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总有些草。不是园子里养的那种，叶片油亮，有土有肥，直挺挺地站着，像穿了新衣裳的阔人。
这些草，是从地砖缝里钻出来的，叶尖带着黄，茎秆细得像要断，风一吹，就顺着风往下倒，仿佛随时要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有人见了，或许会骂一声："孽障，地缝里也想活？"抬脚就碾。
草叶被踩进泥里，变得黏糊糊的，像淌了血，可过几日再看，断了的茎秆旁，又冒出个嫩芽，怯生生的，却偏要往有光的地方钻。
这草，大约是记不住疼的，或者说，记了也没用，地缝就这么宽，土就这么点，雨来了，水顺着墙根流，带不走多少泥，倒把根须冲得发白，等旱了，太阳晒得砖头发烫，根像被火燎，叶边卷成个筒，看着像临死前攥紧的拳头。
它们就这么熬着，熬到春，熬到秋，熬到下一场雪把地缝填了，才算歇一歇。
也有长得出息些的，靠着地缝的排水孔，能攒点积水，便多抽出几片叶，茎秆也粗了些，可这出息，往往招祸。
隔壁墙头上的爬山虎，藤子长得疯，顺着墙往下爬，叶蔓像爪子一般，死死缠住砖地缝草的茎。
那爬山虎，原也是野的，后来被谁家引着，攀了墙，得了势，就忘了自己也曾是钻缝的，只顾着把叶铺得密密实实，抢光了阳光，吸走了水分。
地缝的草被缠得久了，叶就黄得更快，像被抽了筋，慢慢蔫下去，成了爬山虎脚下的一抹灰。
地缝下的草，也分三六九等，有的草长在人流量少的角落，没人碾，也没藤缠，倒能多活些时日，它们就那么凑在一块儿，挤挤挨挨的，叶搭着叶，像一群缩在墙角的人。
风来了，一起倒，雨来了，一起淋，若真有一片草被什么东西压着了，其余的草也只是垂着叶，不帮，也不哭，仿佛压着的不是同类，不过是块碍眼的石头。
偶有几株，偏要往高里长。不顺着墙倒，梗着脖子，想越过墙头看看，墙头不高，可上面有碎玻璃，是人为了防贼插的。
草叶往上探，被玻璃划开个口子，汁水流出来，黏在玻璃上，亮晶晶的，再长，再划，口子越来越多，最后梗着的脖子，就那么断了，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正好掉在同类的根边，底下的草，看了也只是晃一晃，仿佛在说：“早说了，别折腾。”
这城的人，走在街上，大多是不看地缝的。眼睛望着前面，脚步匆匆，踢起的尘土，落在草叶上，草也不抖。
偶有闲汉蹲下来，捏着草茎扯，看它怎么挣扎，像看什么稀奇玩意儿，扯断了，随手一扔，笑着走了，仿佛刚才扯的不是一条命，不过是根烂绳子。
天色暗下来，恐要下雨，砖缝里的草都把叶舒展开，想多接几滴雨，雨砸下来，又急又猛，把叶打得噼啪响，似是抽耳光，小草们缩成一团，却偏不趴下，茎秆弯着，像一把弓，仿佛要把这雨的力气，都攒起来。
雨过会儿便停了，地面湿漉漉的。有片草被打得趴在地上，叶尖沾着泥，却在根须处，鼓出个小小的苞，许是要开花？谁也说不清。
这花，大约也不是什么好花，瓣儿小，色儿淡，开在砖缝里，没人看，也没人夸，可它偏要开，像憋着一口气，想要让这城的人知道，地缝里的草，也有自己的春天。
只是这春天，并不久待，不等花谢，或许就被哪个匆匆的脚步碾了，或许被哪阵大风刮走了，可那又怎样？明年墙根的砖缝里，还会有草，细的，黄的，怯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