”地一声甩上门，然后靠在门上喘息。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她无法解答。只是用手心按住了眼睑，试图平复过快的呼吸。 
是的她不爱他。她不爱他。她不爱他。那个傍晚去散步是个错误。那夜绚丽的落枫亦不曾有过。一切不过是场脱了轨的梦魇。她应该要离去的，一早便就。

梦见叶了…… 
梦见他在找她。她对他说，我就在这里啊，接我回去吧。他清朗一笑，说，好。 
好。 
我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然后一片又一片的殷红枫叶飘零划过。她在这绯色的光中看着他清朗的面容。他说他会来找她。他说他会。 
忽然分不清谁是谁了。那笑容在绯色的光中恍惚，又晴朗如冬阳。有那么一刻她的心暖洋洋地，平安喜乐。却叫不出眼前人的名字。 
只是一直回答说，我会等你来。 
一直一直。 
等到地老天荒。

6、夕花 
天空如此清澈。碎丝般的白云悠悠荡过，在金色的太阳的光芒之中无声缠绵。好在这美丽的背景下俯视着那五个人，五个魂。他的红酒般剔透的眸子里浓浓的，满是笑。 
“我正要去找你啊，麻仓叶。”他如是说，“真是巧呢。” 
叶握紧了春雨。 
“安娜……呢？” 
他咬着牙道。 
好的唇畔扯开一抹笑，邪魅惑人的弧度，一如既往，蕴着轻蔑般的笑容。好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叶看着他：“他是我的妻子。” 
“妻子？那又能怎么样呢？”仍然是浓郁的笑意，“反正你也没有尽到丈夫的职责，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劫走了她！” 
“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爱她，你会让她被我带走吗？”他的眸中突然一片肃杀，但笑意仍然残留在唇畔，更形残忍地，“如果是我，我可不会这么不小心啊……叶。” 
那一刻叶陡然扬起剑。但是好没有动，仍然是居高临下地睥睨邪笑。叶的剑尖在颤抖。 
莲抬起一只手，慢慢放在叶的肩上。叶的肩膀紧绷。 
“好。”莲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好的笑容绽放如火莲。 
“一开始就说过了吧。”他道，“叶，我是来找你的。” 
蔚色的天空如此耀眼。叶看着他的敌人，他的哥哥，他的半身，说：“找我？” 
应该是他找他，才对吧。 
好轻轻浅浅地笑。 
“我来带你，去见安娜。”他道，“你去不去？” 
灵魂之剑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听见有人在敲门。但是她醒不过来。 
不想醒来。 
“安娜？”那人在门外唤着，“我外甥女来看你了……就是水果摊子的老板娘……安娜你在么？” 
她不想睁眼。无力回答。 
“安娜？” 
房东太太拧开了门把。当房东看清那个伏在窗边的昏迷的人时，安娜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惊呼。 
她知道有什么，即将来临。

“去……见……安娜？” 
叶不可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萦绕齿间心上多日了的名字。 
“你说，安娜？” 
他低喃。 
“是啊，就是安娜。”而他的笑容掩饰得完美，“恐山，安娜。” 
赭石一般的御神体之剑渐渐稳定。叶看着好。他已经冷静。 
“你……”他说，怀疑，“为什么？” 
为什么？ 
好冷笑。 
我如何能告诉你为什么。在那长长久久的日夜相对中我无法给她幸福，亦无法幸福。我的生命已经走到终点。没有时间亦无力，挽回。 
更何况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谈何挽回。 
他脸上笑容逐渐加深。 
他说：“我累了。” 
于是他面前的五大战士齐齐怔忡。

那天阎罗问他，这一切是否值得。 
他但笑不语。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值得”二字来衡量的。想要当上通灵王与想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是完全没有对比性的事情，无分高下。那千年的追寻，到得后来，亦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即是如此，不如为一些快乐的事，放手一回。 
只是他不知道会如此的，不快乐。 
好看着叶，疲惫地想。 
如果没有叶。没有叶。没有这个半身。是不是安娜会爱上他？ 
但是他已经厌倦了猜疑。 
算了算了。反正，不该存在的，本来就应该是他。 
是他。 
“你不信就算了。”他说，冷淡，“我也不是非要你去不可。” 
叶看着他。叶几乎便要应允了。但是道莲冷冷开口。 
“为什么？”莲说，双眼盯着好，“你又有什么企图了？” 
“为什么？”讥讽的笑容一闪而逝，“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我做的所有事情都要有理由呢？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 
“你，不是恨叶么？” 
接过话的是李塞鲁。他看着好。他的俊秀的脸上戴着半只漂亮的银制面具。 
是那一天的伤。

光与暗混乱地交织晃动。她听见有人不断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清醒。但是她无法睁眼。 
痛。 
如此地痛。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腹部的疼痛如海浪，一阵又一阵地试图淹没她。她咬住牙。倔强地不肯出声。 
“安娜。”是那个水果摊子的老板娘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会没事的。医生已经来了。没事的，啊。” 
她知道会很快。很快就会没事。 
不会再有任何事情。 
她勉力睁开眼。

偶要下了...
你们慢慢看吧...
看晚上有没有时间转...

气流狂躁起来。他的雪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叶。 
前鬼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安娜的胎儿有危险了。似乎是精神长期不稳定的缘故。 
好有几分后悔，自己都很难说清。 
是不是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曾对过？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叶，你都听见了吧。”他看着叶，“你还在犹豫么？” 
握住剑柄的手逐渐无力地松开。叶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她在哪里？” 
好的唇畔一笑，说不出是否凄伤。 
“跟我走。”

阳光如此刺眼。好站在灵魂之火的掌心想。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一切都已经脱轨。没有一项符合他的预想。 
从地狱回来，不是为了失去她。 
生离或者死别，都不是。 
他回头看着站在灵魂之火的肩膀上的那些人，然后，叹息。 
罢了。 
忽然从内脏深处传来一阵难以遏制的翻腾。他咬住牙试图平复。但是血丝还是从唇隙间逸出。险些昏去的晕眩感。他知道是使用超越灵魂的缘故，但是他别无选择。饮鸩止渴。这是他的错。 
不过是咎由自取。 
“好！”那个人如此呼喊着，“还要有多久？” 
他不回头。 
“我不会故意减速的。你放心。”他的声音微讽似的平静着，“反正你都上来了，不是么？” 
叶咬住牙。 
“如果她……有事，我不会原谅你的，你听见了吗？” 
他回之以冷笑。 
如果她有事，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何用你的宽恕。 
但是为什么，她的所在，离他如此遥远？ 
渺小的人类的聚居地，那庞大的城市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野外的风光如此旖旎。他们在飞行。草丘迭宕，川原阔朗。森林从天边延展而至。火灵迅速地俯冲下去。他们在树梢之上滑翔。 
风的气浪扑面而来。好的雪色的披风飞扬。李塞鲁低头看着在火灵掌心中的好。那披风反射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眸。 
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奔向同一个方向？ 
一滴温热突然间溅上李塞鲁的脸颊。没有面具遮挡的右半边脸颊。李塞鲁吓得一怔。摩尔菲轻盈地飞来帮他擦拭。殷红殷红的。是血滴。 
李塞鲁怔忡了一会儿，看向那个始终不曾回头的人。他不动声色地抹掉了血迹。 
森林中的一架秋千，在他们飞过时挟带的气流中，微微地，晃动。 
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睁眼看见他在笑。 
笑得风徊云遏，如此清爽。 
她问，你在想什么？ 
他笑笑，不答。 
然后低下头来吻她。 
她在他的齿颊间闻到天堂的清香�

血的清香。 
血的清香萦绕在房间里。她从恍惚中回神。她喘息。 
纷乱的人的声音在耳畔飘荡。她试图捉住那漂游的话语的意义。疼痛的间隙间她听清了那些对话。 
——不行，她的身子不行了。长期的营养不良……不行。 
——只能保住一个的……怎么办？她的家人都不在么？ 
——没有人吗？ 
她在疼痛中忽然笑出声。然后呻吟无法遏止的逸出。她连忙咬牙。 
那种烂到家的连续剧剧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且，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身边。 
任何一个。曾经说过爱情的人。 
真想尖叫。 
“安娜？” 
什么人俯身下来。安娜抬起眼。她看见那张焦虑的脸。果然便是那个水果摊子的老板娘。 
真可笑。 
最后在自己身边，为自己焦急的人，竟然会是自己平时最不愿意搭理的人。 
“你……” 
“我们可能要打掉你的孩子。安娜。”老板娘说，力持镇定，“好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你可能要自己做决定。” 
打掉？ 
不要说笑了。 
辛辛苦苦地孕育着这个孩子，不是为了到最后来扼杀的。 
安娜绽开一朵笑。在汗水与泪水之间。 
“我要这个孩子。”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个孩子是新的生命。他比我更有权利活下去。我要。” 
“安娜你要想清楚。”老板娘简直便要流下泪来，“你一定要想清楚。即使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没娘的孩子。你要他怎么长大？” 
“我已经决定了。”她说，声若游丝，“我不再需要救赎。” 
所以，请你们，救他。 
疼痛如潮水再度席卷。她闭上眼。黑暗汹涌而至。她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与痛苦中喊出声来。 
喊出声来。

“安娜——！！！！！” 
他听到她的叫喊。但是他挪不动步伐。 
而叶大喊着冲了出去。 
——安娜。 
只能低唤的名字。 
叶的身影很快就冲进了那栋小小的木屋。几乎就在叶冲进门的那一瞬间那女子的叫喊戛然而止。好的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立时拔足前行。 
然，脚步仅仅迈出一步，便即被阻拦。 
好看着挡在身前的四人。 
“让开。” 
他的声音如此低沉。 
蕴着巨大风暴的低沉。 
但是那四人不为所动。 
“我们不会让开的。”霍洛霍洛说，手上已经套上拳套，“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去对叶或安娜下手。” 
好看着他们：“让开。” 
“我最讨厌别人命令我。”道莲甩开宝雷剑。他冷哼。 
好眯起眼。 
“你们……” 
“恩怨就在此了结吧。好。你也不用再放什么狠话了。”李塞鲁在面具下冷笑，“我知道你其实已经是油尽灯枯。我们四人，对付你，足矣。” 
他从左往右逐一看去。但是这四人竟无一退缩。他恍惚又回到在星之圣地的那一天。一切仿佛重来。 
但是不同的是，那一天他失去的是通灵王的位置，此刻会失去的，却是安娜。 
失去就失去吧。 
“火灵。”他说，召唤出火红的精灵，“看来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战斗开始。但是仅仅只有一秒。一秒钟之后四人倒地。好转过身去。 
亦是在那一瞬间，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崩裂。大口的鲜血再度涌上喉间。他生生把它咽了下去。但是他清楚自己，已到尽头。 
只是他宁死也不会在他们面前流露半分脆弱。 
所有的脆弱，只会且只能在一人面前毫无保留。 
只有一人。 
“记住是我饶恕了你们。我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把你们杀死的。”他头也不回地，“好好地记住吧。” 
然后他消失在阳光下幽绿的枫林里。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