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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无雪的冬夜
天色已黯淡下去了，冬天的夜急不可耐。如同一张浸湿的黑毯子紧紧包裹，街道蛰伏在四处，等着吞噬路过的行人。残缺不全的月失去了活性，孤苦伶仃地悬在那儿，电线短路一样闪烁而昏暗。文具店和书店白炽的招牌刺目，撕开了冬夜伪作神秘的面纱，表露出生活的无趣，把一切不真实的真实赤裸裸披露在面前。路上没什么人——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刺骨的寒风打着旋儿，蛰伏在树梢与车底，呜噜呜噜咒骂个不停。
狭窄的人行道上，孤零零地走着一位少女。
浅棕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簇马尾，两鬓各垂下三两绺，遮掩在耳朵前。参差披拂的刘海下方，如珊瑚礁域般碧蓝的瞳仁，令人心痛地弥漫着忧伤与麻木。不知是否由于黑夜的冷寂，两颊可爱软弹的脸蛋此时失去了光泽，和那拉着的嘴角一模一样。路灯在高挑的鼻翼一侧投下凝重的阴影，半明半暗的面容看来心事重重。
少女的左手插在浅色羽绒服的口袋里，右手提溜着一个大大的水杯。天气太冷，她不敢穿最喜欢的百褶裙，只能套上厚重的加绒裤子。一双白、蓝、黑相间的高帮棉鞋，紧紧裹住了稚嫩的脚丫。
熟练地跨过破损的路面，她在小区门口住了脚，忽而抬起微微低下的头颅，望向道路尽头紧锁的铁门。
节日气氛什么的，自然别痴心妄想。虽是基督耶稣降临的诞辰，但早上的晨会上，学生代表刚提了这事。她扯着“文化入侵”啊“热爱传统文化”啦云云，翻出来的借口比陈芝麻烂谷子还破旧。总之一句话，不、让、过、节！
无怪街上没有圣诞颂歌奏响。商家们也不想落得个城管呵斥的下场。
少女无可奈何地想着，一步跨进了半掩的侧门。侧门不知为何被铁链拴在了门框上，顶多拉到一半就扯住了。年久失修的轴承吱呀呀地嚣叫，借着暗淡的光能看清剥落的铁皮。
一片死寂……
最近每次进小区时，她都会这么想。
大多居民楼的窗口都黑沉沉而无声，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稀稀疏疏分立在两旁。在这地方待久了，不至于毛骨悚然，也有点儿不寒而栗，内心发毛。
若是下了雪，倒还能多反射点儿月光。
少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过一辆辆酣睡的大车，眼睛盯着一条条开裂的沥青缝，在地上漫无目的地乱瞟。
路过熟悉的墙根，可熟悉的地面上却有些不熟悉的人。
少女心里“咯噔”一声，猛一回头，试图将刚刚一闪而过的画面与眼前结合。
路灯此刻成了聚光灯，将她的全世界集中于一点。
不熟悉，但又……熟悉……
病态的惨白，正好暗沉沉地照在微末的墙根，让少年的窘困处境，比起周遭的黑暗稍稍明显了些许。
一名看着很高的少年，却被三个流氓模样的家伙堵在墙角。且不论少年中考体育能否过关，单是双拳难敌四手，便足以让他吃上一晚的苦头。
他警惕地依次瞪着三个混混，血红的瞳仁机敏地转动，脑袋上灰色的猫耳微微颤抖。尽管他表现出一副沉着的面容，下垂而绷紧的尾巴还是彰示了他的紧张。
寒冬之下，少年并没有什么保暖的衣裳，仅仅缠了上下两段不知哪里来的布料，便作为过冬的蔽体之物。三个混混也如此。——真是奇怪的四个人！
“别那么紧张呀，小孩儿——”领头的混混不怀好意地笑着，“你也知道，从窝巢里逃走是有代价的。

“现在跟我们乖乖回去，还能从轻处理。”
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少年背上一条条血红的鞭痕，不同部位的伤口都展现出他曾受到了怎样惨无人道的虐待。
少年和混混僵持着。
细密的汗珠从那一头凌乱的灰发中渗出，一股冷意顺着脊梁骨冲上了天灵盖。肾上腺素在高压的环境下飞速分泌，少年肉眼可见地愤懑了不少。
他突然张开了嘴，似乎想怒骂什么，但又突然止住了喉头的声息。
使他收声的不是混混，而是另一个更加恐怖的东西。他原先警惕的表情骤然替换成了惊愕，张开的嘴没有合上，眼神从面前的三人猛然跨向他们身后的某物。
严峻的对峙，让在场的四个人无一察觉到隐匿在黑暗中、逐步逼近的危险。本来，生存经验比少年更丰富的混混们，甚至能先一步听到死神的脚步，从而溜之大吉。
空气凝滞的一秒钟。
也许，三个混混也从那不同寻常的表情中意识到了什么。但命运没有给他们喘息的空隙。
一只巨物，挟带着强劲于冬之寒风的气流，在少年的面前轰然落地。他一个趔趄跌落在地，面如死灰地看着三股血流从那巨物的地下喷涌而出，耳朵里尽是血肉被挤扁的怪异滑擦声。他似乎还听到三声细微的惨叫从那底下传出来。星星点点的血肉飞溅在少年的脸庞，面部湿滑的触感让他直犯恶心。
少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而那巨物一眼便能看出它的所属。
那三个人被踩死了。
是的，是踩，那是一只脚，一只少女或者猫娘的脚……
少年是很冷静的，身边的人被踩死的事情，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见了不少。可每次的视觉冲击力都足以让他四肢僵硬。
少年这么想着，无数条逃生方案在思绪中飞驰而过，但也仅仅是经过而已，因为身后是死路一条。剥落的油漆下粗糙的砖石，无情地矗立在身后，宣判了他的死期。
不，剩下的办法还有一个……
那就是……求饶！
“是他……是他吗……”
少女的嘴唇嗫嚅着，难以置信地把记忆中他的形象与脚边的小人重合起来。虽然憔悴虚弱了不少……但红瞳，灰色猫耳猫尾，错不了，错不了，就是他没错了！！
少女激动地垂下头，想和小人对视，从那一方孤傲的血红中找回独属于她的温柔与爱意。
但那小人却颤抖着，卑微地趴跪在了地上……
不，不，不该是这样的。她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随后赶紧自我安慰道，只是他没认出来我而已。那就是他。
少女使劲摇了摇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试图让凛冽的风把自己吹得更清醒一点。
那就是他……
一个巨娘，一个小人，脚下的三缕亡魂，就这么在寒风中伫立了长——长一段时间。
不可能不是他……
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少女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捏起小人的腰部，把他举到和视线齐平的地方。
再次确认一下。单从外貌来看，绝对、绝对、绝对就是他！
尽管蓬松的头发此时杂乱枯泽，原先自信高挺的猫耳此时懦弱地垂下，灵巧顺滑的尾巴此时受惊而软绵绵地盘在一起……
还有那双眼睛，那双与众不同的、鹤立鸡群的眼睛，曾在狂放的纵笑中蔑视每一个人，唯独

对她投下温暖的壁炉火红……
少女摊开左手，把少年放到颤抖的掌心。
可是为什么，你一直跪着趴着，不抬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你一直说“求求您放了我吧……”
为什么…………
为什么啊！！！
少女无力地蹲下，泪水决堤般涌出，啪嗒啪嗒，砸到身前的水泥地上。她悲恸地哭号着，思念、苦寻、绝望……多少天来的心情随着眼泪被尽情释放，与杂乱缠结的思维交织、混合在一起，把她的心吊在世界的崖边。
她被现实击溃了。
在哭泣中，她没有忘记把手掌平举。仿佛受尽苦难的教徒，仍虔诚托举着自己一生的信仰。
少年似乎是机器人一样，仍木然地跪在那里，机械地、无情感地重复着那句“求求您放了我吧……”
在冷酷的寒风中，少女蹲在墙角哭泣，少年跪在掌心一味地求饶。凋落的枯枝败叶畏畏缩缩地挤在一起，光秃秃的老树磕碰着牙齿低沉哀鸣。
为什么久别重逢会是这样？
妈的，这世界糟糕透了。
“然而，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
仍是圣诞夜。
雪猫，也就是少年，趴在地上的时候，脑袋里已经开始放走马灯了。
虽然区区十四年的人生不算漫长，但值得回味的点也并不少。奇怪的是，缩小以前的事情，他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有近几个月的经历历历在目。
所以严格来说，这不算走马灯。死亡不可悲，可悲的是，临死前的走马灯被焚烧卷曲，珍贵的记忆石沉大海。
还记得什么来着？都是缩小之后的事了：
在家中和父母的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就近加入一个窝巢；受尽屈辱和压迫而逃走；接着就到了现在，本以为会被逮回去继续鞭打，或者和三个飞扬跋扈的出生同归于尽，谁曾想碰上了巨娘。
巨娘不是第一次见了。之前在外面干苦力，挥着草茎耀武扬威的监工就是死于巨娘脚下。雪猫记得很清楚，当时遮天蔽日的阴影笼罩了工区，所有人都扔下手中的活计开始没命地奔逃，只有骄横惯了的监工，因为平时不干活缺乏锻炼，没能冲出死神的怀抱。那个少女并未注意到脚下的小人们，她只不过是稀松平常地走路罢了。幸亏如此，雪猫和同伴们才幸免于难。不然，以大家的刻板印象和实际经验，发现了小人们的少女必然会嬉笑着踩死他们，特别是在因为上学而怨气深重，需要找个什么东西发泄的情况下。
雪猫记忆中的巨娘统统伴随着死亡，无一例外。损失最惨重的那次，一名少女一脚断送了五个人的生路，外加把窝巢一个月的口粮和在了鞋底的污垢里。
这么看来，雪猫此时的反应也不足为怪，且然理所应当了。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少女的面容。如果保持着卑微的姿态，少女兴许觉得无聊而放他一马；若直视了少女的容貌，必然会被当作冒犯而一脚踩死的吧。
模糊不清的走马灯继续断断续续地放映。雪猫记起了什么事情，他好像是为了另寻安乐窝而离家出走的。直觉告诉他，那个目的地肯定不是任何一个窝巢。但究竟是哪里，他一点也记不清了。

就在这时，少女捏着他的腰部把他提了起来。对于巨物的恐惧顿时盖过了一切思维乱流，要是说刚刚的雪猫尚能思考活下去的方法，此刻的雪猫的大脑便一片空白，唯有忠实的肢体重复着求饶的动作与话语。
毕竟，见过是见过，他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巨娘给提起来。未知的情景让他没了判断的依据，从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成为葬送生命的临门一脚。
体力在流逝。自己虚弱得要命，好像有个针管正不知不觉把脊髓抽走。
五感俱焚。所视、所听、所嗅、所触，都逐渐化为一团烈火，桀桀笑着将他吞噬。身体感受到的一切都成为漆黑的混沌，浊浪呼啸着翻涌，冰与火共同刺激着雪猫的大脑。他只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接着便全身虚脱，晕晕乎乎地昏死过去。
可怜的少年阿。
仅凭裹着的两块破布，离了窝巢，想要在寒冬腊月的室外待上几天几夜还不生病，那是不可能的。对巨娘的恐惧升级，成了病症爆发的最后一根稻草。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雪猫突然感觉，自己趴着的这只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温暖……
随后，便悄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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