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切:
　　我不知你此刻身处何处。或许在某座依旧辉煌的宫殿俯瞰那片永不融化的冻土；或许如我们之前所见的在另一些年轻、愤怒而迷惘的心中播撒你的阴谋。又或者，你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阵吹过乌萨斯枯骨之上，永恒而虚无的寒风。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写下这些，并非为了让你听到。这封信没有地址，我们身处的地方也从不会有信使。你记得你领土中的那些田地吗？当然，你不记得。你只记得那些辉煌朽烂的空间。你不会记得这种地方：深褐色的土地，被翻耕的痕迹划分而出的区域。阳光往往在正午抵达，不是云层之后柔和的光线，亦非清晨时略有温度。金色的光芒。那是最存粹，最没有遮拦的光。它平等地照射着肥沃与贫瘠，既不带来承诺，也不给予安慰。
　　这里很安静。没有了兵刃交击的声音，没有了火焰爆燃的声音，也没有了你的声音。但我仍然能够回想起来你那些关于力量，关于牺牲，关于必要之恶的教诲。你曾对我说，这就是真实。
　　我们都曾站在乌萨斯的风雪中看见生命如冰花般被轻易碾碎，而天空沉默不语。我们都曾嗅到那来自帝国深处散发的腐臭，那些律法，道德与荣耀之下被掩盖住的无数尸骸的气味。我们都曾见证着荒谬的谎言。你轻蔑的俯瞰着众生的苦难，得出了简单而傲慢的结论。你将这种绝望，称之为“清醒”。你将这种残忍，称之为“决断”。
　　别误会，我并非要将罪责推卸给你。选择是我自己做出的。在你低语之前，绝望的种子早已在我心中生根。我见过太多善良的人在无声中死去，见过太多微小的希望被轻易扑灭。我深知这世界或许没有神赐的正义。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去创造属于人的正义。它不是法典上冰冷的条文，亦不是统治者手中的权杖。它更艰难，更脆弱。它没有宏大的名字，它微小，它具体，它有着一张张未曾见过的，普通人的面孔。
　　我正在做的是一些你早已不屑一顾，甚至已被我早已忘记的东西。我将种子埋进土里，在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新生。播种，这个词对我而言曾一度非常遥远。我过去的字典里充斥着更响亮的词汇：抗争、审判、毁灭、新生。我曾以为，新世界是从旧世界的灰烬中一跃而出的，是一场宏大壮丽的、在烈火中完成的洗礼。但现实不会是孩童关于英雄故事的贫乏想象，播种是新生的开始，而新生远比那些要安静，也远比那些要艰难。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播种，一次又一次地颗粒无收。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我们几乎就这样度过。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开垦的那片土地，它看起来充满希望，但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在夜里降临，第二天清晨，我们看到的只有一片被染成黑色的、枯萎的幼苗。我们精心种植的植物，只消一阵寒风就可令它们枯死。我们费尽体力建立的农庄，会因为一场没有预警的天灾而化为乌有。
　　在这片土地面前，我们必须成为谦卑的学生。必须学习它的语言，遵循它的节律。必须知道何时该松土，何时该播种，何时该引水。我们必须用汗水，去换取它最吝啬也最慷慨的馈赠。
　　土地是克制的，它要求我们俯下身，去倾听土地的声音。它要求我们从宏大的口号中走出来，回归到最基本的劳动中去。它要求我们，将那些在战火中许下的承诺，亲手兑现给每一个活下来的人。
　　这很难，科西切。远比点燃一场大火要难得多。
　　但我的正义，似乎本该是这样一件具体、朴素、甚至有些笨拙的事情。我花费了太长时间，付出了太惨痛的代价，才明白这个道理。
　　这片大地，我所在的乌萨斯。我爱它，不是爱它的强大，不是爱它的荣耀，而是爱它那片饱经苦难却依然不屈的土地，爱那些在绝望中依然固执地活下去的人们。我的斗争，本应源于这份爱，而非你灌输给我的那份源于轻蔑的仇恨。我们相信这份爱，相信这片土地教会我们的生活方式。它会促使我们同时间斗争，在最艰难的时刻依然支持我们。
　　你看，脱离那些你注目之物之后人们依旧能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