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桔梗在平静中醒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一直以来，她在这床上经过长时间的睡眠后、睁开双眼的同时，往往伴随的是心跳缓慢的不适、全身肌肉的僵硬无力、口鼻呼吸的不顺、精神状态的昏沉...无论怎样，她的身体总是会从中选几个一起来。
每一次被唤回这个现实之中，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痛苦。
但是她并不觉得讨厌。
还可以活著、被某个人呼唤著...这有什麼好讨厌的呢？
但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她想，今天会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比生日什麼的，都还要特别。
於是她坐到桌前，把防尘布掀起来，十分难得地开始使用电脑。
她的电脑桌面是空无一物的白色，上面只有一个资料夹，里面塞了满满的音讯档，全部都是以日期作为档名。从年、月、日、时、分的编名格式来看，这里面的档案可以追朔到非常久之前。
她点选了那个最近时间的档案——差点弄错了，是倒数第二个。
「原来没有删掉？算了...反正没差了。」
然后快速地操作著烧录成光碟的流程。
烧录完毕后，她将那片微烫的光碟摆在面前，拿著签字笔对它沉思。
过了几分钟后，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突地笑了出来，几笔便写好了光碟上的标题，然后用袋子装好，就这样把它摆在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
接著她选取那个装满了音讯挡的资料夹。
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确认、永久删除、确认。
她不需要留下这些。
将电脑关机后，她又打开了桌下的两个大抽屉。
第一个抽屉里装了好几盒没用完的空白光碟片，她思考了一下，决定不动它。
第二个抽屉里装满了信件，都是同一个地址寄来的。
她想把这些信件连同抽屉一起拿出来——但重量实在不是现在的她负荷的了的。她只好慢慢地一叠一叠将这些信件抽出，把他们放在床上，大略整齐地排列了一下，然后依照时间顺序放进大纸箱——当然这也是她之前请枫准备好的。
纸箱表面用胶带牢牢贴好，最后她再补上一张纸，并且写上那个她早已倒背如流的地址，以及几句话。
大功告成。
看起来好像很轻松，但做这些事却花掉了她整个上午的时间。
她满意地看著这个房间，然后拿起了她的笔记本、笔、随身听与耳机。
她有些犹豫地看著那只录音笔，最后还是决定把它一起带上。

*
简单地用过中餐后，她带著愉快的心情回到了她的庭院。
她的心情之好在脸上一览无疑，这种难得就连底下的那些仆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你不觉得今天小姐笑起来特别不一样...？」
「从没看过小姐吃饭吃的这麼悠闲。」
「是发生什麼好事了？」
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真的去向小姐求证。除了资历最老的枫婆婆不用怕这些无谓的担心。
但是今天枫婆婆因为老家的事情回去了，不在。
篱小姐与犬夜叉先生，今天也不会回来。
至於那位杀生丸先生，就更不用期待了。
那麼冷漠的人，即使他来了也不会知道些什麼的，他们说。

*
桔梗坐在她专属的石椅上。
听著随身听里的音乐，右手窸窸窣窣地在笔记本上写著什麼。
并非之前那种像是灵思枯竭的情况，今天她写的情况可说是行云流水，连表情都很从容。
那个派不上用场的录音笔则被放在扶手。
写累了就睡一下，睡醒了又继续写。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醒来并不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呼唤她就能醒来。
她就这样维持了一下午。
连随身听的电源也被她耗尽，耳机里的音乐瞬间无声静止。
这个意外干扰了她原本十分顺利的流程，她一皱眉，直觉地想查看随身听的情况。
手肘不经意地一撞，扶手上的录音笔就这麼直直地飞了出去，滚落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这个意外又干扰了她现在查看随身听的动作。
她想。她完全不必去把它捡起来，那已经不需要了——
但她还是做了一个相反的决定。
尽管不是很远，但是要现在的她用双腿走到那里、捡起来、坐回石椅，这一连串的动作仍有些困难。她决定先把自己撑起来，坐到轮椅上再说。
她才一起身，随即感受到一阵十分熟悉的晕眩、痛楚与无力感。
啊，来了呢，她想。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回忆人生中的无数个片段，在她最后倒下之前，只有一个念头充斥著她的心。
没关系，因为已经有足够代替的东西了。
如果不是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块白布慢慢地散落在草地上吧。
她安静地躺著，渐渐闭上了双眼。
*
她脸上那极淡的，却特别真实的微笑，直到杀生丸来到庭院后，都还保持著。
像上次她的生日一样，他银白的长发几乎盖住了她批散在地上唯一的墨黑，彷佛她是沉睡了的、一身雪白的天使。
虽然她真的不讨厌醒来——
但是也不会再醒来了。

18
枫从来没有这麼后悔过。
仅仅那麼一天没有陪在她的小姐身边，再次见到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还以为自己脸上的皱纹早已堆积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可是她还是这个家资历最老的人，她不能这麼一觉不振。
桔梗的笔记本里，详细地交待了关於之后该做的事情与处理。
像是把床上那个大纸箱寄到哪里去、把那台电脑跟空白光碟转送给需要的人、如何妥善地保存那些速写本。
她这才想到，原来她的小姐这一阵子默默地在写些什麼，是在交待这些事情。
尽管笔记本的页数不齐、后续的处理似乎也还没全数交待完，但是对她来说，够了。
她默默地把笔记本上交待的事情做好。
把庭院的桌椅收起来，不过那张石椅就搬不动了，便让它留在那里。
她还想著是不是该将桔梗的房间收拾一下。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听见自己难过地说「不愿意」。
她想起她的小姐曾交待如何处置那些速写本。她随意将最早的一本抽出来。
眼睛的间距太大了，两条眉毛不太对称，下巴的线条也太尖锐。
那时她的小姐曾经用懊恼的孩童语气对著她说：「这比我想像中的难好多。」
这张画一点也不像。她的小姐怎麼可能会是这种歪七扭八的样子。
可是她却无法自拔地对著那张画，眼泪不断地落下，将那张原本就不像的画湿润地变了形。

*
「篱，我听说你姊姊的事了...你还好吗？」
「......嗯，没关系。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的。」
「那麼，最近可能得回去吧？」
「是啊。」
她不是那麼想再跟室友谈论这件事。她明白这是一种好意的安慰，可是现在的她承受不起。
於是她走出房间，决定去找犬夜叉。
这次回去也会见到父母。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不得不回来一趟。
她不禁为她的姊姊感到悲哀。
她在大厅见到犬夜叉时，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焦急。
「怎麼了？」
「同学传给我一首网路上的歌...实在吓了我一跳，总之你听听看。」
「什麼...」
他也不等她反应过来，直接将耳机塞进她的耳朵。她有些不高兴，现在是听这些歌的时候吗？
但是当她听见第一句人声，她惊讶地看向犬夜叉。
「这是...姊姊在唱歌？」

*
「为了传达给你，我将继续不停地唱歌。」
「虽然没有重逢的那一天，请不要放弃走下去，我等待著你的笑容。」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今后这条路依旧会持续下去。」
「无论在什麼颜色的天空下，无论风怎麼围绕著你我，只要保持笑容就可以...」
「我不说再见，代之以把这首歌留在这里。」
「虽然没有重逢的那一天，请不要放弃走下去。」
「即使没有任何承诺——
——只要保持笑容就可以。」
杀生丸坐在庭院里唯一的石椅上，安静地听著她最后的歌声。
「这是小姐要给你的。」
枫将那片光碟交给他时，他看见上面写著「好的东西，只需要留下一个就够了」。
相比她绘画的技术，她唱歌的技巧真的不怎麼样。他知道她是最近这两年才开始听音乐的，不过枫告诉他录音笔却是很早以前就买的。
她的歌声回绕在耳畔，他觉得那听起来有几分熟悉。人的说话声跟歌声会略有不同，但他肯定自己曾在哪里听过。
想不起来。
他对於数位化后的声音一向没有兴趣，所以也不会去留意。
怎麼想都想不起来。
可是想起来又如何呢？
他头一次，如此不明白她的用意。
为什麼要把这首歌给他，为什麼要这麼唱？
她应该可以用任何形式与他告别，却选择了这个方式。
他至少曾对她说「再见，桔梗」，不过她却连一句道别也没留下。
那本笔记本他翻了很多遍，除了写著把那片光碟给他，没有任何要对他说的事情。里面交代的事情极其理性、冷静，就好像只是在分配著物流的去向，她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她比自己要冷酷的多了，他想。
他抚摸著这座冰冷的白色石椅，她的王位、这一人国度之上。
他不自觉地睡著了，像她一样。

*
尽管珊瑚的话确实令他感到非常讶异，但他暂时没有心思在这上面纠缠。
他拆开两个纸箱。
一盒装著满满的信件，上面写的都是日暮家的住址，这应该是那个女人寄过来的部分，他并不感兴趣。
另一个纸箱重的多了，里面塞满了光碟，每张光碟上都写著以年、月、日为编号的数字，她们确实是从非常早之前就在连络了。
边边塞著一封信，也是这盒纸箱中唯一的一封信，住址的开头吸引了他的目光。
A县，他之前住的地方。
他掏出珊瑚的名片，跟上面的住址一模一样。
邮戳上的印章显示著，它比任何一片光碟的时间点都还要早，是最早的，就在他当初搬离这里后不久。
他取出了那封信，上面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更因为时间缘故而显得模糊，不过还是可以辨认。
是她年幼时，还显得十分青涩的字迹。
*
珊瑚小姐，您好。
虽然我该做的事情应是将您寄错了地址的信退回给您，我为我冒昧的举动向您道歉，可是适巧发现您住在A县，让我忍不住回这封信给您。
能否请您告诉我，A县是个什麼样的地方？那里的人如何？好不好生活？
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我现在的思绪全系在这上面。
因为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生，我想我的言词可能有些过於冲动而不礼貌。
若是给您这种感受，我再次为我的冒昧致歉。
但是这对现在的我来说非常重要。
真的非常重要。

19
她喜欢白色。
可当别人用钦羡的声音说「白色多麼适合你阿。」的时候，她会暗暗地笑了。
她想，他们真的不懂她。
她喜欢白色。
不是因为圣洁纯净，不是因为安静乖巧，不是因为神秘美丽。
而是因为那一无所有的虚空、彷佛什麼也不能留住的死寂。
她太寂寞，配不上这抹孤高的白，可她想至少她还有那个喜欢的权力，可以让自己更靠近一点吧。
如果更靠近一点，即使只有如此短暂的时间，好像自己也能变的像白色一样清冷无畏、孤独高雅。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最适合白色的人，那一定是他吧。
或许，不能这麼说。因为白色是千万色彩中最衬的上他的颜色。
从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这麼想。
他很寂寞，可是他用更多的孤独来包装这份寂寞。
她会结束他的寂寞，取而代之有一天他也会结束自己的寂寞。
以及自己的时间。
因为她等待已久的白之死神，现在不过是藉由他的形象出现了。
可是她真的忘了，孤独跟寂寞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很容易在不经意间就越了界。
或许於她、於他都是。
导致她在暮然间发现，她苦苦追寻的那抹白色，不单单只是因为那份清冷无畏、孤独高雅了。
原来为了代替他，连自己一直以来所崇拜的孤独、心中绝对的白，都不得不拿来利用。
「桔梗，何以你这麼寂寞呢。」

*
「珊瑚小姐，非常谢谢您告诉我这麼多。」
「您这麼帮我，我自然不能对您有任何隐瞒。」
「很抱歉，我用这种录音的方式回信给您。因为我的手不太方便，又需要不断地作画。」
「有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不久前离开了，但我知道他搬到了A县。」
「他还是个医学系的学生，但我不敢说他将来会不会真的当医生，因为他不想做的事情是没人能强迫他的。」
「他的名字叫杀生丸。」

*
「我身上有一种病，无药可救。我自幼身体就不好，对於自己会变成怎样、能活多久，我很清楚。」
「我不想要去做治疗，只为拖延那一点点的时间。」
「我想要留下一些东西，为了有个人能记得我。」
「只要凭著那个东西，即使我死去也会永远记得...我想要做这样的事情。」
「我想到的方式是画自画像。」
「这样至少，还可以记得我的脸，我的笔触，我一心一意作画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杀生丸先生。」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最适合白色的人，那一定是他吧。」
「只有在为他作画的时候，他的头发，那是真正的留白，而不是刻意。」
「他是个很难亲近的人，但是我无法讨厌他。」


*
「我喜欢白色。我想是因为白色在他身上显得特别美丽，他才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虽然对他来说我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但听到他曾有那麼一丝的念头想拯救我的病，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以为杀生丸先生离开的时候，就只是我的生活又变回原样罢了。」
「因为我们之间什麼都没有，不曾留下过什麼东西，也不需要怀念。」
「可是我作画的手却开始变的迟钝，需要一点什麼替代的动力。」
「我很想念，他那头银白色的长发，像安静的死神。」
「我知道我无法拥有一头那麼漂亮的发色。」
「但我还是忍不住开始留长头发。」
「我很想念，他那对金色的眼瞳，像生命终结时的日落。」
「我羡慕他的异母弟弟，有一双跟他几乎一样的眼睛。」
「我知道我无法拥有，所以我只能一直看著他的双眼。」

*
「最近的我，就连手也渐渐地不能负荷作画时需要的精准握力。」
「想用自画像留下的方法...或许已经不可行了。」
「曾经有一次杀生丸先生带我出去，我们不小心分散了。」
「我无意中听到唱片行的背景音乐，被吸引了进去。」
「我那时才发现，原来可以有这麼简单地、直达人心的留下形式，直到今日都印象深刻。」
「我决定唱一首歌，代替我。」

*
「对了，最近我这里又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杀生丸先生回来了。」
「我不晓得我的妹妹是用什麼样的法子，竟然能把他请回来。」
「我知道他的母亲不久前过世的消息。」
「但是他一定不会把感情表现出来，他就是那样子的一个人。」
「我从没想过还能再看到他。」
「不过我知道，他当上医生回来也不是为了医治我的病。」
「他不是那麼笨的人，当然晓得不需要在我身上花费无用的时间。」
「我很高兴看到他，他还是一样那麼适合白色。」
「真可惜我的手无法再为他多画几张画了。」

*
「对不起，我很多管闲事地去了弥勒先生的店。」
「因为看了你的担心，我忍不住想要去看看。」
「请放心，弥勒先生过得很好，他没有骗你。」
「弥勒先生是个有才华的人，只要再熬一段时间，必定会有所成就的。」
「上次寄给你的试唱录音中，我已加入了部分的歌词。」
「虽然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是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
「结果，脚也撑不住了。」
「最近这几年，身体的情况恶化的很快。」
「我知道，这是因为时候要到了。」
「所以我不加紧完成那首歌不行。」

*
「最近也开始觉得眼睛很容易疲惫。」
「还好歌词都已经写好了，不用再盯著那些书，看著天花板发愁。」
「我看了好几遍，总觉得歌词有些不妥。」
「不像是在纪录我的留下，而像是在留给某个人。」
「这已经不是我最初的本意了。」
「可是每次改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好又改回原本的。」
「是否我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
「他说我无可取代。」
「为什麼这句话听起来这麼安心，却又令我这麼痛苦呢？」
「我是不是，已经无法再对唯一之外的事情觉得无关紧要了呢...」
「我不能这个样子。」
「时间已经不多了。」
「所以...可以的。」
「一定要有一个东西代替。」
「否则该怎麼活下去？」
*
「二十岁生日的这天，我的愿望实现了。」
「明明真正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其他的应该都无所谓了。」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无动於衷吧。」
「拥有一个他，连我原本长久以来的执著都舍弃了。」
「那还有什麼是替代不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