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历史课的下午，像一潭温热的、停滞不前的水。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一道道光亮的轨迹，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舞蹈。讲台上，历史老师的声音单调得像一台节拍器，以一种能让任何生物都陷入深度睡眠的频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学生的耳膜。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平安时代的贵族文化，其核心在于一种对『物哀』的极致追求……」
电次完全没有在听。
他的意识，早已从这间沉闷的教室里抽离，潜入了他那片小小的、仅限于想像的自由王国。摊开的历史课本上，关于「藤原道长」生平的那一页，已经被他用自动铅笔画上了一大片涂鸦。
涂鸦的主角，是一个他自己胡乱想出来的小家伙。它的身体圆滚滚的，像一颗长了腿的橙子，脑门上伸出一截像是摩托车拉绳的把手，鼻子则是一把看起来威力十足的电锯。此刻，这个被他命名为「波奇塔」的小家伙，正摇着尾巴，用它那把电锯鼻，将「藤原道长」这个名字从课本上狠狠地刨除。
在电次的笔下，波奇塔是他幻想出的、最强大的英雄。它无所畏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肚子饿了，就用电锯把面包店的墙锯开；遇到坏人，就用电锯把他锯成两半。它的逻辑简单、直接，从不为多余的事情烦恼。
多好啊，电次想。如果自己也能像波奇塔一样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给波奇塔画上一个战胜归来的姿势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坐在斜前方的那个身影。
帕瓦，他那个吵闹又麻烦的同班同学，正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试图将一本漫画藏在立起来的课本后面。她的动作幅度大得惊人，每次翻页都像是要掀起一阵风，嘴里还不时发出「唔！」、「哈！」之类的、被强行压抑住的惊叹声，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在偷看。
电次眯着眼，看清了那本漫画的封面。
《蝉人》(Cicada Man)。
是最近在小众圈子里引发了不少话题的短篇恐怖漫画。作者是两位合作在一起的天才新人，据说仍是高中生。电次曾在便利店出于好奇翻过几页，立刻就被那诡异的氛围和猎奇的画面冲击到了。
漫画的背景画得异常细腻写实，仿佛是对现实世界的精准描摹。但在这份写实之上，故事的内容却充满了一种黏稠的、令人不安的恶意。主角是一个能在夏日尽头，蜕变成半人半蝉的怪物，故事充斥着大量关于「蜕皮」、「噪音」和「捕食」的、生理性的恐怖描写。
那种不管读者能不能接受，就是要将作者内心最阴暗的幻想，一股脑地砸在你脸上的狂气，让电次当时就感到了生理性的不适。
——没想到，帕瓦这家伙，竟然会喜欢这种东西。电次心想。果然，她脑子里的构造和正常人不一样。
就在帕瓦看到某个精彩情节，忍不住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时，讲台上的节拍器，突然停了。
「……那么，关于『物哀』这一概念，在《源氏物语》中的具体体现，有哪位同学可以举例说明一下？」历史老师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帕瓦的身体瞬间僵住，像一尊被按了暂停键的雕像。
教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举手。
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视，像一架索敌的雷达。电次立刻低下头，假装在认真研究藤原道长的家谱，内心祈祷着千万不要点到自己。
最终，老师的目光停在了教室的另一个角落。
「那么，班长是早川同学对吧？你来回答一下吧。」
电次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到班长早川秋正从容地站起身。他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的校服，紫色的短发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是的，老师。」秋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源氏物语》中的『物哀』，不仅体现在光源氏对逝去恋人的追忆，更体现在他对自然景物变迁的感怀，例如……」
秋的回答完美无缺，像直接从参考书上抄下来的一样。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秋坐下前，用他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朝电次和帕瓦的方向，投来了一瞥。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即将下课的躁动，「下节课，我们班会有一位转学生过来，大家要表示欢迎。」
「转学生？」电次抬起头，兴趣缺缺地嘟囔了一句。无聊。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是玛奇玛老师那样的美女。他现在更关心的是下课铃什么时候响，以及福利社的炒面面包还剩几个。
帕瓦则在前面发出不满的「哼」声，小声嘀咕：「又来了个抢本大爷风头的家伙。」
老师没有理会下面细碎的骚动，话音刚落——
「叮——咚——当——咚——」
下课的钟声，如同救世主降临的号角，在漫长的煎熬后终于响起。历史老师一宣布下课，整个教室瞬间从一潭死水，变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电次！本大爷刚才看到一半，快借我钱去买最新一期！」帕瓦第一时间冲到他桌前，理直气壮地伸出手，完全把刚才转学生的事抛到了脑后。
「我哪有钱！你这家伙倒是先把上次欠我的面包钱还来啊！」
「区区面包，怎能与《蝉人》相提并论！本大爷这是看得起你！」
就在两人即将为了一笔根本不存在的钱而扭打起来时，一个带着疲惫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两个，差不多一点。」
早川秋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他一手插在口袋，另一手按着额头，脸上写满了「拿你们没办法」的无奈。
他先看向电次，叹了口气：「电次，历史老师说你上次笔记是空白的。放学后留下来，我帮你补。」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帕瓦，无奈又加深几分：「帕瓦，上课不准看漫画。那本《蝉人》，先交给我，周末还妳。」
他的处理方式没有呵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切……」帕瓦不情愿地交出漫画，气鼓鼓地跑回座位。
秋接过漫画，对还杵在原地的电次说：「下节课是数学，安分点。」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电次看着秋的背影，又想到放学后那场沉闷的补习，内心就涌起一股烦躁。
趁着上课铃还未响起，班级里乱糟糟一片时，电次猫着腰，像只野猫，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他只想找个地方，一个能让他自己待着，好好思考一下「人生」的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爬上楼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来到了屋顶。

1-2
风是温热的，带着一股教学楼背后那片草坪被太阳晒过的味道。
电次四仰八叉地躺在屋顶粗糙的地面上。这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方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喧嚣。和楼下那个充满了蠢货和老妈子的教室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不是帕瓦，也不是秋。
而是一个有着红棕色长发，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成年女性的身影。
玛奇玛老师。
光是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他那颗简单的大脑陷入一片混乱的甜蜜之中。她是学校的辅导老师，兼任学生会顾问。一头漂亮的长发总是编成一条松散的辫子搭在身后，脸上永远挂着温和得能融化西伯利亚冻土的微笑。
电次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上个月。他因为和帕瓦抢午餐面包打了起来，被早川秋像拎小鸡一样，一手一个扭送到了辅导室。他本以为会迎来了无止境的说教，但玛奇玛老师只是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温水，然后递给他一颗柠檬味的硬糖。
「打架，是因为肚子饿了吗？」她笑盈盈地问。
那一瞬间，电次感觉自己被击中了。不是被拳头，而是被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名为「温柔」的东西。那颗柠檬糖的酸甜滋味，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记忆里。
从那天起，电次的人生目标清单被重新洗牌。 「想被玛奇玛老师摸头夸奖」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以压倒性的优势跃升至了第一位。
他那原本单纯得像白开水一样的梦想——考试及格，吃到好吃的，偶尔能交到一个可爱的女朋友——突然之间，有了具体的、清晰的轮廓。那个「可爱的女朋友」的形象，被无限地、专一地，锁定在了玛奇玛老师身上。
可问题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首先，她是老师，他是学生。这之间隔着一道名为「身份」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其次，他太平凡了。在这所不好不坏的高中里，他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尘埃。玛奇玛老师那么优秀，身边围绕的都是像秋那样成绩优异的班干部，或者是学生会的精英。他拿什么去跟他们比？比谁吃的面包更多吗？
「啊啊啊啊——烦死了！」
电次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从地上坐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少女漫画里那些为恋爱苦恼的、愚蠢的女主角。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玛奇玛老师注意到他的、独一无二的机会。
他要让她看到，他电次，虽然穷，虽然笨，但也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帅气之处的男人。
可那「帅气之处」，到底在哪里呢？他对着自己的手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叹了口气，重新躺下，将手臂盖在眼睛上，挡住刺眼的阳光。风从他耳边吹过，带来远处的声音。
他想，如果波奇塔是真的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骑着波奇塔，从屋顶一跃而下，轰鸣着电锯，降落在四楼的辅导室窗前，对着玛奇玛老师，说出一句帅气的台词。
说什么好呢？
「做我的女人吧！」……不行，太老土了。
「老师，我会保护妳的！」……太中二了。
想来想去，他觉得最帅气的，可能还是那句最简单的。
「老师，我肚子饿了，能再给我一颗糖吗？」
嗯，这个好。这个最像自己了。
电次想着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沉浸在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极轻的咳嗽，从不远处传来。
声音很近。
电次的幻想瞬间被戳破，他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弹坐起来。他警惕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通往屋顶的那扇铁门旁。
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生。
她斜靠在斑驳的墙壁上，一只脚随意地曲起，抵着墙面。阳光恰好落在她的身上，将她那头打理得恰到好处的紫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边缘。发尾微微内卷，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显得既精致又随性。
她穿的不是这里高中的制服，而是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式校服，剪裁得体，衬托出她纤细的身形。那身装束，与这片灰暗、破败的屋顶格格不入。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手中捧着一本书，脸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仿佛已经在那里看了很久。
电次的大脑当机了几秒。他从没见过这么……这么独特的同辈女生。不是写真杂志上那种刻意的漂亮，而是一种从容的、沉静的、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的魅力。她就像一部文艺电影里突然闯入B级片片场的女主角，气质独特得有些不真实。
「谁呀？」电次不好气地问，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裤子上的灰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女生合上手中的书，用纤细的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敲。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迈开步子，缓缓地向他走来。她的步伐很轻，高跟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富有节奏感的清脆声响。
她在离电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歪了歪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直到这时，电次才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瞳孔是罕见的、清澈的翠绿色，像雨后森林里的苔藓，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凉意。
「我才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的声音清澈而平静，「嘴里念念有词，还一个人傻笑。是在排练什么戏剧吗？」
「我才没有傻笑！」电次立刻反驳，脸颊却不争气地热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刚才那副蠢样，肯定全被那双绿色的眼睛看光了。
「哦？」女生挑了挑眉，「那就是在想女孩子的事了。」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妳、妳胡说八道什么！」电次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我只是……只是在思考人生！对，人生！」
「是吗？」女生轻笑出声，那笑声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电次的耳膜。 「你所谓的『人生』，是不是留着一头红棕色的长发，在四楼的辅导室办公？她却是是位美女呢，芳名连校外的学生也常耳闻。」
电次彻底石化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所有卑微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都被这个初次见面的神秘少女，轻而易举地看了个精光。
看到电次那副魂飞魄散的表情，女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在电次身旁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是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她学着电次的样子，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天空。
「喜欢上老师，很辛苦吧？」她用一种闲聊的语气说道。
电次还处于震惊之中，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在阳光下，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扇子。
「我又没说我喜欢老师……」他做着最后的、无力的抵抗。
「嗯，你没说。」她点点头，转过头来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剔透，仿佛能映出他内心所有的慌乱。 「不过，如果我是那个老师，看到一个男生翘课跑到屋顶，只为了能从远处多看一眼自己的办公室，我大概会觉得……有点可爱吧。」
可爱？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非但没有让电次感到高兴，反而让他更加窘迫了。
「别、别开玩笑了……」他移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风声和远处的城市噪音填补了空白。过了一会儿，还是女生先开了口。
「你觉得，」她问，「要怎么做，才能追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
电次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看着她，发现她的表情很认真，像是在真心实意地向他请教问题。
「我……我怎么会知道……」
「试着想想看嘛。」她鼓励道，「就当是……一场战略推演。」
电次被她那股认真的劲头感染了，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思考起来。他皱着眉头，用他那颗简单的大脑，努力地思索着。
「……首先，得有钱吧？」他试探着说，「能请她去吃很贵的法国大餐，送她名牌包包什么的……」
「嗯，然后呢？」
「然后……成绩要很好？像秋那样，每次考试都拿第一，老师们都会喜欢这种学生吧。」
「还有吗？」
「还有……」电次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他认为最关键的，「……长得帅！像电影明星一样帅！那样的话，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里，女孩子就会自己贴上来了！」
他说完，有些得意地看了女生一眼，彷佛自己是个经验丰富的恋爱大师。
女生听完他的「高见」，安静了几秒，然后，用手掩着嘴，发出了「噗嗤」一声轻笑。
「怎、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电次有些不服气。
「不，你说得……很有道理。」她努力忍住笑意，但弯弯的眼角还是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非常有……电次君风格的道理。」
「妳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电次惊讶地问。
「笨蛋……你的名牌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彷佛有星光在闪烁。然后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那些，都只是『条件』而已。钱、成绩、长相，这些都是死的。打动人心的，往往是更……出人意料的东西。」
「出人意料的东西？」
「对。」她点点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比如，一场只为她一个人上演的、盛大的烟火。或者，一首写满了她名字的、笨拙的情歌。再或者……」
她顿了顿，看着电次，一字一句地说：
「……一场不顾一切的、为了保护她而发起的、愚蠢的战斗。」
电次听得有些入迷。他觉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恋爱，和他理解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他想的是果酱面包和牵手，而她描述的，却像一部壮烈的、充满了爆炸和牺牲的电影。
就在这时——
「叮——咚——当——咚——」
预备上课的钟声响了起来，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打断了这场奇妙的对话。

1-3
电次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完蛋了！下一节是数学课，要是再迟到，秋那家伙肯定会杀了我的！」
他慌慌张张地准备往门口跑，却发现身旁的少女依然稳稳地坐着，一点也不着急。
「妳不走吗？」他回头问道，「妳是外校的吧？被老师抓到会很麻烦的！」
少女闻言，缓缓地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她看着电次，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谁说我是外校的？」
「啊？可妳这身校服……」
「从今天开始，这就是我们学校的新校服了。」她说。
电次的大脑再次陷入了短暂的空白。他看着她，又想起了上一节历史课快结束时，老师说的那句话。
「……下节课，我们班会有一位转学生过来……」
一个荒谬的、但似乎是唯一合理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妳……妳该不会就是……」
「蕾塞。」她对着目瞪口呆的电次，伸出了手，做了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同班同学了。请多指教，电次君。」
电次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半个小时内，被反复地颠覆、重塑。他呆呆地看着蕾塞伸出的那只手，半天没有反应。这个神秘、漂亮、说话像拍电影一样的女生，竟然是那个他刚才还在心里吐槽「无聊」的转学生？
蕾塞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在意，自然地收回了手。
「走吧，」她说，「再不回去，我们两个就真的要被班长大人发现了。」
她率先朝着铁门走去。电次机械地跟在她身后，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在即将走下楼梯时，蕾塞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她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
「对了，电次君。」她说。
「……啊？」
蕾塞的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那眼神专注而认真，让他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你想不想……和女孩子交往看看？」
「……」
「………」
「…………哈？！」
电次的大脑，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运转。
他感觉自己像一台被雷劈中的老旧计算机，眼前一片雪花，耳边只有持续不断的嗡鸣。他看着蕾塞，看着她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看着她那双看不出任何玩笑意味的眼睛。
交往？
和女孩子？
和……她？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如同爆炸的爆米花，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弹射。玛奇玛老师的身影，果酱面包的香气，帕瓦的蠢脸，秋的说教……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句突如其来的、疑似告白的话语，炸得粉碎。
他的人生，就要在今天，在此刻，迎来巅峰了吗？他，电次，这个穷得叮当响，脑子里只有浆糊的笨蛋，竟然被一个谜一样的、从文艺电影里走出来的美少女转学生告白了？
他的心脏开始疯狂地擂动，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试图破笼而出的野兽。脸颊的温度直线上升，他能感觉到血液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头顶。
「我、我我我……」他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想答应，他当然想答应！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但他又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像一个随时会被下课铃吵醒的美梦。
看到电次那副快要短路冒烟的样子，蕾塞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狡黠的、宛如小恶魔般的弧度。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混乱，然后，才慢悠悠地，接上了她那句话的后半段。
「——我是说，」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电次从天堂坠入地狱的表情变化，「你想不想，和那位四楼的玛奇玛老师交往看看？」
「……」
「……」
「…………啊？」
电次大脑中的嗡鸣声，瞬间变成了刺耳的警报。心脏的狂跳，也从喜悦的悸动，变成了被戏耍后的愤怒和窘迫。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被人用针狠狠地戳了一下，「嘭」地一声，炸得连渣都不剩。
「妳、妳这家伙……」他的脸涨得通红，这次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羞耻。
「我来帮你吧。」蕾塞无视了他那控诉的眼神，轻描淡写地说，彷佛在说「我来帮你拿一下作业」一样轻松。
「……哈？」电次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智商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个女人的节奏了，「妳……帮我？为什么？」
他想不通。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像蕾塞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思来戏弄自己，然后又提出要帮助自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笨蛋，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她图什么？
蕾塞看着他那副充满了困惑和警惕的样子，脸上那狡黠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几分，变成了一种更柔和、也更难以解读的微笑。
「因为……」她歪了歪头，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在昏暗的楼梯间里，静静地看着他，「你让我想起了一只我以前死掉的小狗。」
「……哈？妳说谁是狗啊？！」电次瞬间炸毛。
蕾塞没有理会他的抗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像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它也是这样，总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月亮吠叫，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却还是用尽全力地、笨拙地，伸长脖子。那副样子……又傻，又有点可爱。」
她顿了顿，眼神重新聚焦在电次身上，那抹笑意，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
「所以，我突然很好奇。」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如果，真的有人帮那只小狗搭一个梯子，它是不是……真的能碰到月亮呢？」
「我啊，」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最喜欢看这种……可能会迎来奇迹，或者彻底摔个粉身碎骨的故事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呆在原地的电次，像跳一样，转身下了楼梯。

1-4
隔天周四的下午原本是化学课。
然而，电次并没有回到那个充满了英文与公式的地狱。他被蕾塞不由分说地拉着，穿过喧闹的走廊，绕到教学楼的另一侧，钻进了一间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的、空无一人的旧教室。
「砰」的一声，蕾塞反手关上了门，将走廊上的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教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堆栈的废弃桌椅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无数微尘在光束中安静地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
「好了，」蕾塞转过身，背靠着门板，双手抱在胸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第一次作战会议，现在开始。」
电次还没从昨天那场「告白乌龙」的巨大冲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他的心脏依然跳得很快，一半是因为刚才那瞬间的狂喜与失落，另一半，则是因为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过于好看的少女。
在昏暗的光线下，蕾塞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她的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陶瓷，微微翘起的鼻尖上，落着一点细小的光斑。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似乎藏着一片星空，闪烁着狡黠又迷人的光。她微微歪着头，几缕紫色的发丝从耳畔滑落，更添了几分俏皮的感觉。
可爱。
电次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个词。
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但不是玛奇玛老师的人。
「喂，你有在听吗？」蕾塞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伸出纤细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在、在听！」电次猛地回过神，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研究墙角的一堆旧扫帚。
「作战第一步，」蕾塞的声音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要做的，是彻底调查目标——玛奇玛老师的一切喜好。」
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条理清晰地下达着指令。「她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东西？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和书籍？这些，你都知道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电次哑口无言。他对玛奇玛老师的了解，仅限于「很温柔」、「很漂亮」和「会给人柠檬糖」。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看到电次那副窘迫的样子，蕾塞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真是的，你这家伙……」她嘟囔了一句，声音很轻，听起来不像责备，反倒有几分宠溺的味道，「连最基本的情报收集都没做，还谈什么追求啊。」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递给电次。「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前线侦察兵』。你的任务，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收集关于玛奇玛老师的情报，然后向我汇报。」
电次接过笔记本，感觉手心都在冒汗。「可、可我怎么去收集啊？我总不能直接跑去问她『老师妳喜欢什么颜色』吧？那样也太奇怪了！」
「这就要靠你自己动脑筋了。」蕾塞俏皮地眨了眨眼，「比如，你可以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教师办公室，看看她的桌上摆了些什么；或者，你可以去图书馆，查查她最近都借了些什么书。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是吗？」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我这个『总司令』，也会提供一些支持的。」
说着，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飞快地在上面操作了几下，然后将屏幕展示给电次看。
「你看，」她指着手机上的一个校园论坛页面，「这好像是你们学校的『教职员工茶话会』版块，虽然大部分都是些无聊的八卦，但偶尔也能挖到点有用的信息。」
她向上滑动屏幕，一条被置顶的帖子标题引起了她的注意。
【标题：【校内活动】本周五晚，影视社作品特别上映会，于大礼堂举行！】
「哦？」蕾塞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好像很有用。」
她点开帖子，快速浏览着内容。帖子里详细介绍了活动信息，还附上了一张风格诡异的手绘海报。
「……影视社将在本周五第七节课后，于学校大礼堂，举办一场获奖学生作品的特别上映会……凭票入场，门票将在周三午休于影视社社办限量发放……」
「限量发放啊，看来会很抢手。」蕾塞若有所思地滑动着页面，直到她看到帖子下方的一条回复，是学生会的官方账号发的。
【学生会：届时，玛奇玛顾问老师也将作为嘉宾出席本次活动，请各位同学踊逸参加。】
「就是这个了！」蕾塞兴奋地一拍手，像个找到了宝藏的孩子。她转向电次，眼中闪烁着策划人特有的、兴奋的光芒。「电次君，我们的第一个作战计划，决定了！」
「是什么？」
「我们周五，也偷偷溜进大礼堂，去看那场电影！」蕾塞宣布道，「学校礼堂那么大，熄了灯谁也看不见谁。我们可以找个后排的角落，那是绝佳的观察地点！我们可以近距离地看到玛奇玛老师最真实的反应，从她对电影的喜好，就能大致推断出她的性格和品味！」
这个计划听起来……好像确实不错！
电次的心瞬间被点燃了。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起来：
昏暗的礼堂里，他和玛奇玛老师坐在同一个空间，虽然隔着很远，但呼吸着同样的、属于校园的空气。银幕的光影变幻，映在玛奇玛老师那温柔的侧脸上，一定很美吧？如果电影放到感人的地方，她会不会偷偷地擦眼泪？如果放到恐怖的地方，她会不会吓得轻轻抓住旁边的扶手？
这一切，都只有他能看到。这就像一个只属于他的、小小的秘密。
太浪漫了！简直就像真正的约会一样！
「好！就这么办！」电次握紧拳头，斗志昂扬地说道，完全忘记了自己逃学的初衷和即将面临的数学补考。「不过……我们没有电影票啊。」
「笨蛋，都说了是『偷偷溜进去』了。」蕾塞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门票是给普通观众准备的，而我们，是执行秘密任务的间谍。」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溜进去」这件听起来很逊的事情，瞬间变得帅气了起来。
电次被她说得热血沸腾，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即将执行重要任务的特工。他凑到蕾塞的手机前，想看看是哪部大片，能有幸成为他和玛奇玛老师「第一次约会」的见证。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手绘海报上。海报的风格极其狂野，画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头也不回地从一场巨大的爆炸中走开。而在海报的最上方，用着诡异的、彷佛在滴血的艺术字体，写着电影的片名——
《爆亡吾母》
「……」
「……」
「…………哈？」
电次脑海中所有粉红色的、浪漫的幻想泡泡，在这一刻，「嘭」的一声，被这个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名字，炸得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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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二章
　　周五的黄昏，像一杯被打翻的橘子汽水，将天空染上了一层温暖而短暂的颜色。放学的钟声早已响过，高中的校园却比白天更加喧闹。无数学生正三三两两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大礼堂——汇集而去。
　　电次和蕾塞则像两只伺机而动的野猫，躲在通往礼堂侧后门的一排灌木丛后面，窥探着外面的动静。
　　「人好多啊……」电次压低声音，紧张地说，「我们真的要从这里进去吗？被抓到怎么办？」
　　「嘘。」蕾塞将一根纤细的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看得电次心头一跳，赶紧移开了视线。
　　他们一直等到入场的人潮完全散去，礼堂内传出电影开场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配乐时，蕾塞才轻轻拍了拍电次的肩膀。
　　「就是现在。」
　　她像一只灵巧的黑猫，无声无息地从灌木丛中钻出，敏捷地贴着墙根，朝着那扇仅仅是虚掩着的侧门溜去。电次心脏怦怦直跳，也赶紧猫着腰跟了上去。他的动作远没有蕾塞那么优雅，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显得笨拙又滑稽。
　　所幸，他们成功了。
　　侧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两人像两道影子，溜进了已经陷入一片黑暗的大礼堂。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的瞬间，世界只剩下银幕的光与巨大的音响声。银幕上，正播放着一段摇晃得令人头晕的主观镜头，伴随着一个少年略带喘息的旁白。观众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电影吸引了注意力。
　　黑暗会放大所有的感官。
　　电次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身旁蕾塞那平稳而轻微的呼吸声。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们的身子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蕾塞的肩膀不经意地蹭过他的手臂，那柔软的触感，伴随着她发间传来的淡淡香气，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了电次的全身。
　　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幸好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僵硬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感觉自己快要因为心跳过速而窒息了。
　　「走这边。」蕾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电次的异样，拉起他的手腕，熟门熟路地朝着礼堂后方的阶梯走去。
　　她的手很凉，手指纤细而柔软，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却很稳。电次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牵着走的、不知所措的木偶。
　　他们最终在最后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这里是视野的死角，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从这里，可以将整个观众席，尤其是前排的贵宾席，尽收眼底。
　　「找到了吗？」蕾塞压低声音问。
　　电次的目光早已像锁定了目标的雷达，在被银幕光影映亮的观众席中快速扫视。然后，他看见了她。
　　玛奇玛老师就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位置。
　　她今天没有穿平时那身略显严肃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米白色连衣裙。变幻的光影打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彷佛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晕之中。她那头漂亮的红棕色长发，不像平时那样编成辫子，而是柔顺地披在肩上，发尾随着她观影的动作，在光影中轻轻晃动。
　　她没有化浓妆，只是薄施脂粉，却比周围那些精心打扮的女学生们，更加光彩夺目。她的美，不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艳丽的美，而是一种沉静的、温婉的、彷佛能将周遭所有的喧嚣都抚平的、女神般的美。
　　她正专注地看着银幕，嘴角依然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柔的弧度，似乎对银幕上那部风格诡异的电影颇感兴趣。那份从容与专注，让她与周围那些时不时发出惊呼或窃窃私语的学生们，显得截然不同。
　　电次看呆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脑中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炒面面包、帕瓦的蠢事、数学补考——全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美好的画面，净化得一乾二净。
　　他觉得，为了能看到这一幕，就算之后被早川秋抓去绕操场跑一百圈，也完全值得了。
　　「喂，回神了。」蕾塞的手肘轻轻捅了捅他，「作战要开始了，侦察兵。观察她的表情。」
　　「哦……哦！」电次赶紧坐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专业一点，目光紧紧锁定在玛奇玛老师的侧脸上。
　　电影开始了。
　　起初，电次根本没在看电影。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那道穿过黑暗、跨越数十排座位的视线上。他的眼中只有玛奇玛老师。
　　银幕的光影是最好的追光灯，将她温婉的侧脸勾勒得如同古典油画。她看得很专注，时而微微蹙眉，时而嘴角漾开一丝浅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电次贪婪地捕捉、收藏在心底。
　　这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电影的感觉吗？
　　电次的心中充满了一种甜蜜而酸涩的兴奋感。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虽然对方对自己的存在一无所知，但他依然觉得，此刻，他和玛奇玛老师正共享着同一段时光，呼吸着同一片黑暗。这份小小的、独占的秘密，让他快乐得快要融化在座椅里。
　　他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坐在玛奇玛老师身边的人是自己……
　　就在他的思绪即将飘向更远的、充满了粉红色泡泡的异次元时，一缕若有似无的、好闻的香气，钻进了他的鼻腔。
　　不是爆米花的甜腻，也不是礼堂陈旧的霉味，而是一种清新的、像是雨后花园的味道。
　　是从身边传来的。
　　电次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远方的女神身上，缓缓移到了近在咫尺的、坐在他旁边的女孩身上。
　　黑暗中，他看不清蕾塞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银幕的光线在她身上跳跃，映亮了她挺翘的鼻尖、纤长的睫毛，和微微抿着的嘴唇。她也看得很认真，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彷佛真的能看透银幕，直达故事的核心。
　　她离得好近。
　　近到电次能感觉到她手臂传来的微温，能听到她偶尔因剧情而发出的、极轻的吸气声。
　　这份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存在感，与远方那个女神般的幻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闪电，突然劈开了电次那被恋爱幻想占据的大脑。
　　等一下……
　　这……好像才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吧？

2-2
　　他想起了自己贫乏的社交史。和帕瓦那种家伙一起去看热血笨蛋电影，根本不能算！那是事故，不是约会！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蕾塞，才是第一个……和他像这样在黑暗中并肩看电影的女孩。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电次的脸颊「腾」的一下，比刚才潜入时更烫了。他的心跳再次失控，那擂鼓般的声音在寂静的礼堂中彷佛格外清晰。他开始坐立不安，手心冒汗，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身旁这个近在咫尺的、真实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乱了。一边是遥不可及的、圣洁的女神；另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带着神秘香气的转学生。两股完全不同的情感，在他的内心激烈地碰撞、拉扯，让他陷入了一种甜蜜又痛苦的混乱之中。
　　为了摆脱这种混乱，电次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身边的女孩和远方的女神身上移开，第一次，真正地投向了眼前的银幕。
　　然后，他被吸了进去。
　　电影的内容，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华丽的特效，没有英俊的演员，镜头摇晃得厉害，配乐也粗糙得像是用老旧电子琴弹出来的。但不知为何，那朴实的、不加修饰的真实感，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魔力。
　　电影讲述了一个叫「优太」的少年，用一部手机，记录下自己母亲因病去世前最后的时光。
　　画面里，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情，也没有充满哲理的对白。只有一些琐碎得近乎无聊的日常片段：母亲吃力地喝下一碗粥、少年为母亲读着报纸上的笑话、两人因为电视节目而发生争执、母亲在病床上，笑着对镜头说「优太，在我死前，一定要把我拍得美美的哦」。
　　他偷偷看了一眼蕾塞，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玛奇玛老师，她的脸颊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朦胧，但那份温柔的微笑似乎也褪去了几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伤。
　　原来，女孩们……是会为这种事情而被打动的吗？
　　电次似懂非懂地想着，重新将目光投回银幕。
　　电影的剧情，走向了不可避免的结局。少年优太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发疯似地朝医院跑去。镜头剧烈地晃动，只能看见飞快后退的街景和少年自己粗重的喘息。
　　观众们的心都被揪了起来。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会是少年与母亲最后的告别，一场催人泪下的生死离别。
　　然而，少年并没有拍到母亲死亡的画面。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门口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镜头也随之停下，对准了他自己的脚尖。画面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他压抑着、彷佛哭泣般的呼吸声。
　　然后，少年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与医院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观众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逃避吗？
　　就在所有人还处于困惑之中时——
　　少年奔跑的背影，和他身后那栋平平无奇的医院大楼，同时出现在了画面中。
　　下一秒。
　　——轰！ ！ ！ ！ ！ ！
　　一声巨大而廉价的、彷佛从七十年代盗版光盘里拷出来的爆炸音效，粗暴地撕裂了礼堂的寂静。
　　画面中，那栋医院大楼，在一团用计算机软件做出来的、像素低劣的、五毛钱特效的火焰与浓烟中，轰然「炸」开。
　　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种尴尬到极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的超展开搞懵了。前一秒还在酝酿的悲伤情绪，被这场廉价的爆炸，炸得灰飞烟灭，连渣都不剩。
　　银幕上，少年头也不回地，在廉价的爆炸背景中，渐行渐远。电影，就这样结束了。
　　灯光亮起。
　　没有掌声。
　　只有一片面面相觑的、写满了「我刚才到底看了什么」的茫然脸孔。
　　电次也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银幕上滚动的、同样简陋的制作人员名单，那场廉价的爆炸还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
　　「……欸？」
　　一个充满困惑的、软软的声音从他身旁传来。
　　电次回过头，看到蕾塞正微微歪着头，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不含任何嘲讽的迷茫。她的眉头轻轻蹙起，嘴巴微微张开，像一只看到了无法理解事物的、可爱的小动物。
　　「……就这样……结束了？」她小声地自言自语，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剧情中抽离出来，「为、为什么……要爆炸啊？」
　　她那副认真困惑的样子，与现场尴尬的气氛形成了奇妙的反差，让电次忍不住想笑。
　　「噗——」
　　一个没忍住的、短促的笑声，从电次的喉咙里泄了出来。
　　他迅速捂住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笑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礼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噗哈哈……哈哈哈哈……」
　　电次再也忍不住了，他趴在座椅的靠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了无所顾忌的大笑。
　　他的笑声，像一个信号，彻底点燃了现场尴尬的气氛。周围的学生们，也像是终于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开始爆发出各种各样的、混杂着嘲笑与吐槽的声音。
　　「搞什么啊！这也叫电影？」
　　「把医院炸了？导演脑子有问题吧！」
　　「浪费我一个小时！还我眼泪来！」
　　礼堂内瞬间变得吵杂不堪，像一个炸了锅的菜市场。
　　在一片混乱的批评声中，电次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贵宾席，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从容的、女神般的身影。
　　他想，像玛奇玛老师那样成熟、有品味的女性，一定也会觉得这部电影莫名其妙吧。
　　然而，他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瞬间愣住了。
　　玛奇玛老师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交头接耳，也没有露出困惑或失望的表情。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在柔和的灯光下，一颗晶莹的、透明的泪珠，正顺着她完美的侧脸轮廓，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她放在膝上的、交握的指尖上。
　　她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也不是无声的哽咽，而是一种沉静的、彷佛被某种深刻的情感击中了内心最柔软之处的、无声的落泪。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难以解读的微笑。
　　这幅画面，美得像一幅画，却又诡异得让电次不寒而栗。
　　在全场所有人的嘲笑与不解中，只有她，看懂了什么？或者说，只有她，从那场廉价的、荒谬的爆炸中，感受到了某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深刻的东西。
　　电次呆呆地看着她。他感觉自己那颗简单的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讯息。他不懂那部电影，更不懂为什么玛奇玛老师会为那样的电影而落泪。
　　这就是….玛奇玛老师喜欢的….事物？
　　电影？
　　超级烂的那种？
　　「对了，就是这个，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