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这是夫人打发人送来的衣裳，上等的料子。” 桃乌端着木托走近，托上是件藕荷色的裙衫。
她是个实心眼的丫头，眼角眉梢都透着欢喜：“前儿个老爷得了赏赐，府里统共就这一匹缂丝料子，竟全给小姐裁了裙子。赶明儿赏花宴上，小姐定能压过所有姑娘家的风头。”
你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布料，却激不起半分暖意。心里只冷笑——等你嫁进闻家，做了那宰辅夫人，什么样的绫罗绸缎穿不上？还需要你娘像施舍似的与你？
往日里府中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份准是紧着你那宝贝弟弟。到了你这儿，便只剩了满肚子的算盘。她巴巴地弄来这衣裳，无非是盼着几日后的赏花宴，你能一举勾住那位吏部侍郎的心，好给他做个填房，了却她一桩攀附的心事。

你自然也想脱离这个家，盼着有朝一日能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掌心里，好好扬眉吐气一场。
也许是脑子里盘算着你的婚事，这天夜里，你做了一个很奇诡的梦。
梦里你又回到了那间寒碜的屋子，有白就躺在半褪了色的青布褥子上，肚子高高地隆起着。
……

你从梦中惊坐起来，回味着这个噩梦，心情十分复杂。
不会的。你找大夫给有白号过脉，他是不容易怀嗣的体质，何况你还配了避子汤，哄骗他说这是助孕的药物，让他顿顿不落地喝下。他又怎么可能会怀孕呢？
纵然他是你那段不堪一年的见证者，但你不是心狠到要斩草除根的女人。你所盼不过是他留在那个闭塞的山坳里，别出来搅扰你的前程。若是他能遇上一个本分信实的女人，搭伙过些柴米油盐的踏实日子，于你于他，便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这个梦，让你第二天醒来后，情绪还是惴惴的。你决定去寺庙里求一求。
你刚搭上门闩，听到门外弟弟的大声喊闹：“枣糕不甜！难吃！不要吃！”
你娘耐心地哄：“我的福宝乖，你阿姊脸皮嫩，沾了甜腻就冒痘子，厨房才做了清淡的。等过几日她寻着好人家，今年便把她打发出去，到时候给你做最甜的枣泥糕。”
“嫁出去！让姐姐、姐姐不要回家！”
柳满福本是你爹高龄所得，性子蠢钝，七岁的年纪了，说话还常是囫囵一团，这句话倒是说得利索。
“是喽，你阿姊这一脚踏进夫家的门，往后啊，咱们福宝可是要跟着沾光的。且等着吧，等她回门，保不齐就给你捎来沉甸甸的金元宝呢。”
隔着门，你都能想象出你娘那个市侩贪婪的模样。

时下，虽然男女不能算完全平等，可寻常人家也大多不薄待女儿了。一样能捧书识字，赴考求功名，甚至自立女户。
你们家这样，想来无非是你娘自小在娘家受惯了苛待女儿的规矩，耳濡目染学了全套。
要是能把自个儿从头养一遍，你一定要让自己好好读书。可惜等你晃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养成一个文盲了。幸好你还有心气在，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倒还有副姣好的皮囊可依。
凭才华立足与借容貌攀附，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不同途径罢了。
这样想着，你对有白的愧疚之心消淡了些——原也怪不得你，你又何尝不想泼天富贵、体面尊荣呢？若当真有了那般光景，你便能立起女户，将他纳作侍君，也算是全了他对你的爱慕。
可是如今你也是万般由不得己。
何况当日遭山贼掳去那等腌臜地界，又受了那般重的伤，你何至于要攀附健壮的男子才能活下去？你与他，本就是云泥殊途，今日替他求下这枚平安符，了却这段孽缘，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干。

那座古寺在城郊卧着，瞧着就没什么精气神，墙皮剥得乱七八糟，佛龛上的漆皮也卷了边。
观音像缩在那斑驳的龛后头，鎏金衣袂褪了色，可就凭着“灵验”的名头，引得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叩拜。
这个寺庙的说法与别处不同，许愿要朗朗念出，让神明真切听了去，才肯应下。
但是你还是担心说出口万一被有心之人听见，给你的攀附权贵之路节外生枝。你只在心里为有白默默祈愿。
接下来的一个愿望，你的热切兜不住。
见左右无人，你决心一字一句说出来。
“求神明庇佑，让我嫁个有钱有势的夫婿，往后过上旁人不敢轻看的日子。”
又觉不够具体，神明或许会记错，补了句：“像那宰辅闻期，倒也合宜。”

闻期身世尊贵，是国公嫡女与已故大将军的独子，刚一出生就袭爵。
有道士断言，此子与国运休戚相关，笃信命理的皇帝竟为他破了例，打破了高门子弟不得入仕的祖制。
闻期初登仕途，一出手就掀了桩惊动朝野的贪墨旧案，而后又临危受命治理水患，解黎民于倒悬。不到三十，就擢为宰辅。
据说他还生得一副惊为天人的好模样，就连皇上视若珍宝、娇宠万分的荣华公主，也早已对他芳心暗许。
本来这样的人物，你生不出攀附的念头。
可世事就有这般巧妙。
一年前，闻期随圣驾南巡，护驾时竟是以一当十的勇烈，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被乱人掳了去。
传闻他失去记忆，在某个叫不上名字的穷乡僻壤，成了家，娶了个貌美村妇。
那村妇原该是走了大运的，谁料福分却薄。
为了给他寻医问药，遭了难，被山中猛兽叼去，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留下。
闻期恢复了记忆回到京城，已有五月有余的身孕。

你倒先参透了这层关节——他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村野里的妇人尚且能撩拨得他动心，你又何妨一试？
他虽身怀六甲，换种角度，不失为天赐良机。
细思之，一男子既承孕事之重，又遭丧妻之痛，正是心绪脆弱、柔肠百结之际。你只需敛尽锋芒，以体贴入微之态相伴左右，纵使不能令他倾心接纳，亦能赚得他不少好感。
他还未满三十，正是青壮年纪。若你们成了婚，往后再哄着他给你生两三个孩子。有了亲骨肉傍身，就攥稳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不过闻期到底是顶尖的人物，论起拿捏他的法子，你心里实在没底，又添了句：“若是实在攀不上闻期这样的郎君，还请另行赐我一段与勋贵子弟的姻缘。信女不敢执拗，也并不挑剔。”
说罢，你连拜三下。
你过于专注，并没有发现，堂外的栏杆后面，有一容貌昳丽男子，淡淡嗤笑一声。

dd

dd

闻期是独自来的。
他给梨娘捐了香火。后殿里，匠人正铸神龛，那是给梨娘一个人造的，他不愿旁人的香火扰着她。
原是吩咐了住持，要清退殿里所有人的。梨娘一辈子喜静，他给她祈福时，半分冲撞也受不得。
却瞥见室内有一个女子，乌木般的长发顺着纤瘦的肩背垂下来，发间簪着枝淡黄的梨花。
像极了他的梨娘。他只让主持清去旁人，不让惊动那女子。
也别惊着，他见了背影就冒出来的、疯长的念想。
他贴站在木柱后，眼不错地盯着那抹跪拜的身影。却又不敢挪半步。怕一近前，那素色衣摆就散了。怕这不是他的梨娘。
这些天，他总是做梦，梦见梨娘，梦见她在他怀中蹭，像只懒洋洋的小猫一样，梦见她总是用软糯的声音，凑在他耳廓：“有白，我好心悦心悦心悦你”“有白，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嫁人”。
醒来，心口像被掏走了一块，空得发慌。只有腹部，一日又一日地隆起来。
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梨娘也不会出事。
当时，他有了身孕，却不知晓，只当是害了什么怪病，日日小腹墜痛，还会落红。
梨娘为他寻医问药，那日，她亲自熬煮，给他服下一剂汤药。她眼尾泛红，说满心只想要他好起来，要去寻一位隐居的名医，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来天。
他不愿和她分开，也担心她一个弱女子独身在外，路上遇着歹人可怎么办，并不肯，只是脑袋越来越困，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d一d啦 尽量周五lof更05

她盼着有个和他的孩子，日日给他煮助云的药物，他都默不作声倒掉。他想，就疼她一个好了，不想再有一个，分去她的注意力。
他当即给亲信去了信，派人寻找梨娘，找了大半个月，只找到一具残破的尸身，正是她走那日穿的衣裳，竹篾药篮半散着，里头几株干成灰的药草。
他心口像是被什么钝物碾着，疼都发不出声。
后来御医捧着脉案来，说是喜脉。他头一个念头就是备一帖红花药，一碗灌下去。这个孩子提醒着梨娘的离去。可是这也是梨娘的骨肉，他终究没忍心。
*
殿内，风吹拂过去，漫到她身边。
松松挽着的发髻散了几缕，轻飘飘擦着颈侧。风再往前送，便露出她的侧颜来——淡墨勾勒的形貌，清泠泠的月光似的。
他忽然恍惚——天底下怎会有容貌这样相似的人？就算不是梨娘又如何？把她留在身边，哪怕只是偶尔听她讲讲话也好。
他往前迈了步。
“让我嫁个有钱有势的夫婿。”
“像那宰辅闻期，倒也合宜。”
闻期站在阴影里，指节无意识地攥了攥。
半晌，他心中嗤开了：这样满脑子金银富贵的俗物，也配提他的名字？
他的梨娘，怎么会是抛夫弃子攀高枝的人？
世上模样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是眉眼有几分像罢了。
*

你走出寺庙，才觉出不对。这座寺庙，怎么今日这么清净？人都哪里去了？
桃乌神秘兮兮：“小姐，方才在东廊下，瞧见个贵人。好大的排场，怕是什么王公贵族呢。住持亲自迎出去，态度可恭敬了。想来是这位爷要清场，旁人都被请走了。”
“既清了场，怎么没人来请我出去？”
你心里一疙瘩，方才那些话，不会是叫那贵人听去了吧？这京城的权贵们，彼此或多或少都有交识，若是败坏了你的名声，你还怎么对那闻期攻心？
桃乌心思不多，眼梢弯着，嘴甜道：“自然是瞧我们小姐生得好，美人总是有优待啰。”
事已至此，你想你也不是什么倒霉蛋，总不至于那么不碰巧，凑巧被听见、又凑巧遇上个嘴多爱传话的。
今日真算不上顺利。你把这笔账记在了有白身上——若不是为他祈福，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可见你待他，也不算薄情。你们之间，真的两清了。
你注意到前方有一辆阔气的马车，想必就是权贵。你虽然心里有了闻期作为人选，但是多多益善。能清场的排场，家世定然富裕宽绰。试一试也无妨。
你走上前，叩了叩马车车窗：“郎君，你们是往哪里去？我们马车坏了，能否捎我们一程？”

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