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台上的尘土被午后的热风卷起，又缓缓落下。日头已过未牌，王庆与高建伟的身影在方寸之间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光影，周遭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两人呼吸的节奏与招式相击的轻响。
高建伟指尖凝着一层淡淡的莹白，那是内劲流转的迹象，在阳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他的点穴功夫已臻化境，指风掠过空气时带起细碎的破空声，所取之处皆是王庆周身气血流转的要冲。时而如细雨点苔，看似轻描淡写，指尖却已蕴含三分阴柔内劲；时而如鹰隼扑食，指节绷直如铁钩，带着裂帛般的锐势直取要害。他脚下踏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足尖点地时悄无声息，身形飘移间竟有种踏雪无痕的空灵，细看其步法轨迹，隐隐暗合着大理段氏一脉传下的“凌波微步”意韵，只是更为凝练，专为点穴而生。
王庆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瞬间又被蒸腾的热气烘干。他双目微凝，将家传的“铁布衫”与习得的“八卦步”糅合得恰到好处。肌肉在皮下微微震颤，每一寸筋骨都绷紧如待发之弦，感知着空气中每一丝气流的扰动。每当高建伟的指尖临近，他的躯体总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避让，仿佛没有骨骼束缚一般。这是他多年苦修练就的“卸力”法门，将对方凝聚于指尖的阴柔劲气引向空处，再借势旋身反击，拳风扫过带起的劲风，竟将台角的一缕蛛网震得粉碎。
台下的应伯爵掏出帕子不住擦着额头的汗，祝实念紧锁眉头喃喃自语：“高建伟这‘一阳指’的功夫竟已练到‘指气透肤’的境地，庆哥这身横练筋骨怕是……”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的常峙节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白赉光攥着短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若非应伯爵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怕是早已忍不住冲上台去。
斗至百五十回合，日头已过申牌，高建伟额间也见了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引以为傲的点穴功夫屡屡落空，王庆那身横练筋骨更是远超想象，偶尔指尖擦过对方衣衫，只觉如触坚石，反震得自己指骨发麻。心头那股稳操胜券的笃定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指尖的准头也悄然偏差了毫厘——便是这毫厘之差，足以定生死。
王庆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破绽。
只见他左肩突然向前一送，看似要硬接对方指风，实则早已将丹田真气沉至涌泉。高建伟果然中计，右指如电点向“肩井穴”，这一指凝聚了他七成内劲，指风已先一步刺得王庆衣衫微微凹陷，自认必中无疑。就在两寸相触之际，王庆的左肩却如同鬼魅般猛地向后一缩，同时右手如铁钳般探出，五指成爪，后发先至，精准地扣住了高建伟的脉门。
“啧”的一声轻响，高建伟只觉一股刚猛内劲顺着手臂涌来，如江河决堤般冲散了他指尖凝聚的气劲，整条胳膊瞬间麻了半边。他这才惊觉，对方不仅筋骨强悍，内劲更是浑厚得惊人，竟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王庆左手握拳，快如流星般捣出，却在距高建伟胸口三寸处猛地停住，拳风堪堪吹动对方衣襟，带起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高兄，承让了。”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得意，只有一场恶斗后的微喘。
高建伟望着那只悬在胸前的拳头，又看了看被钳住的手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沉默片刻，忽然朗声笑道：“王兄好手段！建伟今日才算明白，何为‘刚柔并济’。这擂台，是你的了。”说罢对着王庆深深一揖，转身走下擂台时，青衫袍角在晚风里翻飞，竟有种输得坦荡的洒脱气度。
台下爆发出的欢呼险些掀翻屋顶。应伯爵趁机从怀里掏出几个干硬的麦饼，分给身旁的兄弟：“快垫垫，下一场还不知要打到何时。”众人也确实饿了，接过麦饼就着水囊匆匆吞咽，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擂台。
“庆哥这手‘锁脉’的功夫，练得越发出神入化了！”谢希大嘴里塞着麦饼，含混不清地叫好，声量之大，震得旁边几个百姓忍不住捂了耳朵。
欢呼声未歇，西夏的李铁柱已踩着沉重的脚步踏上擂台。他每一步落下，都让擂台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散架一般。先前被他击败的几个武师还躺在台下临时搭起的草垫上呻吟，见他登台，周遭百姓的欢呼声顿时矮了半截，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大宋小子，你能接得住高建伟的指，未必接得住我这对‘裂山鞭’！”李铁柱瓮声瓮气地说道，腰间悬挂的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更添了几分凶悍之气。他身后的两个随从抬着兵器架走上擂台，那对钢鞭通体乌黑，显然是百炼精钢所铸，鞭身密布的棱刺在阳光下闪着慑人的寒光，鞭柄处还缠着三道铜环，挥动时必能发出震慑心神的异响，一看便知是能开碑裂石的凶器。
王庆也接过常峙节递来的半块麦饼，三两口咽下，又灌了几口凉水，目光扫过兵器架，最终落在角落那根齐眉棍上。那是昨日护院们遗落的，棍身虽有些磨损，却透着一股踏实的厚重。他走过去抄起棍子掂了掂，笑道：“兵器无好坏，能得心应手便好。”
李铁柱被这话激起了凶性，双鞭在胸前交错一磕，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震得台下不少人下意识后退：“狂妄！看鞭！”

话音未落，他已如猛虎扑食般冲来，双鞭舞成一团黑风，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取王庆面门。这鞭法是西夏皇族秘传的“破阵鞭”，每一鞭都蕴含着千钧之力，寻常武士若是挨上一下，怕是当场就得骨断筋折。
王庆不闪不避，齐眉棍竖在身前，棍尾稳稳抵住地面，正是“定海神针”的起手式。“铛！”钢鞭与铁棍相撞，迸出一串火星，王庆脚下的青石板竟被震得裂开一道细纹。他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手臂传来，虎口一阵发麻，却硬是纹丝未动，身形如钉在台上一般。
“有点意思！”李铁柱双眼赤红，攻势愈发猛烈。双鞭时而如蛟龙出海，直刺咽喉心口；时而如惊涛拍岸，横扫腰肋膝弯。鞭梢的棱刺划破空气，带起的劲风刮得王庆脸颊生疼，却始终沾不到他半片衣衫。
王庆却始终守得滴水不漏。齐眉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灵蛇缠绕，将钢鞭的力道引向空处；时而如金刚怒目，硬架硬接毫不退缩。他步法游走间，总能恰好避开鞭影的核心，让李铁柱的千斤蛮力如同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台下众人看得心惊胆战，只见擂台上黑影翻飞，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竟分不清谁占上风。孙天化掐着手指喃喃道：“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庆哥这是占了五行相生的利势，李铁柱的土性蛮力怕是要被化解……”
斗至八十回合，夕阳已斜斜挂在西天，李铁柱的呼吸渐渐粗重如牛，双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这鞭法最耗体力，久攻不下早已心浮气躁。猛地一声怒吼，他将双鞭交叉成十字，竟要以鞭身夹住齐眉棍，再借蛮力夺下兵器，彻底终结这场缠斗。
王庆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就在双鞭即将合拢的刹那，他手腕猛地一旋，齐眉棍如麻花般拧转，棍身贴着鞭梢滑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这正是他从市井杂耍艺人的“转碟”功夫里悟出来的“缠丝劲”，看似花哨，实则暗藏卸力巧劲。
“嗤啦”一声，棍梢精准地抽在李铁柱握鞭的右腕上。李铁柱只觉手腕一麻，力道顿时泄了，右手钢鞭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擂台边缘，震得铜环乱响，滚出老远。
他这才慌了神，左手单鞭急忙回防，却已来不及。王庆的齐眉棍如影随形，棍梢点向他膝盖弯的“委中穴”。李铁柱腿一软，庞大的身躯“噗通”跪倒在台上，膝盖砸得木板剧烈震颤，仿佛整个擂台都晃了晃。
王庆的棍尖就停在他咽喉前寸许，棍身还在微微颤动，带着未消的劲力。
“我……我认输……”李铁柱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败在一根普通铁棍下，还是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王庆收回棍子，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的鞭法刚猛有余，却少了三分灵动。若能悟透‘刚柔相济’四字，将来或有精进。”
李铁柱猛地抬头，怔怔地看了王庆片刻，忽然重重一抱拳，拖着剩下的钢鞭走下擂台，背影竟比来时佝偻了几分，腰间的铜铃也似没了声息。
此时夕阳已沉至西天，将半边天空染成金红，暮色开始漫上台面。擂台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与周遭百姓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安宁。
金国的兀颜鹤寿终于动了。他身后的随从扛着一杆方天画戟，戟杆通体黝黑，长达丈余，月牙戟刃在残阳下闪着冷光，戟尖垂向地面，划出一道锋利的暗影。兀颜鹤寿缓步走上擂台，玄色披风在晚风里轻轻摆动，边缘绣着的金线在余晖中闪着暗芒。他束着一条嵌玉腰带，左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却微微蜷曲——那是常年握戟留下的习惯，仿佛掌心仍握着冰凉的戟杆。眼神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望向王庆时，瞳孔微微收缩，攥着披风一角的手指，悄然收紧了些。

“这兀颜鹤寿可不简单。”应伯爵压低声音对兄弟们说，“是辽国第一上将、都统军兀颜光的庶长子！自幼就爱使这方天画戟，天天把‘九原吕布’挂在嘴边，一心想赶超他老子，既要当辽国第一，还想争金国头把交椅呢！”
兀颜鹤寿先是对着王庆拱手为礼，目光扫过台下呻吟的琼妖纳延、垂首的拔也通，最终落回王庆身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王兄连破四国高手，这般武艺胆识，鹤寿佩服。只是连斗四场，气力定然耗损极大。今日天晚，我与源义泉愿与王兄明日再决胜负，既是公平，也算……对王兄本事的敬重。”
这番话不卑不亢，却将那份无形的压力道得明了——能让素来倨傲的金国武士说出“敬重”二字，足见王庆连胜四场所带来的震动。
王庆点头之际，东瀛的源义泉已立在擂台另一侧。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像是盛着两泓秋水。他望着王庆，嘴唇动了好几下，才磕磕绊绊地开口，声音清越却生硬，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古怪的音节：“王庆……君……まさか（没想到）……这般……强。”
“君”和“まさか”几个字说得又快又拗口，台下众人愣了愣，过半没听懂，还是王庆习武多年听惯了各地口音，隐约猜出意思，微微颔首。
源义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耳尖泛起微红，连忙补充，这次说得慢了些，却依旧带着生涩：“明日……辰时……ここ（这里）……待你。”
“ここ”二字又让众人愣了愣，好在“明日辰时”和“待你”能听懂，总算明白了意思。晚风掀起他的发带，露出一截异于常人的白皙脖颈，他下意识抬手去按发带，指尖纤细，动作轻得像拈住一片羽毛，全然不似武士的粗犷。王庆忽然注意到，他的耳坠是枚小巧的樱花银饰，在男子身上显得格外别致，而他说话时，喉间并无明显起伏，身形在劲装勾勒下，虽挺拔却略显单薄，肩线柔和得不像常年习武的男子。
王庆心头微动，颔首应道：“好。”
源义泉转身与兀颜鹤寿一同离去，走至擂台边缘时，他的发带被风吹得缠上了木栏。他回身解带，指尖绕着发带转了两圈才解开，动作慢而轻，袖口滑落少许，露出皓腕上一道极淡的、不像刀伤的浅疤。王庆隐约瞥见他领口露出的一抹淡粉，那颜色在暮色里柔得像朵将开的花，绝非男子会穿的内衬，却又转瞬被衣襟掩去。
暮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喧嚣的人群。应伯爵等人簇拥着王庆走下擂台，百姓们自发让出一条通路，欢呼声里混着“王庆英雄”的呼喊，还有孩童追着抛洒的花瓣。
“庆哥，饿坏了吧？前面‘醉仙楼’还开着，咱们去搓一顿！”谢希大拍着肚子，早就饥肠辘辘。
王庆确实饿了，连斗四场，只啃了半块麦饼，此刻腹中空空如也，闻言点头：“走。”
一行人往醉仙楼去，刚到门口，掌柜的就迎了出来，满脸堆笑：“王英雄！快里面请！今日您连胜四场，小店请客！”
众人也不客气，找了张宽敞的桌子坐下。谢希大嗓门最大，直接喊：“掌柜的，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上了！酱肘子、烧羊肉、醋溜鱼片……再来两坛好酒！”
菜很快上齐，满满一桌子。王庆确实饿极了，拿起筷子就着馒头大口吃起来，其他兄弟也纷纷动筷，一时间满桌都是咀嚼声和谈笑声。
“庆哥，明日那兀颜鹤寿的方天画戟可得当心，听说他那戟法，真有几分吕布的影子。”应伯爵喝了口酒道。
孙天化接话：“还有那东瀛的源义泉，说话怪里怪气的，看他握剑的架势，剑法怕是不弱。”
王庆咽下嘴里的肉，抹了抹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养足精神，明日再战便是。”

窗外夜色渐深，东京城的喧嚣却未停歇。醉仙楼里的谈笑声、酒碗碰撞声，混着窗外的叫卖声，成了这繁华都城最鲜活的注脚。邻桌的说书人不知何时支起了摊子，醒木“啪”地一拍，顿时吸引了满堂目光。
“列位客官，且听小的说道说道这几日东京城里最热闹的新鲜事——六国擂！”说书人唾沫横飞，声音洪亮，“昨日那六国高手何等威风！辽国的琼妖纳延掌似毒蛇，西夏的李铁柱力能扛鼎，接连挑落我大宋数位好汉，直叫人看得心头憋火啊！”
台下顿时响起几声附和，有人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可不是嘛！昨日看得人牙痒痒！”
说书人话锋一转，声调陡然拔高：“但今日不同了！咱们东京城里出了位真英雄——王庆！”他特意加重了“王庆”二字，目光扫过满堂，“这位王英雄，先是巧破大理高建伟的点穴神指，再是硬接西夏李铁柱的裂山双鞭，连胜四场，打得那些外邦高手俯首认输！这可不是逞凶斗狠，是实打实扬我大宋国威啊！”
满堂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不少人举着酒碗往王庆这桌示意，眼神里满是敬佩。应伯爵几人听得眉开眼笑，谢希大更是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偷偷碰了碰王庆的胳膊。
王庆端着酒碗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向说书人，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
说书人越说越起劲，醒木再拍：“如今六国擂还剩两场，只待明日王英雄再胜金国兀颜鹤寿与东瀛源义泉，便能彻底扫平六国擂，叫那些外邦人知道，我大宋男儿，绝非浪得虚名！”
“好！”“明日定要去看！”台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连掌柜的都端着酒壶过来，给王庆满上酒：“王英雄，明日定要再显神威，小店给您备着庆功酒！”
王庆举起酒碗，对着满堂宾客遥遥一敬，仰头饮尽。酒液入喉，带着辛辣的暖意，也燃得他心头那股劲更旺了几分。
“明日，定不负众望。”他放下碗，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醉仙楼里的谈笑声更烈了，说书人的声音、酒碗的碰撞声、百姓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与窗外的夜色相融。而明日的六国擂，正随着这滚烫的酒气与沸腾的人心，悄然酝酿着更激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