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推送的“战报”又来了，鲜红数字跳跃着，像胜利的号角，又像滴血的伤口。屏幕上滚动着不断攀升的订单量、创纪录的营业额，还有平台大人物们慷慨激昂的宣讲。可这些在我眼中，不过是后台冰冷的数据，在我这双紧握车把的手上，却化作了沉重的分量。我，老周，一个穿着外卖服的老兵，正被卷进这场名为“外卖大战”的漩涡中心。
手机嗡嗡震动着，三个不同平台接单APP的提示音此起彼伏，饿鬼催命般敲打着我的耳膜。我低头扫了一眼，不同平台配送的倒计时数字如同走钢索的刻度，无情地跳动缩减着。身上这套“盔甲”早已成了战场遗迹的拼凑品——蓝色外套袖子磨得发白，黄色马甲胸前沾染着洗不净的油渍，头盔上还残留着上一家平台早已过期的活动贴纸，像一块褪色的勋章。我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隶属何方阵营，只为能在平台慷慨抛出的“冲锋奖金”里，多捞回一分养家的指望。
这场“战争”的规则残酷而直接：平台高高在上，以金钱为饵，而我们这些骑手，则成了被无形鞭子驱策的卒子。它们不断推出限时奖励——暴雨天尤其慷慨。今日系统冰冷的提示再次闪现：下午三点至七点，完成三十五单，额外奖励一百八十元！窗外的天色此刻却配合着阴谋般，骤然阴沉下来，仿佛浓墨泼洒，沉甸甸压向人间。
雨点终于狠狠砸下，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着我的头盔。雨水顺着脖子灌进去，冰凉刺骨。雨水模糊了视线，前方车尾灯的红光氤氲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充满不祥意味的色块。我的电瓶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开始摇摆，像一只力竭的困兽在泥沼中挣扎。手机提示音却依旧固执地响起，屏幕幽幽地亮着，显示着“还差3单！”那行字，在雨幕里如同鬼火般跳跃。一百八十块！儿子念叨了半个月的炸鸡，还有妻子偷偷藏起的、那几张快要藏不住的催缴水电费单子……它们都在这冰冷的数字里燃烧。
心一横，油门拧到了底。车轮碾过一个水洼，溅起浑浊的泥浪。视野模糊的瞬间，一辆黑色轿车如同从雨幕深处钻出的幽灵，骤然逼近！尖锐的刹车声撕裂雨声，刺得耳膜生疼。一股巨大而蛮横的力量狠狠撞上了我的车身。腾空的一刹那，世界在眼前翻滚、碎裂，只剩一片刺眼的白光，随后是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头盔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响声，像命运最后一声叹息。
意识沉浮，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晃动。我费力地转动脖子，看见自己那条右腿被层层叠叠的白色石膏包裹着，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高高吊起，像一个荒诞的、失败的战利品。妻子就坐在床边，头低垂着，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醒了？”她猛地抬起头，慌忙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强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拿起我的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在我眼前晃动：“喏，看看，暴雨英雄榜，你排第三呢！平台奖励……一百八，到账了！” 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一种虚假的轻快，试图驱散病房里沉重的阴霾。
屏幕上，我的名字——“周卫国”，赫然列在某个平台的“暴雨英雄榜”第三位，后面跟着那个醒目的、血红色的数字：180元。那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几乎同时，一张轻飘飘的纸被护士递到了妻子手中——住院押金缴费通知单，金额赫然写着：一千八百元整。妻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沉默着，视线在那张薄薄的缴费单和手机屏幕上那“英雄”的奖励数字之间来回移动，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窗外雨声未歇，病房里的电视机声音却传了进来，正播放着本地新闻：“……某外卖平台宣布新一轮融资成功，CEO表示，将持续优化用户体验，创造更大社会价值……” 播音员的声音清晰而遥远。
妻子终于抬起头，目光穿过那冰冷的数字和嘈杂的电视声，疲惫而平静地落在我打着石膏的腿上。她伸出手指，指尖冰凉，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坚硬的石膏壳，仿佛在确认某种残酷的真实。随后，她几乎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划向我的手机屏幕，轻轻一点——那刺眼的“英雄榜”和那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一百八十元奖励，瞬间消失，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像一块沉默的黑色墓碑，吞没了所有虚幻的光芒。
病房里只剩下窗外单调而固执的雨声，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敲打着玻璃。我望着那片沉沉的黑暗，那熄灭的屏幕深处，仿佛映照出自己模糊而扭曲的脸——一场喧嚣的战争里，被数字吞噬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