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结婚那年，我二十八，她二十四。
介绍人把她领到茶馆时，姑娘正低头搅着玻璃杯里的柠檬片，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梢，金闪闪的。媒人说她家是镇上的，父母都是教师，知书达理。我那时在建材市场开着家不大不小的店，每天跟钢筋水泥打交道，看惯了满脸风霜的工人，突然撞见这样干净的姑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交往三个多月，我在跨年夜提了亲。她爸妈对我挺满意，说我看着老实，会疼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送她回家到楼下，看着她转身时被风掀起的衣角，手心都攥出了汗。她总说我规矩，连牵手都要先问一句，其实我是怕唐突——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得敬着。
新婚夜她红着脸背对着我，我在床边坐了半宿，最后蜷在沙发上合了眼。不是没想过，只是看着她那副模样，突然觉得有些神圣，舍不得。
真正让我慌起来的是她怀孕那天。验孕棒上两条红杠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碰了她，动作生涩得像个毛头小子。她大概是吓坏了，僵直着身子没说话。从那天起，我像着了魔，总觉得得赶紧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家才算真正立住。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真是荒唐。她孕吐得厉害，半夜蜷在床边吐酸水，我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盘算着下个月的进货钱。她偶尔靠在我肩上说腰酸，我就笨手笨脚地给她揉，脑子里却在想第二天要去工地催款。直到她肚子大得像揣了个西瓜，我才突然惊醒——好像从没好好问过她累不累。
儿子出生那天，护士把皱巴巴的小家伙抱给我看，我居然没敢接。她躺在病床上笑，说我比她还紧张。可真到了夜里，她侧身对着孩子，呼吸均匀得像羽毛，我却在客厅抽了半包烟。建材市场的生意越来越差，供应商的催款电话像追命符，我盯着茶几上的账单，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那年冬天，老同学打电话来，说云南有个工程，缺个管材料的负责人，工资是我现在的三倍。挂了电话我蹲在阳台，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头发油腻，眼下泛着青黑。她端来一杯热水，雾气模糊了她的脸，只听见她说："想去就去吧，家里有我呢。"
我以为半年就能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年。
第一年在工地上，每天累得沾床就睡。偶尔深夜惊醒，摸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又怕吵到她和孩子。后来慢慢成了习惯，微信里除了转账记录，几乎没别的内容。她有时发来儿子的视频，小家伙穿着校服背古诗，奶声奶气的，我对着屏幕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
每年春节回家，她总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晒得有太阳味。夜里躺在床上，中间像隔着条楚河汉界。有次我翻身时胳膊碰到她，她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缩了缩，我赶紧收回来，假装翻身。黑暗里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根针，扎得我心口发疼。
上个月回家，儿子指着我手机里的照片问："爸，这是你新交的朋友吗？"照片是去年在工地庆功宴上拍的，我和几个工友勾着肩笑。我刚想说什么，她突然开口："你爸在外面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看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月光，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茶馆见她的样子。她低头搅着柠檬片，阳光落在发梢，金闪闪的。这些年她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眼角有了细纹，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扶着腰，大概是常年抱孩子落下的毛病。
前几天她发来视频，说儿子在学校得了奖状。镜头里小家伙举着奖状笑，她站在旁边，鬓角有根白头发特别显眼。我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也染染头发"，或者"别总熬夜"，最后只说了句"知道了，钱我明天打过去"。
挂了视频，工地的风从窗户灌进来，冷得人发抖。我摸出烟盒，发现空了。楼下有工人在吵架，大概是为了工钱。我突然很想回家，想看看阳台上她种的那些花还在不在，想尝尝她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想问问她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底累不累。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她发来的消息："儿子说想你了。"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没能落下。有些话堵在喉咙里，像当年第一次牵她的手时那样，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