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男人，穿着一件质感很好的黑色长款风衣，独自坐在长椅的尽头。他上身微微向前倾着，头低垂，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静态的、近乎凝固的姿态。这个距离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许言初的视线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些优越的细节。他鼻梁的线条很高挺，侧脸的轮廓分明。被精心打理过的发型利落干净，没有一丝杂乱。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微握成拳，骨节修长分明，皮肤是冷调的白。
　　许言初的脑海里瞬间蹦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人啊，果然还是得多出门。窝在家里只能对着屏幕和自己养的多肉们面面相觑，一出门，就能遇见这样赏心悦目的风景。她甚至开始以一个声音博客主播的职业习惯，在心里为他构思人设，揣测他的嗓音会是清冽的还是醇厚的。
　　心情因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愈发晴朗。她举起手机，想拍一张自拍，连同刚买的奶茶一起，发到粉丝群里，告诉那些关心她的小耳朵们，她今天“出山”了。
　　她解锁屏幕，打开社交软件，熟练地点开粉丝群，正准备切换到相机界面，动作却猛地一顿。她这才发觉，自己带出来的，是私人用的那部手机。而那部专门用来回复粉丝留言、处理工作相关事宜的手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玄关的充电座上。
　　“啧！”许言初懊恼地躲了下脚。她的粉丝群很活跃，她习惯了用工作手机及时和大家互动，这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现在两手空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心里不踏实。
　　她看了看地铁入口，又看了看自己家的方向，只犹豫了三秒钟。不行，必须得回去拿。这是一种近乎强迫症的责任感。

　拿了手机，再次回到地铁站口，她心里踏实了。这一次，她打算直接刷卡进站，不再耽搁。然而，就在她走向闸机口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向长椅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个男人还在那里。
　　他的姿势和刚才相比，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许言初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他身体前倾的弧度更大了，几乎要将整个人对折起来。之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不见了，大概是收拢在身前。那种静态的姿态，此刻看来不再是沉静，而是一种压抑着痛苦的忍耐。
　　许言初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深谙成年人社交的边界感。但她看着那个男人，心里那个叫“热心市民许言初”的小人开始冒头。
　　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从自己第一次看到他，到跑回家拿手机再回来，前后加起来至少有十五分钟了。这个天气，长时间坐在地铁站，还是以那样一个不舒服的姿势。
　　许言初只是稍微犹豫一下，下一秒就迈开脚步，朝着那个长椅走过去。高跟短靴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在有些空旷的地铁站前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她在男人身边停下，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用自己最柔和的声线，轻声开口：“你好。”
　　男人没有反应。
　　许言初又往前凑近了一点，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先生，你好。我看你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这一次，那个低垂的头颅终于缓缓地抬了起来。
　　当他的脸完全暴露在许言初的视野里时，她心里那个关于“好看”的结论被瞬间印证，并且被赋予了更生动的细节。他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双眼皮的褶皱清晰利落。嘴唇很薄，此刻抿成一条直线。
　　只是，明明是初冬的天气，他的额角却湿漉漉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她，里面没有情绪，只有一片疏离的平静，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不用，谢谢。”他的嗓音比许言初想象中要低，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但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堵礼貌而坚固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哦，好。”许言初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能读懂他传达出的信息：别管我。
　　她转身离开，朝着地铁闸机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已经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最初那个忍耐的姿势，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许言初的脑子里闪过他苍白的唇和额角的汗。胃痛吗？这么冷的天，胃痉挛起来会更难受吧。
　　她转身快步走回了刚才那家奶茶店。
　　“您好，欢迎光临。”店员依旧是那个带着甜美笑容的女孩。
　　“你好，麻烦给我一杯热的红糖姜茶，要最烫的那种。”许言初迅速地说。
　　“好的，请稍等。”
　　等待的几分钟里，许言初的心情有些微妙。她觉得自己有点多事，甚至有点傻。这或许是她作为情感声音博主的后遗症，习惯了用温暖去回应世界。
　　很快，一杯滚烫的姜茶做好了。许言初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再次走向那张长椅。
　　男人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对她的再次靠近毫无察觉。
　　许言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将那杯热饮放在他身边的空位上。纸杯接触到冰冷椅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叩”。
　　男人似乎被这声响惊动，身体微微一颤，再次抬起头，那双疏离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晰的疑问。他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姜茶，又看看许言初。
　　对上他探究的视线，许言初说，“暖一下可能好点。”
　　说完，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只是冲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径直走向地铁入口，刷卡，进站，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再回头。

　　三站地的距离，不过是几首歌的时间。
　　“时止间”就在老街口。这一带是老城区，路两旁的法桐有些年头了。夏天的时候，这里是遮天蔽日的绿，到了这会儿，叶子大半枯黄，铺了一地。
　　书店的门脸不大，厚重的玻璃门擦得透亮，推开门，挂在门梁上的铜制风铃被撞击，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店内荡开。
　　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纸张特有的陈旧香气和淡淡的咖啡味。
　　“言言姐！你可算来了！”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收银台后面传出来。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探出身子，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是小桃子，这家店的店员。
　　许言初解开围巾，抖落上面的寒气，笑着走过去：“怎么，想我了？”
　　“那可不，你都失踪两个月了。”小桃子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我都怕你把我们店给忘了。”
　　“忙着录节目，这不是一闲下来就过来了。”许言初习惯性地走到咖啡区，把包放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熟练地敲了敲大理石台面，“老规矩，一杯热拿铁，少糖。”
　　小桃子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两只手一摊，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夸张的弧度：“言言姐，今天这拿铁，恐怕是喝不上了。”
　　许言初一愣：“咖啡机坏了？”
　　“机子好着呢，是人没了。”小桃子叹了口气，把抹布往台面上一扔，“之前的咖啡师离职了。现在是我们老板亲自顶岗。只不过……”她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老板今天有点事，还没到店呢。”
　　“老板？”
　　许言初挑了挑眉。她在“时止间”泡了五年，从没见过这家店的幕后老板。这里的经营风格佛系得近乎任性，选书刁钻，不卖畅销榜，也不搞营销活动。她一直以为，这大概是哪个富二代闲来无事弄的情怀产业，只出钱不露面的那种。
　　“你们老板还会做咖啡？”
　　“那当然，”小桃子一脸自豪，随即又变成了一脸八卦，“言言姐你不知道，老板已经全职在店里盯了一个多月了。也就是你最近没来，不然早碰上了。”
　　许言初点点头，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谁经营这家店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的氛围没变。

　“既然没得喝，那我先找书。”她把围巾挂到公用衣架上，转身走向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
　　“行，你先逛着，等老板来了我让他给你做。”小桃子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
　　许言初径直走到店里的自助检索机前，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敲击了几下。
　　《草叶集》。
　　屏幕闪烁片刻，跳出了检索结果。惠特曼诞辰200周年特装版，库存1，位置F-27。
　　运气不错。许言初嘴角微微上扬。这版书装帧精美，市面上已经很难买到了，她想用这一版做下期节目的素材。
　　她顺着地上的索引标识，很快找到了F区。27号书架在角落里，靠着一扇窄长的窗户。
　　许言初仰起头，视线在书脊上一一扫过。
　　F-27-01，F-27-02……
　　她的目光从上移到下，又从下移到上，来回了两遍。那一排排书脊像是在跟她捉迷藏，唯独不见那本墨绿色的《草叶集》。
　　“奇怪。”许言初小声嘀咕了一句，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最顶层书架的深处。
　　“许老师，找什么呢？”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男声。许言初回头，看见陈方正抱着一摞新书走过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身上穿着深灰色的工装围裙。
　　“陈方，正好。”许言初指了指书架，“系统显示那本限编特装版的《草叶集》在这里，但我怎么都找不到。”
　　“草叶集？”陈方把手里的书放在旁边的矮凳上，推了推眼镜，“我记得是在这儿啊，前两天我还看见过。”
　　他走过来，站在许言初刚才站的位置，也是上上下下一通扫视。没找到。
　　“不应该啊……”陈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系统明明显示在架的。”
　　就在陈方急得准备去仓库搬梯子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声再次响了起来。

“叮铃铃——”
　　这次的声音比许言初进来时要急促些，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许言初正蹲在地上查看最底层的书架，没回头。
　　陈方倒是像看到了救星，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腰冲着门口喊道：“老大！咱们那本两百周年的《草叶集》没在F-27，我不记得放哪儿了，系统也没改位置，您有印象吗？”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人没有立刻回答。
　　许言初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脚步声在咖啡区的吧台前停了一下，有纸杯放到吧台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脚步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许言初刚站起身，来人已经走到了书架前。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长款风衣还没来得及脱，外面的冷空气似乎还挂在衣角，他径直走到F区对面的一个独立展架前。那是用来陈列非卖品或者限量版本的区域。
　　他抬起手，在第三层抽出一本墨绿色的精装书。
　　“限编特装集中展拍了，系统里记得抓紧改过来。”
　　他的语速不快，也没什么起伏，听不出责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转过身，把书递给陈方。
　　许言初在这个瞬间转过头，视线恰好撞上了他的脸。
　　空气在这一秒凝固了。
　　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得像是一笔画出来的。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嘴唇也没有太多血色。
　　是他。
　　那个坐在地铁站长椅上的男人。

　男人显然也认出了她。他递书的动作停顿了半秒。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将书塞进了陈方手里。
　　陈方接过书，如释重负，“哎哟，瞧我这记性，谢谢老大。”他转头把书递给许言初，“许老师，实在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
　　许言初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指尖摩挲着封面上凹凸不平的纹理，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那个男人。
　　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们，正在解风衣的扣子。动作不算快，甚至有些迟缓。
　　“言言姐！”
　　小桃子的声音从收银台那边传来，打破了这边微妙的沉寂，“老板来了！你还要拿铁吗？我们老板可以上工啦！”
　　正在脱大衣的男人动作一顿。
　　许言初回过神，冲着小桃子的方向笑了笑，“好的，一杯拿铁，谢谢。”
　　前面的男人脱下大衣，挂在旁边的衣架上。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身形有些单薄。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只是抬脚走向了咖啡区的吧台。
　　许言初没有再盯着他看。她拿着那本《草叶集》，又随手在旁边的架子上抽了一本杂文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个位置很好，能看到窗外斑驳的树影，也能用余光瞥见吧台里的动静。
　　她看见那个男人走进吧台，穿上和陈方同款的工装围裙，戴好同色系套袖，洗手，擦干，磨豆、压粉、萃取，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是教科书，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
　　几分钟后，小桃子端着一杯拉花精致的拿铁走了过来。
　　“言言姐，尝尝，老板的手艺那是没得说。”
　　许言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泡细腻，咖啡的苦味和牛奶的甜味融合得恰到好处，温度也刚刚好，入口顺滑。
　　“棒。”她中肯地评价道。
　　小桃子嘿嘿一笑，转身去忙别的了。
　　许言初翻开书，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字上。

　　又是一个周末，许言初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时止间”。
　　一个星期过去，那杯醇厚的拿铁，似乎还带着余温，在她心里盘桓不去。
　　推开门，今天的书店和往常不太一样。原本摆放着新书推荐的小展台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铺着深蓝色桌布的长条桌，桌后挂着一张宣传海报，上面印着一位作家的半身像和新书封面。
　　一场签售会。
　　许言初了然，但气氛却不对劲。
　　海报上的作家正坐在桌后，可桌前却空空荡荡，没有排队等候的读者。
　　书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也只是在远处书架间浏览，对这边的活动敬而远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尴尬的沉寂。
　　店员小桃子和陈方站在收银台后，不时朝这边投来担忧的注视。
　　而宋止，就站在那位作家身边。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薄款毛衣，没有系围裙，身形清瘦挺拔。他正低声对作家说着什么，侧脸对着许言初的方向，脸颊的线条绷得很紧。
　　许言初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书架，假装翻看，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那位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穿着考究的作家端着一副文人的架子，慢悠悠地开口了，那点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个清楚。
　　“宋老师，你这家书店确实是清净，很有格调。就是这格调太高了，连读者都一并给筛选掉了。”他的话里带着刺，脸上却挂着一抹自以为风趣的笑意，“我办了这么多场签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冷清的场面。也好，省得我签名签到手酸。”

　　宋止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
　　“宣传方面的问题，我很抱歉。”他开口，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作家身旁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是策划编辑的男人连忙打圆场：“哎呀，李老师，您别急，可能是今天天气不好，路上堵车，读者们还在路上呢。”
　　“堵车？陈编辑，你这话哄三岁小孩呢？”李老师嗤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签字笔，视线又落回宋止身上，“宋老师，当初选在你们书店，陈编辑可以跟我说你的书店人气很高啊。你这……让我很意外啊。”
　　宋止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抱歉。”
　　就在这时，许言初把手里的书“啪”地一声合上了。
　　她抱着书，缓步走了过去，站定在桌前，目光却越过那位作家，直直地看向他身边的策划编辑。“请问，一场签售会的效果，难道不应该是由作品本身的吸引力，以及策划方的宣发能力共同决定的吗？”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在这片尴尬的寂静中格外引人注意。

　那位姓陈的编辑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有个顾客突然插话。
　　许言初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签售会冷场，要把锅甩给承办场地的。真不愧是文字工作者，这思考回路果然和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她说到这里，才把视线转向那位脸色已经开始难看的李老师，唇边甚至还挂上了一丝礼貌的微笑。“我在这家书店消费五年了，大大小小的签售会也见过几十场，这么冷清的，确实不多见。”
　　这句话初听是在附和，可细品之下，却把矛头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位李老师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正要发作，收银台后的小桃子却福至心灵，立刻领会了许言初的意图，脆生生地接上了话。
　　“就是啊！李老师，是不是您的策划编辑给的宣发预算不够呀？您看人家这工作做得，也太敷衍您了吧！我们书店的会员群里都没看到一丁点宣传呢！”小桃子一脸的天真无邪，话语却精准地戳在了要害上。
　　作者的怒火果然被成功转移，他猛地转头瞪向身边的陈编辑。“陈编辑！你不是说宣发费用都包含在我的出版费用里面，会做到位的吗？！这就是你说的到位？！”
　　“不是，李老师，您听我解释……”那位陈编辑顿时手忙脚乱，额头见了汗，再也顾不上去计较书店和许言初，连声哄劝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怒气冲冲的作家离开了书店。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许言初松了口气，这才去看宋止。
　　他正用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按在上腹部，整个人微微弓着背，额前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吓人。

“老大，你没事吧？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陈方和小桃子快步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焦急。
　　宋止摇了摇头，喘息有些不稳。“没事。”他直起身，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但那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他闷哼了一声，身体晃了一下。
　　许言初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宋止强撑着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旁，刚一坐下，就再也撑不住了，手臂紧紧环在身前，死死抵住胃部，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压抑的、断续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忍受的痛楚。
　　小桃子急得快哭了：“怎么办啊陈方哥……”
　　陈方也是手足无措，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许言初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几乎是凭着本能，拉开自己的帆布包，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终于，她摸到了一个温热的、方方正正的小包。是她冬天习惯随身带的暖宝宝。
　　她撕开包装，里面的铁粉与空气接触，迅速开始发热。她捏着那片越来越烫的暖贴，有些慌乱地快步走到沙发边，却又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
　　“这个……这个暖贴，有用吗？”她下意识的将那片暖贴递向了小桃子。
　　小桃子懵懵地接过来，那份热度烫得她缩了一下手。“我……我也不知道啊。”她求助地看向陈方，又把这个烫手山芋递了过去。
　　陈方拿着那片暖贴，站在宋止身边，却迟迟不敢有下一步动作。他看着躺在沙发上、连呼吸都带着痛吟的老板，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我我……老大他不让……”宋止从来不许他们插手他的病痛，那种疏离的坚决，让他们早已习惯了只看不碰。

老地方，开动了朋友们

那片小小的暖贴在陈方手里，烫得他左右手来回倒腾，活脱一个被炭火燎了爪子的猴子。他急得在原地打转，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老大不让”和“怎么办”，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让本就焦灼的气氛又添了几分滑稽。
　　小桃子眼圈都红了，泪珠子在里面打转，她看着沙发上蜷成一团，连呻吟都微弱下去的宋止，再看看旁边这个完全指望不上的陈方，最后把求救的视线投向了许言初。
　　“言言姐，怎么办啊？”
　　她的嗓音带着哭腔，细细的，软软，把她从一个旁观者的位置，硬生生拽进了局中。
　　许言初看着他们两个一个急哭，一个乱转，把那片救命的暖贴当成烫手山芋传来传去，一股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她觉得荒唐，宋止的痛苦是那么真实，而他最亲近的两个店员，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在外面，连递上一片暖贴的勇气都没有。
　　许言初心里那点迟疑，被小桃子那一声带着哭腔的“怎么办”彻底击碎了。她不再犹豫，迈开步子，径直走到陈方面前，伸出手，干脆利落地从他手里把那片暖贴拿回来。
　　许言初捏着那片已经相当滚烫的暖贴，绕过茶几，在单人沙发旁蹲了下来。
　　离得近了，那压抑的动静便听得更真切。那不仅仅是喘息，更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浑身的细微战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腹腔里疯狂绞弄，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扯碎。冷汗顺着他苍白的额角滑落，没入被浸湿的领口，整个人透出一股濒临崩溃的易碎感。
　　“宋老板。”她开口，刻意放缓了语速，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稳镇定，“我帮你贴个暖贴，可能会好一点。”
　　沙发上的人剧烈地颤了一下，似乎是新一轮的痉挛袭来，让他本能地想要把自己缩得更紧。他的手死死抵着胃，甚至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就这样把自己的肋骨按断。
　　“……不用。”
　　两个字从他紧咬的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破碎不堪，尾音瞬间被一声闷在喉咙里的痛哼吞没。
　　许言初看着他因为剧痛而痉挛弓起的背脊，猜到他会拒绝。这个男人，哪怕疼得冷汗淋漓、意识模糊，浑身上下依旧写满了“别碰我”和“我能自己扛”。
　　许言初把手里的暖贴又捏紧了些，那份灼人的热度提醒着她自己正在做一件出格的事。
　　“贴个暖贴又不会痛。”她的嗓音里带上了一丝善意的调侃，轻得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总比你现在这样强。还是说，宋老板觉得硬扛着比较有格调？”
　　最后那句话，她学着之前那个作家的腔调，故意拖长了尾音。
　　宋止整个人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