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错过。
    欧阳少恭已经回转青玉坛执掌门派事由，百里屠苏等人从祖洲回来后就据他所留地图上了衡山。
    要抵达青玉坛，需得过会仙桥才行，而这会仙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一条悬浮于空中、半透明的道路。
    站在那上面，四面八方、头顶脚底都是白茫茫空荡荡的，若是心脏稍微差些的，怕是要吓得晕倒。
    也幸而他们几人并非常人，腾翔之术用惯了，也未怎么惧高，走这条路，只需小心谨慎，莫要跌下去了才好。
    方兰生小跑几步走到百里屠苏身旁，与他并排走着，可是没走多久，百里屠苏又凭着腿长，走到他前面去了。
    越走越远。
    方兰生抓抓头发，又追了上去。他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了。
    百里屠苏忽然转变了态度——也并非是全不搭理他，只是冷冷淡淡，与他说话也是多有不答，或只是干脆的点头摇头。
    就像、就像回到了初识那般。
    也不全是，初识时，百里屠苏看不顺眼方兰生，方兰生也是讨厌他的。
    哪像如今这般，他说他喜欢他了，他也应了，百里屠苏却忽然转变了态度。
    如今这般，就像百里屠苏仍看不顺眼方兰生，而方兰生，巴巴地贴上去，喜欢上他了。
    非他不可了。
    方兰生深吸一口气，也不管后头尹千觞笑着说什么“腿短就不要老是跟着恩公了嘛回来回来和我们大伙一起走多好。”，只抓着自己的布包又跑了几步追上百里屠苏。
    面上勉强维持着心平气和，心里已经把个百里屠苏从头到脚都骂过了。
    若是死木头脸要真敢始乱终弃玩弄他感情，他绝对、绝对……也做不出什么来。
    方兰生想到这，不免有些泄气。
    他能做什么呢，他与百里屠苏本就是偷偷的，好了是偷偷的，不好了……也是无人知晓的。
    他们不好了……还是这般莫名其妙就不好了，方兰生心里难受得要命，却找不到人说一说。只怕说给旁人听，不是被嘲笑，就是没人信。
    就好似现在，他这般追赶，像臭酒鬼那类不明就里的还要取笑他腿短还跟百里屠苏比谁走得快。
    方兰生心想我哪是要与他比谁走得快，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样与他并排走，与以前那样……现在，竟是连很久以前都比不上了。
    百里屠苏不等他了。
    方兰生想入了迷，不提防脚下踏空，他身子一歪，整个人就朝空中掉了下去。
    百里屠苏听到他低呼回过头，一下看到他掉下去了，心里一紧，迈脚就要跑过去救他，刚迈开一小步，就看到方兰生半空中一个转身，使上了腾翔之术。
    百里屠苏迈出的这只脚，就停下了。
    他会腾翔之术，方兰生，也会。
    他们都是会的。
    只是以前，他总是忘了这一点。
    总要自己出手救了他，才心安。
    方兰生使了腾翔之术，摇摆一阵才在空中稳住身形，下意识转头去看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望了这边一眼，又转身往前走去。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想来救他。
    方兰生眼底一黯，握了握拳头，仍回了空中会仙桥上。
    这回却没有去追百里屠苏了，只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
    大概十步远。一直那么远。
    谁也没有走快了，或是走慢了。


    大概这才是他们应有的距离。
    再近了是错，再远了，又成了难过。
    方兰生觉得，衡山会仙桥大概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难的一条路了——他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更难的路要走，但是截止到这一刻为止，于他而言确是最难的。
    又漫长，又艰难。
    前面的黑色挺拔身影他跟不上。
    熬过这一段难走的路，他们才到了青玉坛。
    青玉坛也是一处日月洞天，上层永远为黑夜，下层永远为白昼，意指分阴分阳，化生万物。
    刚一踏入青玉坛地界，方兰生就大声说着“怎么这么没有戒备心”之类的话，废话又多，又招人无奈甩他白眼。
    还是那个方兰生，一惊一乍，要为新奇的事物感叹上半天。
    他要叫百里屠苏看看，你百里屠苏对他方兰生来说也就是那样，离了你，也不缺什么。
    真的不缺什么。
    少恭炼药辛苦，他关心他还来不及。
    欧阳少恭为炼制复活丹药确实劳身伤神，经常挑灯翻看古籍。
    方兰生就时常做宵夜给他补身子，就好像现在，他拿着把小扇子，在一蛊汤面前掌着火候。
    “方公子，公子。”
    “恩？有事？”
    厨房门口的道童唤了好几声，方兰生才回神。
    “方才丹芷长老叫我来找您，说是今晚他要早些睡下了，让您也早些休息，不要费心思做夜宵了。”小童看着已经做着的夜宵为难挠头，“可是都做了……这可怎么办。”
    “没事。你回去跟少恭说我还没做就是了，他难得早睡，让他好好休息，我自己吃，吃不完倒掉也是一样的。”方兰生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对道童说道。
    道童想了一会儿，应道，“行，那我先回去复命了。”说完行了一礼离开。
    方兰生回头看了煮着的夜宵一眼，叹了口气，“白浪费心思了……我自己吃了吧。”
    他仍举着小扇坐着，手里的扇子挥着挥着，又渐渐停下来。
    他该不该，找木头脸问个清楚？
    如今这般不明不白莫名其妙总觉不甘……若是有什么误会呢？
    ……可是能有什么样的误会？方兰生皱着眉，想破了脑袋，想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来。
    他怎么也想不出来，为何百里屠苏的态度变化这般大。
    可是要他再那样巴巴的跑去问，他……当真是又没勇气了。
    若百里屠苏给的答案是不喜了……那不是纯粹给自己找侮辱……他明明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
    他不喜欢自己了……连多看一眼都嫌难受了……
    方兰生不想承认这一点，可是这几天下来，又确是如此。
    不想承认，想给百里屠苏找个借口，都不行。
    厨房外，有人慢慢走过来，停在院里。
    衣摆纯黑，暗红滚边。
    是百里屠苏，也只有他。
    他静静地望着方兰生的背影，他和前几天、前十几天一样，坐在那里，一手举着小扇，替欧阳少恭的夜宵掌火候。
    他总是把欧阳先生摆在第一位的，担心他劳累过度了，身体不好了，就要亲自下厨亲自操刀给他的吃食把关。
    全心全意围着欧阳少恭转。
    可他甚至，连问一下自己原因都没有过。
    百里屠苏闭眼，又睁开。
    本来一开始，就什么都只是他一头热。
    方兰生能应了他已经是极不易，或许，他根本没有自己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己的。
    ——百里屠苏私心里不想承认，可是，这分明就是事实。
    方兰生不如他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己。
    若真是这样，倒更好。
    百里屠苏告诉自己，从此以后，他过得好好的，自己离得远远的也心安。
    就当是普通朋友罢。
    百里屠苏转身，离开了。
    厨房里发呆的方兰生猛得被糊味拉回神，跳起来关火。
    一阵忙乱。
    若是他此刻转头，尚能看到百里屠苏背上的断剑一角。
    只是他没有。所以错过了。


    二姐老是凶巴巴，动不动就罚他抄论语，说他不好好学习。三姐老压迫他下厨。书院里的书越念越无趣，同窗言辞间又常常夹枪带棒地嘲他爹装神弄鬼……总觉那样的日子，难过又压抑，根本不比闯荡江湖来得快意洒脱。
    等到真正跟着少恭出来了，地上海底，洞天福地都走了一遭，才发觉在外闯荡……许多事，身旁找不到亲人挚友言说，无人商量，只能生生地憋在心里，自己摸索着排解自己，安慰自己。
    ……偏偏，百里屠苏这事，他连少恭都没勇气说，让他帮着参详参详……
    方兰生想，等百里屠苏复活他娘后，就回琴川吧。
    就算是让二姐又揪着他耳朵狠骂一顿……也比现下好。
    次日，欧阳少恭的药终于制好，就交给了百里屠苏。
    方兰生喜道：“少恭，那个起死回生药你终于炼成了？”
    欧阳少恭笑着道：“说来亦是万幸，冥冥之中有如神助，竟然较为顺遂便制成了这‘仙芝漱魂丹’。百里少侠，因此丹所用药材均十分珍贵，如今药成也只得一颗，还望少侠谨慎用之。”
    “定然谨记。多谢欧阳先生大恩！”
    欧阳少恭摇头，“言谢尚早。仙芝漱魂丹循古法炼制，不知药力究竟如何。古籍中记载，若死去之人其魂魄已入轮回井投胎，丹药自然无用，而以此法重生之人，切不可行于日光下，这一说却是不知何故。”
    百里屠苏点头，“无论最后如何，均只一试，绝不会……太过期望。”
    红玉面露诧异神色，想了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揭过。
    欧阳少恭因要闭关替友派炼制丹药，需一些时日，不能跟着百里屠苏他们去乌蒙灵谷，方兰生便说，“没关系，少恭，你去不了，我们跟着木头脸过去就是，回来告诉你。”
    说罢，方兰生又转头定定望向百里屠苏，笑容略减了几分，道：“之前讲好要一起的，你可不能反悔。”
    百里屠苏闻言似是怔了半刻，然后他点了点头，却转开眼不再看方兰生。只对欧阳少恭说，“先生，我想即刻启程。”
    方兰生猜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仍然忍不住黯了神色，慢慢地吸进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保持住笑容。
    就当是他与百里屠苏走的最后一段路吧，等他娘复活之后，他就回琴川，从此他们各走各路，分道扬镳。

    乌蒙灵谷一片荒凉，竹楼上、栈桥间长出了厚厚的苔藓，绿而密，沉而重。
     就连那巨大而庄严的女娲神像也挂上了深绿杂草。百里屠苏和风晴雪一同对着女娲神像行礼，其余人才知，原来他们竟都是信奉女娲大神的。
     尹千觞落在五人后头，趁其余人不注意，对着女娲神像也行了一个礼。
     神情庄严肃穆。礼同百里屠苏风晴雪。
     百里屠苏领着他们到了一个石门面前，又请他们在外边等待，自己一个人趁着日头将尽进去了。
     冰炎洞还是那个样子，和他小时候离开时差不多，洞壁光滑，洞里有滴答滴答的水声，但是你永远也找不到水在哪里。
     他用自己的手印开启一道又一道机关，爬下长长的巨剑直梯，才到达最下方。
     他娘就躺在那里，面容端肃，安详地闭着眼。
     百里屠苏几乎是颤着手取出仙芝淑魂丹，送到他娘嘴边时险些拿不稳滚落了。百里屠苏定定心神，又将药送了进去。
     片刻之后，百里屠苏的娘，韩休宁睁开了双眼。
     百里屠苏喜极，忙扶她起来。“娘——”
     韩休宁一动不动，任他扶起。隔了一会儿，才缓慢地点了一下头，但是一句话也不曾说。
     百里屠苏本还担心这药有什么缺憾，如今也不担忧了，不说话可能是他娘的灵魂离开肉身太久不太适应吧。能点头就是说她复活了，成功了！
     百里屠苏压下心底的喜悦，小心翼翼地搀扶韩休宁站起来，又小心地和她说话。以期她能尽快适应身体。
     外面天色已经大黑，其余五人却还在洞口等着。
     方兰生一见百里屠苏出来，就跳起来说，“木头脸，你终于出来啦！”
     百里屠苏看他一眼，转而对众人介绍他搀着的那个妇人：“这是我娘。”又放低了声音对她说，“这几人是孩儿的朋友。”
     他娘仍是一句话都不说，隔了一会儿，又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百里屠苏又挨个给她介绍，“娘，这是风晴雪，这是红玉，这是襄铃，这是尹千觞，这是，”百里屠苏一个又一个的指过，指到方兰生时顿了顿，才道。“方兰生。他们都是孩儿的好朋友，孩儿能复活娘，也多亏了他们帮助。”
     方兰生乖巧郑重地和韩休宁打招呼，“伯母好。”
     韩休宁点了一下头。百里屠苏定定望方兰生一会，又在他看过来时，转移了视线。
     接下来的十日，百里屠苏几乎是不眠不休服侍韩休宁，她却仍不说话，白日里又总是想走出屋外。
     方兰生有些看不下去，便道，“木头脸，我替你一会儿吧？你先去休息。”
     “……我不累。”百里屠苏摇头，仍守着韩休宁。
     说完他又垂下眸，眼底尽是疲态。
     十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初时以为是他娘不适应，现下看来，并非这般。
     ……会不会是他娘，恼了他，才不肯言语，还非要朝着日光而去……
     方兰生站在后面，踌躇着不走，隔了一会儿又道：“木头脸……我看你娘，你娘这样不大对劲……会不会，”会不会是她不愿复活，这话在方兰生嘴巴里滚了滚，勉强咽下了，又道，“……我爹常说生死由天，强求不得，你也说过只求一试，不敢强求……若，若是过几日还这般，我们就去找少恭吧，若他也无法，我、让我替你娘超度吧，总好过……”


     “出去。”
     方兰生的话停住。垮着肩，垂头开门出去了。
     百里屠苏握着韩休宁的手，闭目。
     方兰生出去后对其余人摇摇头，转身进了厨房。
     米和菜都是用腾翔之术在最近的城镇上买来的，乌蒙灵谷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一带附近全无人烟。
     百里屠苏的饭菜是另起炉灶弄的，用小火煨着，算是安神助眠的药膳。
     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这么折腾，他总要好好休息才行。
     方兰生在案板上切菜，回头望了那蛊汤一眼。
     “哼，死木头脸，要是平时，就冲你对我始乱终弃这一条，休想我这辈子再给你做一顿饭！”
     ……方兰生骂完，又露出难过的神色。若不是百里屠苏遇上这样的事，他也不会留到今日……
     等到终于做好饭，方兰生叫了别人来吃，又把另煮的饭食盛好，端去给百里屠苏。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风晴雪的声音，“……苏苏，你别担心，要是再过几日伯母还是这般，我们就去找少恭，药是他做的，他又那么会看病，我们再让伯母给他瞧一瞧，他那么厉害，肯定也有应对的法子，能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多谢。”
     方兰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里面有说话声了，才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刚一进去，就看到风晴雪的手握在百里屠苏手上。
     方兰生一愣，隔了一会儿才艰难开口，“我给你送吃的。”说完放下手上的盘子，瞟了那两只叠在一起的手一眼……他都进来了他们竟然都不避讳一下！
     想到这点，方兰生心里的火突然就燎原了，张口便说，“你们这般，有违礼制，成何体统，若要拉拉扯扯亲亲我我，还是等成了亲做比较好吧？风晴雪不懂名节为何，木头脸，你也不知道？”
     百里屠苏脾气本来就不算好，这几天又没怎么睡，就更不好了，当下脸就冷了，“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不客气……你这个、你这个登徒子……你爱怎的怎的，想让我再管我也不会管了！……”
     方兰生也不再看百里屠苏一眼，说完甩袖飞快的走出去了。
     方兰生直跑到栈桥下才停下。
     天色已经大黑了，沉得无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
     然而都走到了这一步，他竟也舍不得就此丢下百里屠苏，自己回了琴川。


回复：111楼
记得记得！！我还以为你弃文了，默默桑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嘤嘤嘤……TAT

第四十四章 不许去。
    “我……是不是太坏了，所以娘才不理我……要不然……以后我都好好练法术、好好念书，不给娘丢脸……等长大了，就拼命保护村里的人。娘，我一定会做到的，这样的话，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要参加什么庆典……我的生日……只想在家里过，想让娘陪我一起吃碗面……”
    “身为下一任大巫祝，你的事情便是全村之事，全村之事同样是你的事情，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吗？如此任性，耽于世俗情感，将来怎堪大任？不用再多说了，还不快去准备？”
    “……”那小孩垂了头，瘪着嘴出去了。
    百里屠苏自梦里转醒，起床去看韩休宁，却发觉韩休宁根本不在房里，“娘？！”
    百里屠苏跑到屋外，也没有，到处都不见韩休宁的踪影。
    方兰生很早就醒了，外面太阳还未升起。
    这几日他总是睡不安稳，梦里纷纷杂杂，各式各样的人纷沓而来，娘，爹，二姐，三姐，少恭……木头脸……
    他扶着头起床，刚出了房门，就听到襄铃焦急的跑过来说，“屠苏哥哥……”
    “木头脸？他怎么了？！”
    “屠苏哥哥的娘失踪了！”
    方兰生一怔，就往百里屠苏的房间跑，可是他房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他定定心神，又往祭坛方向跑，那处最为开阔，这里这么荒凉，应是能看到别处身影变动的。
    刚跑到祭坛下面，抬眼就看到了正往上跑的百里屠苏……和祭坛上的他娘。
    韩休宁一步一步地迈入祭坛，神情肃穆，身姿挺拔。百里屠苏有些微恍惚，记忆中她也是这样，神情肃穆地迈入祭坛，为村民祈福祛灾，庄严美丽，温柔可亲。
    那时候他却总是想，为何娘对别人都能和蔼可亲，对别人都能温柔到不行，对他偏偏严肃刻板，动不动就罚……总是嫌不够。
    分明村里人个个宠着他惯着他，他把风大叔家装米的罐子用弹弓打破了，他不小心将韩三婶家的小鸡吓到河里淹死了，他……他做了许多调皮捣蛋的事，村里人总还笑着说，云溪大人就是精力旺盛，一天到晚的闲不下来……可跟当年的百里大巫祝完全不同呢。
    ……他还偏嫌不够，觉得村里人总将他看做“休宁大人的儿子”或“百里大人的儿子”，而不是“韩云溪”，也只有小蝉了，只喊他云溪哥哥，也不是云溪大人，也不像其他人一般总是对他恭恭敬敬。
    ……所以他特别喜欢和小蝉一起玩，可小蝉胆小，一只猴子都能把她吓到……
    后来又遇到了温柔的大哥哥……大哥哥……为何却总是想不起大哥哥的相貌……
    百里屠苏甩甩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祭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他要赶快把她带回去才是，“娘！”
    韩休宁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是她自复活后做得最多的一个动作，也是……唯一一个动作。
    天边红日上升，韩休宁做了她复活后的第二个动作，微微的，仰起头，面向了渐升的朝阳。
    第一缕光线洒进这个荒凉已久的山谷，大地刷地一下铺开光辉与明亮，几乎是一瞬间的，韩休宁的身体在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刻消弭不见了。
    百里屠苏瞪脚扑过去，却只扑了满手的空气。
    韩休宁的身体，化作了无数光点。
    “娘……全是我的错！可恨——！！”
    百里屠苏朝这堆光点伸手抓了两下，只徒劳地抓到一两颗光粒。
    那些光粒浮游于空气当中，还能证明片刻之前这里还有一个人……却再也不是韩休宁了。


    欧阳少恭笑得温和，“倒叫方二姐失望了，小兰陪他一位朋友去了南疆，不在这。”
    方兰生回到乌蒙灵谷时已是深夜了。
    月上中天，乌云偶遮。
    他放心不下百里屠苏，跑到他房外看了看，却发现他根本不在房内。
    方兰生想了想，又跑去祭坛下边，抬眼一望，果见百里屠苏和他那个已经……已经被虫子吃了个干净的娘站在一起。
    百里屠苏从袖中掏出一片树叶，开始吹奏曲调，曾经悠扬的曲调变得婉转悲切，有如低鸣呜咽。
    方兰生在祭坛下驻足站定，仰头望着被月光银辉铺洒得更加清冷的背影。
    百里屠苏吹奏一阵，终于渐渐歇了音，他低头看着叶子出了一会儿神，方扭头对旁边的韩休宁说。
    “……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这样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不过，你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如今，你却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你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我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
    百里屠苏右手一拢，树叶就被揉成了一团，断痕渗出微量墨绿叶汁。
    “……我把你们的尸骨一具具搬到冰炎洞下，想着只要身体不腐，或许有一天，所有人还能活过来，村子还能回到从前的模样……但是师尊告诉我，人死了，多半要去投胎转世。师尊还说，世上有长寿之人，活的很久，却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如今……便由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百里屠苏手里慢慢举起一团火，那火头窜到韩休宁身上，顿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包括衣物在内，韩休宁的身体又渐渐变作白日里的光点状，那些光点朝着火外的空气飞腾欲逃。
    百里屠苏又加大了火势，把那些逃出来的虫子又裹在了火圈里，一起烧了。
    噼里啪啦。还有隐约的，虫子们围聚在一起产生的哀嚎。
    撞进耳膜，又一点一点渗进了他心里。
    方兰生忽然发觉上头百里屠苏煞气四溢，杀气飞腾，一惊，正要上去阻他，刚跑了一步，就已经看到风晴雪从另一处飞也似的跑上祭坛，抱住了百里屠苏。
    方兰生的脚就停下了，自嘲笑了笑，就站在下面等着。
    等着上面的两个人交流好，沟通好。
    ……等个结果。
    “苏苏，我……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静下心来，有我在，有我陪着你……一定不会有事……”
    “…………”百里屠苏闭眼，没有推开风晴雪。
    为何来拉住他的人，永远是风晴雪呢？
    为何方兰生第一个念头永远是去找欧阳少恭……
    百里屠苏闭目想了一会，也想不出为什么。就像是一个死扣，他不得不离方兰生远远的，却又总是贪心地希望，他能第一时间想到自己……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逃……我……不知道能不能抑制住……我不想伤害你……”
    方兰生再听不下去，握紧了拳，转身跑开。
    祭坛上抱着的两个人，在月光银辉里太过耀眼，晃痛了他的眼。
    百里屠苏睁眼，推开风晴雪，“晚了，回去睡吧。”


    谁料……谁料害得自己的娘，连尸骨都不剩了。
    “……我娘……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明知复活乃是有违天理也要试一试……是我的错……是我害了我娘……”
    “不是，不是你的错。”方兰生小心翼翼回抱住百里屠苏，急急的安慰他，“也不是少恭的错……是那本书的错。是那本书害人不浅。我、我去告诉少恭，让他快把那本书烧了。”
    “……不许去。”百里屠苏紧紧抱着方兰生，让他动弹不得。
    “？”方兰生疑惑地看向百里屠苏，又不敢推开他。“为何？若少恭不明就里，造出更多的药才是大麻烦。”
    “不许去。”
    百里屠苏身上隐隐有煞气溢出，方兰生看着着急，也不敢直接跟他的煞气较劲，又担心他被煞气侵蚀，咬了咬牙说，“我、你忍一忍，先放开我，我去找风晴雪。”
    “不许去。”百里屠苏头搁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
    “可、可是你煞气发作了啊。不让她来帮你压着怎么行！”
    百里屠苏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拉起方兰生的手，五指交扣。道：“你来也一样的。你亦是上古水系法术。与她同一心法。”
    “我不行！铁柱观那次我就试过了，不行的。”
    “再试试。”百里屠苏忽地抬眼，双眼赤红。
    方兰生一愣，那已是魔化的征兆了。
    这会再去找风晴雪只怕来不及了，他只得就着那只手输入真气——仔细想想，当日他的真气是有作用的，只是又辅修了木系法术，刚好与百里屠苏的火系法术相生，这才影响了效果……
    也就是说，让他暂时压一压是可行的。
    方兰生将手里的真气源源不断地通过百里屠苏的手输进他的身体里，眼睛一瞬也不错地看着他双眼的变化。
    ——果然是有点效的，百里屠苏眼底的猩红色渐渐消退，露出黑白分明的双瞳。
    百里屠苏亦有惊喜，“如我所料，是有用处。”
    但是未惊喜多久，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体内灌进的清流不似纯粹的清流，尚有其他真气，似在隐隐挑拨他体内火气。
    百里屠苏使真气压了压，不见效果，火势反而越烧越大。
    等他发觉时，再看方兰生，竟怎么看，怎么与平日里不同。
    额发上沾了寒夜露珠，闪烁着莹莹清光，让他越看越想再靠近些……越看便越想，抛却那些命中注定，那些孤煞外因，只与那露珠耳鬓厮磨，温含软语，共论畅阁春想。
    方兰生瞧着百里屠苏身上黑气平息下去，暗松一口气，正待说话，忽然倒吸气，全身一僵。
    “木头脸，你做什么？！”
    百里屠苏恍若未闻，温热的舌尖在方兰生耳垂旁流连片刻，又一路向下，游移至他的脖颈。
    “木头脸？！”方兰生大惊，加大了真气输入，却又没法推开他——这个时候，因输真气需要的那只手既掣肘了他的行动，好像又没法让百里屠苏恢复清明。
    百里屠苏火势涨得愈高，竟是有些神识迷蒙，对他的询问不理不顾，猛地一拉，拽着他倒在了一旁的桌上。
    方兰生挣了几下，没挣开百里屠苏，反把头上发带挣松了。
    青丝松乱，衣襟小敞。
    羞得窗外皎月也含了臊，唤来乌云半掩了她的脸庞。
    方兰生后脑再度被砸，又晕了一阵，等他清醒过来，情势已经有些不可控了。他不安地往上瑟缩一下，却始终躲不开百里屠苏愈发放肆的手，和……
    方兰生满面通红，怒叱，“木头脸！你做什——咝——”
    百里屠苏的脑袋从方兰生锁骨上滑过，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青紫。
    方兰生咬唇，又羞又痛，正待再叱，百里屠苏忽然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盯着他，亮如晨星，弯似弦月，“做什么？我早就想做了。”
    “什么？！你——登徒子！——败类——流氓——”
    “闭嘴。”
    “你耍流氓还叫我闭嘴？！偏不！你当我方兰生是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吗？百里屠苏我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能伸不能屈，本少爷就从不屈——唔——！！”
    那些未说完的话，全数湮没在了咬合的唇齿之间。


回复：117楼
看到心口痛..果然对这种安静的文风一点儿也无抵抗力
=========
@@原来我也是有文风的……感动内牛

第四十五章 为何。
    百里屠苏有时也会想，为何。
    为何他要为千万年前，连是不是他自己所为都不知的事承罚。
    为何别人都可生活幸福家庭美满，他偏偏要支离破碎，偏偏会家破人亡。
    为何要永生永世都承这样的命，为何要连希望，都不给他……
    为何，为何，为何——没有为何。
    天命如此，应当承受。
    但，为何要承受？
    若不应，不承，不接，不受，又如何？
    百里屠苏在方兰生唇上辗转噬咬，起初只是为了堵他不曾停歇的话语。而后他渐渐迷失在那样的情境之中，有如河底水草与游鱼嬉戏，痴缠不下，割舍不开。直到方兰生难耐地皱起眉——其实他的眉，今晚从未平展过，但是百里屠苏不想理——无可抑制的呻吟在唇齿交缠的缝隙流泻而出，他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方兰生面上绯红，眼神迷蒙，失焦得令人心痒。
    百里屠苏心里那团火越燃越高，与黑煞气纠缠交融，却让他更放不开方兰生了。
    为何要放开？
    因为你寡亲缘情缘，所以总是百般小心，生怕多看了几眼，多流露了几丝情绪，便叫那上天，将他判作了你的情缘？
    免得他的性命以各式各样的理由被夺走，而你却又孤孤单单，一个人被留下？
    所以你将他划作朋友。
    非亲非情。是朋友。
    所以他可以躲过命运的审判，他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安享晚年，而你，在你不多的时日里，你还能与他在一起。
    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百里屠苏扪心自问。这样的日子，他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怎会喜欢。
    他想要与他在一起，如现下这般，有亲吻，有拥抱，方兰生微弱的抗拒可以视同乐趣，而不仅仅是，看着。
    他要方兰生的生命里，有他存在过的痕迹。要在他的记忆里，驻扎成永恒。
    而不仅仅是——啊，那个多年以前，一起闯荡过江湖的朋友。叫什么？……不记得了，年代久远，他也死了好久了。
    他不要这样。
    百里屠苏沉浸在不可理喻的思绪里，在方兰生身上摸索一阵，又觉衣物碍事，两指捏着方兰生的靛青腰带一抽，哗啦一声，就抽开了。
    他把腰带丢到一旁，温热干燥的手探进方兰生衣服里，与他肌肤相贴。
    方兰生倒吸一口冷气，忽然就清醒了。“木头脸！……你你你、你轻薄我！……你在天墉学道八年，道家所讲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唯心澄明，你都还给你那个什么师尊了？！”
    百里屠苏抬眼看了他一眼，眼底有火在烧，面上却冷冷冰冰，没有任何表情。与夜色同寂，与秋泥共沉。
    方兰生呼吸一滞，心里一阵难过，又发呆了一会儿。
    他们还有一只手，五指交扣。虽是为了给百里屠苏输入真气抑制煞气，他却曾听闻，十指连心，而五指交扣，意喻心意相通。却在百里屠苏的手扣上他的手时，忍不住在心里高兴了。
    心意相通，他想回到龙绡宫与祖洲时，那般的心意相通。
    但是……怎就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
    木头脸现下这样失态，是煞气后遗症吧……方兰生一只手微弱徒劳地挣扎着，另一只手仍源源不断的把真气输进去。
    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的真气，才导致百里屠苏失常，他真气里的水系真气全跑去抑制煞气了，剩下的就是木系真气，而木生火势，他输得越多，百里屠苏就越发不能自我控制。


    方兰生的脑袋歪向一边，视线直直望过去，就望见了搁在角落里的一根竹棍。
    他见百里屠苏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强忍着不去想百里屠苏在他身上做的动作，断断续续的说，“门窗……唔……开着，你去关了……好不好……”
    百里屠苏回头看看半掩的房门，又看方兰生难得露出的求人姿态，神识模糊间竟觉有丝心疼，便答，“好，我去关。”
    他松开对方兰生的桎梏，起身去关门。
    百里屠苏刚转身，方兰生就撑着桌子坐起来，又等他走了几步，才悄无声息地往墙边挪去。也不敢跑快了，怕发出声响被百里屠苏发觉，幸而桌子离墙并不远，很快他就拿到了那根竹棍。
    可以敲晕木头脸了！
    方兰生一阵心安，握紧了竹棍。
    又蹑手蹑脚地举着竹棍走到百里屠苏身后，高高的举起，然后照着他后颈一棍子敲下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百里屠苏右手一扬，抓住了那根竹棍。
    他转过身来，面上眸间都铺染了寒霜，黑煞气息又隐约逸散出来。
    “你要做什么？”
    方兰生心里慌了一下，僵硬着放开竹棍，心虚的说，“好看，我拿来看看……”
    百里屠苏甩手把竹棍扔到墙角，返身一把揽住欲后退欲逃的方兰生，又顺势打横抱起，走了几步踱到床边，连人带自己，倒向了床上。
    “……我们继续。”
    “继续什么？你喜欢就去找晴雪好了，本少爷才不与你做那些个苟且之事！走开！”方兰生胡乱蹬了几下，本能拒绝。
    百里屠苏神识有些清醒了，压住胡乱挣扎的方兰生，微微蹙眉，难过的情绪流泻出来，“……你就这般讨厌我？……可是我这般喜欢你。”
    方兰生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可是我这般喜欢你。
    “木、木头脸，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百里屠苏猛地顿住，过了一会儿抬头看方兰生，发带整个散了，落在一旁。头发也散在枕头上，衣服被自己褪去了一半，凌乱不堪。
    面上绯红，应是羞的。
    他看着自己，眼里清清亮亮，还有些闪光。
    百里屠苏慢慢收拢手掌，看着方兰生露出吃痛的表情，但是他咬着唇，什么都没说，只认真的望着自己。
    “你还是喜欢我的，不曾移情别恋到风晴雪身上，对不对？”
    他又问。
    方兰生的手握上百里屠苏的，再度开始给他输真气。百里屠苏心里的火又烧得漫天铺地，将他的神识理智都淹没了……他想，他自然是喜欢方兰生的。正因如此，才不得不离他远远的，喜欢装作不喜欢，看他难过，自己更难过。
    那又为何要让自己难过？人生苦短，命运太长，何不就此纵情声色，与他心心念念之人，阖夜沉沦？
    百里屠苏眼底复又漫上赤红，剑眉轻蹙，亦透出滚滚杀气。方兰生大惊，又加大了真气的输出，“你、你等着，我去找风晴……”
    百里屠苏又俯下身，带着略显强硬的黑煞气息，整个儿缄了方兰生的唇。
    方兰生在疾风暴雨一样的攻势里愣了一下，这算不算……是百里屠苏的回答？
    那便是默认了？……是……承认了？……
    方兰生越想越肯定自己猜测，也不抗拒了，胡乱地抓紧了百里屠苏的衣襟，红着脸，开始小心翼翼地，甚至是有些讨好的，迎合着煞气与火势齐飙的百里屠苏。


    他是真的开心……难过了这么多天，没有任何解释也无所谓了，这一刻，他只觉得，只要百里屠苏承认了他还是喜欢他的，便……便是这样做，只要他能开心些，也无所谓……
    一点也不像祖洲时，连踢带踹，让百里屠苏吃了许多苦头。
    他甚至是想，说不定便是祖洲时让百里屠苏恼了，他才不理他了……
    方兰生伸出那只空闲的手，颤抖着解开百里屠苏还算齐整的衣裳。其实这些事他和百里屠苏一样，也是不怎么懂的，只觉大约这样做……这样做，或许百里屠苏会更开心些……
    然而纵是方兰生已经这般伏低做态，百里屠苏也未见温柔一些，好像方兰生是他的仇人，他用着最折磨激烈的方式，凌厉地斩断方兰生所有的矜持与畏涩，不管不顾，只为自己痛快。
    方兰生渐渐招架不住，激烈的痴缠让他的意识变得混沌，云里雾里，迷糊间停了真气的灌输。
    而百里屠苏神识渐渐回复清明，那股被外力催生的邪火渐渐消弭，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百里屠苏一下子直起身，看着床上秀眉轻蹙、双颊霞红、衣衫大开、微微喘息着的方兰生发愣。
    百里屠苏突然离开，方兰生也是愣了一下，抬眼见百里屠苏直直看着自己，脸红更甚，抬手拉过衣衫，挡了一下。
    百里屠苏见他似有不愿，心里也是一黯，他本来自制力极强，如今没了外力催动，虽然那股邪火躁动仍在体内窜得厉害，他强自压一压，也能压下去。
    本来……他也不能与方兰生这般肌肤相亲……
    方才怎会不顾命理，就要与方兰生……差点害了他……
    百里屠苏握拳深呼吸一阵，终于压下心里蹿升的不管不顾继续的邪念，才又伸手摸上方兰生的衣裳，拉住了他的衣襟。
    方兰生以为他又要脱，下意识躲了一下。
    百里屠苏目光沉静，星火在他眼里燃上了，又被掐灭。他按住方兰生，道，“莫动。”
    然后深吸一口气，从里衣开始，一件一件地替方兰生整理好，穿戴整齐。
    每穿一件，方兰生脸上就白一点，等到他最外面那件天青色的衣裳也在百里屠苏骨节分明的手下合拢展平后，他的脸色，终于苍白了。
    百里屠苏轻咳一声，瞥向角落，道，“方才邪火侵体……我，并非有意轻薄……对不起……”
    方兰生愣愣的盯着他。百里屠苏尴尬地转了头，“你若不原谅，尽可……”
    “……不用说了……”
    方兰生闭上双眼，方觉自己那些猜测全成了笑话，连那主动也变成了纯粹的羞耻不堪……他只是邪火侵体……邪火侵体……受煞气所惑，邪火侵体……全不是自愿的。
    “出去。”
    “我……”百里屠苏垂眸，心想他果然是不乐意的，更加愧疚。
    “我叫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方兰生咬着唇，转身把头埋进一旁的棉被里。
    百里屠苏坐了片刻，终于站起来，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方兰生听到门打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才慢慢蜷起身，一只手抓上胸口的衣襟。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了一个晚上。


    方兰生眉心一跳，诧异地看向百里屠苏，封印？时日无多？为何以前完全不曾听他提起？……莫非是最近才知的……最近才知……会不会是祖洲……
    紫胤真人沉默一阵，问道，“……从何得知封印一事？”
    方兰生看看紫胤真人又看看跪得背脊挺直的百里屠苏，他师尊也不知道木头脸知道了这件事……也就是说，极可能是他下山后才知的……但是他们几乎一直在一起，分开……也只有祖洲那时陷入了迷障……后来又莫名其妙被送到了仙芝处，当时只顾高兴，并未深想……木头脸确是那之后就转变了态度了……
    百里屠苏并不答紫胤的问，只是说，“弟子明白，师尊望弟子摒弃杂念，于昆仑山中静心清修，即便无法全然抑制凶煞，至少可多活三年五载。然而下山以后，弟子方知，一个人活着，原本……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结交朋友，行侠助人，哪怕只是踏遍万里河山，心胸开阔，也好过为苟活安于一室。弟子已不在乎能够活得长久，只求按自己心意去做。”
    “自己心仪？那么你体内凶煞再也无法抑制之时，又该如何？”
    百里屠苏坦言，“在那一天到来以前，弟子将前往渤海之东的归墟。届时……哪怕凶煞之力将弟子化为狂魔，亦不必担心祸害人间。”
    方兰生终于听不下去，也顾不上前一晚说过的话了，“木头脸……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怎么弄得像交代后事一样？！”
    百里屠苏回望他一眼，又迅速转移了视线，回到紫胤真人身上，希冀能够说服紫胤真人。
    二人僵持一阵，紫胤到底没有扭过百里屠苏的坚持，长叹一声，将他逐出师门，又赠他剑谱一本，才御剑飞走。
    百里屠苏站起来，收好剑谱，抬眼忽然发现方兰生站在自己面前，眼睛瞪得堪比大眼的襄铃。
    “木头脸，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定要说清楚！”
    “对呀对呀，苏苏，听你和师尊说起，我好担心……”风晴雪附和，其余人自然也都赞同。
    “……无甚好说，”百里屠苏飞速扫了方兰生一眼，把目光对准其他人，“我身上有煞气是因为中了封印，只要不解开，只要我不被煞气侵蚀，便无碍。”
     方兰生又走到百里屠苏面前，逼着他看自己，“我不是问你这个！是问你方才所说，呆在昆仑天墉也不过将性命延长三五年是怎么回事？你……时日无多了……？”
    “……你看我像时日无多的样子？”百里屠苏退后半步，对其余人说，“天色已暗，先回乌蒙灵谷吧。”
    说完也不看方兰生一眼，转身走了。
    方兰生一咬牙，抓着布包追上去。
    他这一追，一直追到了晚上。
    夜色朗曦，月明云低，正该是寂静安谧的时刻，可偏偏，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将安静这玩意踹到三界之外去的。
    就算百里屠苏见着他抬脚就走，也还是给方兰生堵在了自己的房门口。
    现在四周没有旁人，方兰生终于问出了在心里上窜下跳来来回回无数遍的问题，“木头脸，你……你一反常态是不是因为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
    百里屠苏沉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转开。
    “是这样的，对吧？……你不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并非如此。”
    “啊？不是？……不对，你骗人！一定是这样的！你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骗你何用？不是就不是。”
    百里屠苏转身，却避开了方兰生第二个问题不答。
    “哼！我不信……”方兰生想了一会儿，突然深呼吸一下，对百里屠苏说道，“……明日我想回琴川，我们……不论你承不承认，我都要和二姐说个明白，当日龙绡宫，我们说好的，待我回琴川，就和她说……”
    百里屠苏转回身，脸上微露出诧异。
    “哼！看什么看？……你不说本少爷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欢喜极了，不承认也是没用的！……”
    他面前的方兰生仍然撇了撇嘴，好似他不甘不愿一般。
    百里屠苏没看到。
    他看到的，只有方兰生明亮透彻的眼，和那眼里，透出的笃定与轻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