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北敖X魏箴缨
宋北敖是信魏箴缨的。
就像知道春日海棠会开,秋日桂子会香,他的缨缨永远不会害人。
可寿和的话却让他不得不疑,他一遍一遍地在心里为缨缨开脱,今**可以因着情分笃信,来日若再有风波呢?若证据更指向她呢?他此刻能压下疑虑,全因他愿意信她。可这份愿意,能支撑多久?若有一天,他倦了,累了,不愿再这般费力地为她寻找借口,不愿再自我欺骗般地认定孩子只是看错了呢?
他知道,今夜,明日,他依旧会待缨缨如初。
只是,他们之间,到底还是不同了。
淳化元年腊月十五·午时·凤藻宫栖梧殿
淳化帝.宋北敖
自田氏处出,先传太医看顾皇后,复将田忠一事稍作处置,才往凤藻去。
步入殿中,见缨缨倚案静坐,似有倦意,并肩缓坐,探问,“可还安好?未曾受惊罢?”
皇后.魏箴缨
寿和抽噎的容音并着田氏流产后的恨恶言语一直在箴缨脑海中挥之不去。独坐案边,望着那一扇扇绘着通红石榴籽的插屏时,箴缨就在想:若是纯贤皇后还在,她会如何权衡这杆天秤。是爱女心切地按下她的错处?还是秉持中宫之责…
还未往深处想去,天子的抚慰便打断了这场内心相搏。
很轻微地挪侧了身子,眼却依旧低垂着,“方才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是无碍。”
“四哥,”攥着他小小一角的袖边,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强持平稳的情绪添问,“她腹中的孩子…”
因思绪牵绊而泛红的眼上抬,又戛然止于天子下颔。天子痛失爱子不是第一次,钟氏失子那天,天子那时也如现在一般同箴缨相处一室。一切的场景好似重现,就连那天说的话此刻也在耳边回荡着,他说,“别让朕觉得,你连身边的人都看不住。”平淡的一句,霎时间就将箴缨判定成了失职、失察的罪人。而眼下箴缨亦同生恐惧,她怕——怕他下句又将箴缨这位一直在追赶纯贤皇后的魏皇后,再次打上罪人的镣铐。
转了话口,抢在人出声前说道,“臣妾失职,旦请陛下责罚。”
淳化帝.宋北敖
像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
是啊,他总说信她,疼惜她,然每每风波起时,首遭责问的却总是她。如今她更怀娠在身,断不能再教她伤心了。将她的掌心拢在自己心口,龙纹绣底之下心搏沉厚,“这里痛过两次,一次为未诞之婴,一次为脱口伤你之辞。”垂视二人交叠的手,“那孩子,是朕与他缘薄。田氏家书频传,其心早已不纯。这事如何能归咎于你?既非你之过,又何必将他人之恶揽于自身来折磨自己呢?”
虽知这是田氏设局构陷,可她抵死不认,倒也难办。不如先传寿和来问话,田氏自然没法再狡辩。
“寿和那时亦在左近,或见真切。朕命人唤她前来,待问明经过,自有分晓。”终将人轻轻揽近,“缨缨,我在这里,无人可枉责于你。”看似替她遮了一场雨,却忘了,这风雨本就是他带来的。
皇后.魏箴缨
即便相隔着厚重的衣袍,天子胸膛内强有力的跳动也通过脉络、肌理一下下传至箴缨顺从贴上的掌心。他说,他痛,为言辞强伤她而痛。这来之不易的坦诚,叫箴缨心底生发出隐秘的欢喜。多久了?自眼前人箴缨需得以陛下尊称他时、自他口口召侍箴缨而唤皇后起,年少的情意就不再是他二人互相剖白的底色,美好反促生了龃龉。但此刻——恰复年少。
“四哥…”
话语间渐渐回暖的手又转落进他宽厚温热的掌心里,怔忡间,“事发之时,田氏倏然朝我倒向那一瞬,四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箴缨再次回想起那场混乱,她将手从温热中抽出,然后缓缓抬起胳臂朝着身前伸去,复原着当时动作,道,“就像这样,我想去接住她,一心只有保住田氏和孩子的念头。我想要留下他,留下四哥你的孩子。我不忍心…不忍心再看到四哥痛失一子了…”
脱力般把手落回膝头,有些凄惘的,“我不愿你再痛了,可最后还是成了无可转圜的结果。”箴缨知道,他是期待的。于是在他谈及缘薄时,她亦心疼地看向了他垂下的眼。宋北敖为父的脆弱,魏箴缨纳收眼底,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就静默地听,只在最后天子下意召来寿和,才轻阖上眼隐有不忍道。
“缨缨不知今日一事,是否真为田氏的设局构陷。但她有多爱护寿安,宫里人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大概是抉择出了轻重,故而后话也比前言要说的紧凑,“那时雪团冲出,人人都始料未及。”
寿和小小的面孔再度浮现,接着是雪团摇尾讨好的模样,“雪团说到底是一只不曾开智的小兽,如今闯下祸——”是真真儿叹了一口气,为寿和、为还未降世的孩子,更为雪团,“它该如何处置?缨缨辨不明了。”
心软如箴缨,既然分不清是否当真为田氏有意构陷,或是寿和对箴缨散发的不善,那便将所有都杂糅,只取其中最明白的如实说。是了,雪团便是事情摆在明面上的源头。
当宋北敖信誓说出“无人可枉责”时,箴缨耳畔听着他的心跳,喃喃道,“雪团是缨缨的,缨缨在此事上当真无错吗…?”
魏箴缨有意在寿和没抓紧雪团的事上避重就轻,当真无错吗?
寿和公主.宋玉渝
午膳只用了几口,听闻父皇来了凤藻,想必也是为了元娘娘,本是最喜欢父皇来的,此刻却希望父皇赶快离开,嬷嬷想尽办法逗弄着,却是心烦地一把推开,手里的帕子都要拽烂了,正巧碰上父皇身边的何公公,只好硬着头皮随着何公公到殿内,向父皇行了礼,随后只呆呆地看着二人。
淳化帝.宋北敖
“朕明白,朕一直明白。这宫里头,真心想留下朕子嗣的人不多,缨缨,你的心意,朕从未疑过。”
这明白里头,终究是隔了九重宫阙,万千心事的,又如何能真正明白到一颗女人的心里去呢?
目定深远,恍若透过她的形影,重见那混乱一瞬她舍身相护之态,“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更不能让你因为别人的过错而苛责自己至此。”
钟氏前事,致令她惶惶至今,愧有之,憾有之,可他身为天子,金口既出,错怪了,也只能让那错像雪一样默积在那里,“朕非武断之君。然田氏家书屡至,涉立储之计,事有巧合,朕不得不疑。况雪团素性温驯,纵有扑跃,何至狂冲至此?”
一只犬儿的命运,到底比人更容易处置,“雪团朕会遣送护国寺豢养。”如此,算是交代,也算是全了体面。
谁的体面?
自然是天家的体面。
温而沉的一息叹,“缨缨,朕知你为那未能降世的孩子哀恸。但朕亦为你痛心,莫负朕今日护你之心。”
见她仍不自安,还想说些什么时,小公主怯怯现于门边,便俯身向人,“告诉父皇,雪团为何脱了绳?莫怕,看见什么,便说什么。”
寿和公主.宋玉渝
父皇俯下身子问着问题,懵懵地点点头,其实一点也没听进去。
整理着思绪和语言,最终却汇聚成一句“我不知道……”说完看了魏氏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
花间亭的场面一幕幕闪过脑海,此时已然模糊了,看着父皇,许久才道“我拉着雪团……被绳子绊倒了,雪团……就跑出去了,我追不上……”终究是个孩子,一时分不清是谁的错,只因为父皇问了雪团,如今只觉得变成了自己的过失,此时也慌了,带了两丝哭腔“我不是有意的,我追上去的时候,元娘娘已经……”抽噎着说不完整话,只能断断续续提取几个词汇“不是我……我没有……推的……我错了……”而后再不敢看魏氏。
皇后.魏箴缨
宋北敖这番话看似安慰、疼惜着箴缨,却在细微处依旧惯性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就好似梨膏糖,外层虽有糖衣,但那么薄薄的一层糖终究是压不住咬在口中就会猛烈迸发的苦药气儿的。箴缨频有轻蹙的眉在此际也微微皱着,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焦愁。
“好。”箴缨有些无力地应着,之后寿和进来,天子俯身,同他至亲的血脉靠近,箴缨便也没甚话口再说别的。只在寿和发愣的空隙,淡淡提了些笑面冲散一二伤感,关心问着。
“渝儿午膳用好了么?把你叫来凤藻,是不是都没食安稳?”
“待会可还——”话还未说完,寿和就已然开口答起了天子问话。好一会儿,寿和都是含着犹豫的语调,且时不时就会看向箴缨,箴缨没做他想,只当她是被田氏摔倒的混乱场面给吓着了,因而箴缨朝寿和递去掌心,欲将这早已词不成句的孩子拉到怀里哄哄。然,寿和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几词,配合着她低头不看箴缨的动作、害怕的神情,又无疑把箴缨给定住了。一缕思绪极快地从脑海中滑过,快得箴缨根本来不及抓住,只凭着本能将心中十足十的疑惑问出。
“推……?”
“推谁?”
寿和公主.宋玉渝
魏氏的话在耳边如同催化剂一般,那伸出的手也被寿和巧妙地躲了过去,此刻的寿和不知道是该同魏氏继续装样子还是如何,觉着殿内的气氛不对,再魏氏问出那句话后,寿和索性不再说话。
寿和抓着上襟的衣角,低着头,不敢与魏氏对视,怕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又怕这不该说的对于父皇而言是该说的,眼神飘忽盯着下摆,最后仿佛下定决心般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父皇,眼眶已经红了,眼中满是害怕“父皇,我记不清了,雪团跑出去之后我就记不清了,父皇别生寿和的气......”软糯的声音一字一句说着,揉碎了宋北敖的心,也击溃了魏箴缨的心。
皇后.魏箴缨
寿和的反应无疑给了箴缨重重一击,就那么一瞬,脑海中浮现出箴缨与寿和相处的日子,画面一帧帧过,慢慢地停在了那日…那时的寿和瞪着眼睛,小脸通红地对着箴缨大喊“你不是我母后,你不配在我母后常坐的这个位置!”原来不变的一直都是寿和对箴缨的不善。
此刻箴缨觉得自己坠进了一大泊水中,耳口好像被源源不断灌进的水给堵住了,持续的嗡嗡声和闷胀感把箴缨五感都给闭塞了。想要做个好母后的念头和皇后华丽的衣裙在这莫名袭来,犹如溺水的沉默中,成了箴缨自救的绊脚石,四肢受限堪比压了巨石,沉、太沉了——
瞳孔微张,好半晌才找回一丝像被劲弦强扯住的声线,即便颤意不止,也想要个明白说法。身子直直向寿和倾去,若非有圆滚滚的肚子猛然抵住了箴缨,牵绊回神思,此际怕已是愤然擒住寿和小小的手臂,不依不饶地发起诘问。
因情绪波动太大,激得腹中略有不适。折伏了秀眉,是痛、是难以置信,但口中仍是呵护,“渝儿,你说清楚些,别怕…别怕…”
见她一句不吭,只盘弄着衣角,再开口时也只是对着她可敬可亲的父皇哭诉,箴缨对寿和的那颗真心是彻底地凉透了。放矮的身量,垂视的目光,以及带有明显鼻息抚慰腹痛的喘息,此刻都巧妙地遮掩住了箴缨濒临溃败的情绪。
声音很轻的,一如往常面对寿和刻意耍脾气的时候,箴缨的嗓音极软。
“无碍,没事的…待你又想起来的时候,再同母…父皇讲也是行的。”
说完,托着肚子的手又摸索着去撑身后的木椅扶手,等木质握进掌中,身子亦安稳地坐进了圈椅里,箴缨才发觉,这场乱局搅得她累极了。
髻上簪着的金凤衔珠,眼下正对着箴缨寞落的眉眼悲悯地扫拂着。箴缨想了很久,甚至想到了最开始自己向内心求问的事情。蕙心兰质的纯贤皇后会如何权衡这杆天秤?是秉持中宫之责,公正处理?还是爱女心切地按下…不对,纯贤皇后无需做出抉择…!箴缨知道,寿和决不会令她的——母后!陷入如此不利之局。
想通了这点,箴缨也无声地笑了,尤为悲凄——为自己。
也不去看宋北敖到底是何神情,只道,“四哥,你当是知道缨缨的罢。”
反问他,亦反问自己,“是么?”
淳化帝.宋北敖
小女儿的身子软软地陷在怀里,孩子才五岁,那惊恐装不出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吓着了。他试图从孩子泪眼模糊的叙述里打捞真相,可捞上来的只是些破碎的音节和更深的惶惑。他问她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有人教她,可那孩子只是摇头,把脸深深埋进去。缨缨与寿和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隔阂,他往日只作不知,如今被孩子惊惶的泪眼一照,忽然觉得怀里的孩子和坐着的妻子,都离他很远。
很远。
他是帝王,疑心是帝王的痼疾,对谁都不能例外,哪怕是对着这个他曾以为掏心掏肺,彻骨知悉的女人。
执起魏箴缨的手,“朕是知道的。”心里却莫名地想,这双手,他牵过无数次。缨缨,他的缨缨,怎会?
“何寂,先送公主回去,好好安抚。今日花间亭左右侍奉之人,暂押偏殿,候审。”声音平稳得连他自己都诧异,“缨缨,”他唤她,“你身子重,今日劳神太过。歇着吧。”
终是走出了凤藻宫,午后的日头似一盏忘了添油的灯,昏昏地照着宫墙。
疑她了吗?大约是疑了的。就好比明明收好在匣子里的杏仁酥,少了一角,虽不是什么大事,却叫人忍不住一遍遍去想,究竟是何时,被谁掰了去。
是以,他没再回头。
身后的殿宇沉默地坐在那里,飞檐翘角映着灰白的天,他像是合上一本读了一半便再也读不下去的书,里头的情节是好是坏,都暂且不论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