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腐气渗进骨髓，管道迷宫深处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阴冷。几盏应急灯投下断续的惨白光斑，在水渍反光的金属壁和蒸腾不散的白雾间跳跃，勉强勾勒出曲折湿滑的前路。金属锈蚀的味道混杂着不知名的化学制剂残留，加上脚下粘腻的污水和不明淤泥，构成了一处令人窒息的巨大坟墓。纪晞的小队四人，如同幽魂般融在这浓稠的暗影里，脚步轻得只能听见偶尔踩破水面浮沫的微响。
“停。”薇夏的声音在耳麦里压得极低，手指无声地划过战术终端泛着的幽绿微光，“前方岔口右转三十米，目标能量信号稳定。扫描显示无额外防御系统，疑似短暂停留点。”
纪晞走在队伍中央，那身昂贵的紧身光学迷彩此刻正微微折射着周围水汽的反光，让她的轮廓在蒸汽和阴影里轻微荡漾，像一片捉摸不定的银色幻影。一头长卷银发用一条简单的暗色发带束起，几缕不安分的发丝却调皮地粘在她的侧颊和微汗的脖颈上。她精致的脸庞，在幽暗光线下更像一尊精工雕琢的白瓷人偶。
“右转三十米…”她小声嘟囔着，声音带着一点拖沓的尾音，“感觉走了几个世纪呢…阿凯，定位精度的补贴金够换新款光轮引擎了吗？”被称为阿凯的黑客少年在队伍最后默默翻了个白眼，只嘟囔了一声算作回应。纪晞不以为意，一边走，一边用靴尖去撩拨金属管道壁上凝结滚落的大颗水珠，看着它们“啪嗒”碎裂在脚下更浑浊的水洼里。
薇夏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一点，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带着不可违抗的简洁：“队长，收敛。准备接触。”旁边身材魁梧、背负着肩扛式脉冲炮的雷奥默不作声地侧身，用宽阔的后背挡住了纪晞可能暴露的左翼。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这就是“银耀”小队，在圈内以精准、隐秘和极高的完成率著称。若非目标顾何行踪诡秘、委托方出价惊人，他们断不会踏入这种恶心又压抑的金属肠道。
“收敛收敛…”纪晞鼓起脸颊，两腮微圆，“知道啦知道啦，薇夏‘妈’。”她特意拖长了最后一个字。随即像要安抚薇夏的无声凝视似的，又乖乖地紧了紧抱着自己改装突击步枪的手臂。金属枪体冰凉的触感透过紧身衣料传来，让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金属散热槽上轻轻刮蹭。但她忽然又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看向通道旁一根粗大的冷凝水管道，几簇柔韧的发光苔藓附着其上，散着幽幽绿光。
“哎？”她小脑袋一歪，眼中流露出一丝纯粹的好奇，伸出手指似乎想戳戳那奇异的光点，声音轻飘飘的，“这个，能吃么？”
“纪晞！”薇夏的声音陡然收紧，目光如刀般扫过来。同时前方的雷奥极其轻微地向左挪了半步，无声地将纪晞的视线和那几丛苔藓完全阻隔。黑客阿凯在后方低低“切”了一声，指尖快速敲击着掌上终端的外壳。
纪晞立刻缩回手，下巴微微收拢，把脸埋在高领纤维衣领里一点，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银灰色眼眸，眼神无辜地眨了眨，像是被训斥的小动物：“好嘛好嘛，我就看看…又不吃…”她甚至把脸在衣领柔软的褶皱上蹭了蹭，留下一点点湿痕，小声抱怨，“这破路太难走了，靴子里都是水，感觉脚趾头都要冻掉了诶…而且这味道，闻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薇夏的呼吸明显滞了一下，雷奥厚重的肩膀似乎也微微一僵。即便是身经百战的战士，面对这样忽如其来又带着致命松懈感的抱怨，尤其是来自队长的抱怨，也会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但他们太熟悉她了，这是纪晞的本性——非战时状态下的极端懒散与任性，以及关键瞬间爆发的、足以扭转乾坤的恐怖战力。这对矛盾早已烙印成她无法剥离的特质。
小队再次无声滑行，绕过转角。空气骤然变得稀薄，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陈旧草药的味道替代了浓烈的腐败气息。通道尽头的巨大空间显现一角，像一个废弃的过滤舱改造而成。堆积的废弃仪器和布满管道的墙壁构成复杂迷宫，昏暗的光线主要来自中心一个废弃的旧式电子火炉，橙黄的光摇曳着，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巨大的阴影。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微微低垂着头，站在那微弱光源旁，似乎在看什么。

目标信号锁死！薇夏几乎在零点一秒内通过神经植入链接将所有信息共享。小队瞬间散开。雷奥庞大的身形沉入右侧仪器堆的阴影，炮口悄然对准火炉前；阿凯则像壁虎一样无声地攀附上上方的一根粗壮冷凝管，指尖敲击着终端，布控干扰和反监控程序；薇夏如同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向左前方一块锈蚀的金属操作台潜去，高周波匕首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锁定了目标后心附近可能的义体连接点。
纪晞留在原地稍显空旷的区域，距离那人影约十五米。她似乎对紧张的氛围毫无察觉，反而将手中的步枪倒转过来，拄在地上，整个身体微微前倾，重量半压在枪管上，下巴垫在交叠的小臂上，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火炉旁的人影。银发从她脸侧滑落几缕。她轻轻鼓了一下腮帮子，随即又瘪回去，好像真的很无聊地开始用靴子尖在地面积水光滑的表面划着小小的圆圈。
站在火炉前的顾何——即使背对着，薇夏也立刻确认了身份——缓缓地，像一帧被刻意放缓的影像，转过了身。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出乎意料，那是一张年轻但极其苍白的脸，没有半分血色的肌肤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地印着淡青色的纤细血管。眼窝很深，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的眼神，鼻梁高挺，嘴唇的颜色也淡得发灰。他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极其厚重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在废料处理中心微弱的暖源旁，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异常脆弱。他的身形单薄得像一副蒙着布的骨架，被沉重的大衣压得更显摇摇欲坠。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咳嗽震动了他瘦削的肩膀，他抬手用手帕掩了一下口唇，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矜持。他站在那里，仿佛随时会融入那片阴影里消散，又或是融化在管道壁上冰冷的水痕中。除了那份病入膏肓的脆弱，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咳…终于来了么。”他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开，带着一点点奇怪的金属摩擦感，不算嘶哑，却低沉得仿佛不是通过喉咙发出，而是某种共鸣腔的回响。眼神平静地掠过阿凯攀附的管道，薇夏藏身的操作台，最后落在了拄着枪似乎“休息”的纪晞身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被一阵压抑的咳嗽代替。“比预定慢了……七分十四秒。”
纪晞依旧拄着她的枪，下巴搁在手臂上，像只慵懒的猫在假寐。听到这精准到秒的责备，她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没什么精神地嘟哝着回敬：“催什么呀…这破路太难走了…”甚至还配合着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湿润的眼角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
“纪队长…”顾何又咳了几声，声音带着那种奇特的颤鸣，“你的队员，此刻应该都在各自合适的位置上了吧。”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从大衣宽大的口袋中缓慢地抽出一个薄薄的黑色方块，比手掌略大。“委托要求的核心数据，在这里。启动密码…在我这里。”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胶着在纪晞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涣散，像能穿透一切表象。“只是…以这种方式交易，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基础。不如，先解决点小麻烦？”
薇夏心头警铃骤然大作！这并非目标认命，而是谈判的宣告，一种极其危险的宣告。她的神经植入体瞬间向雷奥和阿凯发出绝对清晰的指令：“开火限制解除！准备强控！”
指令下达的同一刹那，整个舱室的空间似乎发生了一瞬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扭曲。所有的灯光——包括那簇电子火炉的光源，全部如同被抽走灵魂般彻底熄灭，瞬间沉入墨汁般的浓稠黑暗。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仪器摩擦声、急促得近乎惊骇的呼吸声，就在黑暗中瞬间爆发！薇夏已经凭着直觉和记忆冲了出去，高周波匕首在绝对黑暗中毫无光芒地划向顾何先前站立的位置。
“雷奥！”
“阿凯！”薇夏在通讯中低吼。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冰冷的静默。混乱爆发的零点几秒前，她眼角捕捉到顾何手腕似乎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腕上某个不起眼的环状装置闪过一道微弱的蓝芒。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爆音伴随着强烈的、针对神经系统的干扰脉冲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她感到自己的义体核心处理器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短暂的紊乱带来眩晕和剧痛！黑暗中传来雷奥沉重的闷哼和似乎撞上金属设备的巨响！阿凯那边则是终端落水的声音和一句气急败坏的短促脏话！干扰脉冲像是带着强烈的指向性，精准地瘫痪了辅助战斗的电子单元。
薇夏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植入体的自动备用程序，强忍着痛苦冲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匕首挥出，却只削破了沉重空气。顾何像一缕烟气般消失无踪。
然而，纪晞的方向！薇夏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没有任何武器的撞击声，没有义体发力时空气的尖锐呼啸。只有…一点异常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黑暗，浓得化不开。

纪晞在光源熄灭的瞬间就已经松开了支撑身体的步枪。枪身滑落金属地板的闷响被同时爆发的巨大噪音瞬间淹没。她的瞳孔在绝对黑暗中无声地完成了从松弛到极度锐利的切换，细微的伺服电机启动声在颅骨内部响起。全身军用级战斗义体如同沉睡的巨兽瞬间苏醒，每一个关节、每一寸仿生肌肉都在毫秒内完成了战斗姿态的完美校准——转向记忆中顾何最后站立的位置！
但……什么也没有。目标仿佛原地蒸发。空气里只剩下混乱的波动和同伴瞬间受制的征兆。她的超频感官扫描着周围每一寸混乱的空气流动、每一丝细微的热源变化……没有！目标信号如同从未出现！干扰脉冲带来的刺痛感只在她更强的核心处理器内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被强大的过滤机制瞬间抚平。就在这一瞬的扫描间隙，一股微弱至极的气流从她左后侧方，近乎贴着湿润的管道壁拂来——微弱，近乎于一个垂死之人的叹息。
怎么可能这么快？！
念头闪过脑海，纪晞的身体已经做出了超越思维的应对。腰肢如被无形之手强行拧转，腿部义体迸发出强劲的液压动力，带动右臂一记凌厉无比、足以破开钢板的后旋肘击！风声锐利！
本该击中目标的坚硬触感却没有传来。一只冰冷得超出常理的手，就像凭空出现，不偏不倚、轻飘飘地搭在了她右手肘关节连接处上方一寸。那个位置，覆盖着柔软的缓冲复合材料，感觉敏锐，但防御极弱，是日常维护的接入点之一。
冰冷的指尖精准地落在那处柔韧的复合材料中心。一股无法理解的、诡异的电流般的感觉穿透了复合层，沿着植入体神经信号通路猛然灌入！不是强力的电压冲击，更像是一种编码精确到骇人听闻的病毒性指令流，瞬间刺穿了她的神经信号！肘部的完美发力的链条被“捏碎”了。纪晞感到自己蓄满力量的右臂猛地一软，如同脱线的木偶，整个身体旋转的冲势瞬间崩溃，平衡感骤然丢失。
她惊愕的闷哼只发出半声，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无声无息地绕过了她纤细但充满致命力量的颈部，从侧面极其轻柔、又无比坚定地捂住了她的口鼻。那手掌异常宽大，冰冷干燥，带着浓重的草药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又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道。手掌下方，一根指骨似乎轻轻压在靠近下颌骨连接主神经束的一个特定点上。那是她口腔发声模块的一个次要物理开关！位置隐蔽得如同她的本能。
纪晞瞬间停止了任何尝试发声的努力。声音被扼死在了喉咙里。
与此同时，顾何那单薄得难以置信的身体，几乎是“挂”在了她的左后方和背部。不是有力的压制，而是一种诡异的、卸掉了所有力道般、借着她失去平衡的瞬间粘附上来。他的身体轻得吓人，几乎没有重量，大衣粗糙厚重的质感紧贴着她的后背和腰侧。他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带着冰冷的死气，吹拂着她颈后汗湿的银发。那喘息的节奏里，依旧夹杂着难以压制的闷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右臂被那只冰冷的手巧妙地向上反剪着，卡在一个巧妙的角度，虽然能感觉他施加的力道微乎其微，但整个右臂和相连的部分躯干却感到一种使不上劲的麻痹和失控感。
“别动…纪队长…”耳后传来那低沉沙哑、带着金属般怪异的嗡鸣，混合着令人心悸的喘息和咳意，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你的…反应程序…预设了二十三套针对右利手突袭者的反制动作…”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激起的却只有战栗，“可惜…不包括一个能‘挂’在你背后咳血的…活死人…咳…”
纪晞全身僵硬。她的战术思维核心疯狂运转，扫描着顾何可能的弱点。但那紧贴着后背的单薄躯体根本不像拥有抵抗她怪力的可能，可他选择的接触点全是她的非战斗薄弱点！捂在口鼻上的手看似轻柔无力，却精准地卡在了一个能轻易捏碎她整个下颌骨并阻断主呼吸气流的位置。那只锁着她右臂的手，指尖下的压力时轻时重，每一次微调，都精确地干扰着她右手臂神经信号的传导，带来一阵阵令人恶心的酸麻失控感。顾何整个人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没有重量却异常恶毒的蛛网，将她死死困住。而她自己庞大的力量，此刻反而成了难以挣脱的障碍，稍一发力，那搭在要害处的冰冷指尖仿佛只需轻轻一按就能让她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这根本不是力量层面的较量，是纯粹解剖学级别的精密压制！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精准得如同冷库里的解剖刀，洞悉着她这台“人形兵器”每一个隐藏的弱点接头和生物神经的脆弱开关！
微弱的光线挣扎着重新渗入空间。是阿凯强忍着干扰脉冲的眩晕，重启了腕带终端微弱的光芒，正艰难地爬下管道。雷奥巨大的身体撞在生锈的设备上，正试图将自己撑起来。薇夏站在不远处，高周波匕首泛着冰冷的锋芒，但她的姿势僵硬如雕塑，眼神死死盯着纪晞和紧贴在她背后的那个幽灵般的苍白身影，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玩弄于股掌的寒意。他们看到了顾何粘附在纪晞身后的姿势，那只捂在纪晞脸上的苍白大手，另一只反剪着队长的纤细手臂。

纪晞无法回头，却能清晰感受到薇夏的紧张和雷奥沉重呼吸里的压抑怒意。她的脸颊还被那只冰冷的大手捂着，触感粗糙又带着死亡的寒意。一丝屈辱和不甘在心底翻滚，又被理智强行压住。她尝试调动最核心的能量核心，准备强行挣脱这诡异的束缚。可就在她暗中蓄力的瞬间，后背紧贴着的胸腔突然传来一阵剧烈得骇人的震动！
“咳…呃！咳咳咳！”顾何的咳嗽猛烈爆发了，几乎要把整个内脏都咳出来。那捂着她口鼻的手因为身体的剧烈痉挛而微微颤抖，指甲在纪晞的脸颊皮肤上刮过，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个胸膛的骨骼像即将散架般摩擦扭曲的触感。那喷吐在她后颈的呼吸滚烫，与捂住她脸上的手掌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粘稠而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腥气，突然滴落在了她银色的发丝上，再顺着光滑的发丝滑落到她的脖颈深处，腻在那里。
他咳血了。直接喷在了她头发和脖子上。纪晞全身的汗毛都因为那温热的血腥和更浓烈的死亡气息炸了起来！
咳嗽的痉挛稍微平复，顾何喘息着，声音带上了浓厚的血腥气，像是金属刮擦着生锈的管道壁，冰冷又粘稠：“别动…核心能量提升阈值…超过百分之七十…你的颈椎连接轴承…会发生不可逆的疲劳断裂…咳…”他虚弱不堪，却又将每一个词都送进了她的神经接收器，“现在…都听我说…”他抬起头，苍白的脸在微弱的光源映照下如同鬼魅，那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纪晞银发的间隙，看向如临大敌的薇夏三人。
“薇夏…”他念出名字，声音里似乎连最后的力气都耗尽了，只剩下一股令人心寒的平静，“丢下武器…后退。”薇夏指关节捏得几乎发白。
顾何毫不在意，他甚至微微侧过脸，冰冷发灰的嘴唇几乎贴上了纪晞微汗的耳廓轮廓，气息又轻又冷：“还有雷奥…炮管放低…阿凯…停下你的破解程序…立刻。”他的命令简洁到极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那只反剪着纪晞右臂的手，指尖极其轻柔地在她肘后那块复合材料上又按了一下。一阵细微但清晰的、如同骨节错位的微小机械响声在纪晞的手臂内部响起。只有她能听见。
纪晞的身体猛地一绷！不是为了伤害，而是最直接的警告：他能随时让她这条花费天价、连接着主脑操控核心的手臂短暂报废。
薇夏眼神变幻不定，额角绷紧的血管在微弱光线下清晰可见。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握刀的手极其缓慢地松开。“哐当”一声，高周波匕首砸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向后整整退开了三大步。雷奥发出低沉压抑的咆哮，最终也无可奈何地将肩扛炮管缓缓倾斜，沉重的炮口垂向污浊的地面。阿凯猛地停止了一切动作，眼神复杂地望向纪晞的方向。
空间里只剩下电子火炉残余元件发出的滋滋电流声、远处冷凝水滴落的嘀嗒声，以及顾何压不住的、带着浓重血沫的细微喘息。还有纪晞颈后滑腻温热的触感，那浓重的、属于顾何的血腥气混杂着苦涩的消毒药水味，直冲鼻腔。她的心跳如擂鼓，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粘在她背后的顾何，那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却缓缓地、极其吃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者对生命嘲弄的面具。喉咙里的震颤似乎又在酝酿下一轮要将灵魂都咳出来的剧咳。
他没有放松钳制，反而将捂住纪晞口鼻的手又轻轻地收紧了一点点，指尖的冰冷如同冰锥渗入皮肤。另一只反剪着她手臂的手，看似无力，却如同焊死的铁环，禁锢着最凶悍的战士。
顾何的目光，疲惫而阴鸷地扫过面色铁青的三人，最后停留在侧前方堆积如山的废弃仪器上。那里的阴影最深，如同一张择人欲噬的巨口。他微微扬了扬下巴——一个极其微小、不容置疑的示意动作。
薇夏、雷奥、阿凯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污水的底部。他们明白了那个无声的命令：分开。去那边。被这个幽灵一般的病弱男人分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更是将他们的队长彻底暴露在他的掌控之下。
薇夏咬着牙，第一个迈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在粘腻的地面上，如同踏在所有人的心上，一步步走向那片仪器堆后的浓重暗影。雷奥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咆哮，庞大的身影也转身，每一步都让废弃的金属设备微微震颤。阿凯最后看了一眼纪晞被禁锢的背影，沉默地跟上。
顾何贴着纪晞冰冷紧身衣料的身体微微起伏，似乎在承受着那波余咳的侵袭，额头上细密的冷汗粘住几缕过长的黑发，垂落在同样毫无血色的额角。他的呼吸滚烫，带着血沫喷在纪晞敏感的耳垂上，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当薇夏三人沉重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巨大仪器构筑的阴影深处，浓稠的死寂重新将纪晞和顾何包裹。电子火炉残骸的滋滋声更加刺耳。顾何那只捂住纪晞口鼻的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几分力道，食指却依旧微微屈起，若有若无地点在她颈侧一根微动脉上。粘稠的血液沿着纪晞后颈的皮肤缓缓滑下，蜿蜒出一道温热的痕。
就在这片窒息的寂静中，顾何另一只手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姿态，动作着。纪晞的视线被限制，无法看到所有细节，只能感觉他那只反剪着她手臂的手正小心翼翼、艰难地在他自己厚重的大衣内侧摸索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体力。
终于，他摸索出了一件东西。很小，很薄，似乎是折叠起来的纸张。纸张的边缘触碰到了纪晞后腰裸露在战斗紧身衣和腰带之间的、极其敏感温热的皮肤，冰冷的触感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阵极其微弱的悸动。那只冰凉的手艰难地挪动，终于将那片纸展开了一些，几乎是靠在他自己的胸膛和纪晞紧贴着的后背之间的狭窄缝隙里。
然后，他拿着纸片的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扭曲的角度向后翻折，艰难地将纸片递到纪晞的视野下方——一个她刚好能用眼角余光勉强瞥见的位置。
纸张很白，即使在这微弱的光线下也显得刺目。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复杂的条款。只有一排排清晰利落的黑色印刷体文字，冰冷而高效。
任务授权单位：塞弗罗空港资产管理委员会（深潜授权）
任务编码：SA-07-1132-VIP
任务执行方：注册佣兵小队“银耀”
任务负责人：纪晞
任务目标：定位并安全获取目标人物【顾何】本人及其随身携带的核心数据库【阿尔戈斯之钥】物理密钥。行动级别：最高隐匿。
任务时限：标准星周（168小时）
任务酬金：………………（一串长到足以让任何人呼吸停滞的零）
最后，在委托人签署授权的地方，没有任何手写签名。只有一个嵌入纸内的全息防伪签章，正在微弱的终端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幽蓝的反光。那是一个极其简约、只有两笔构成的抽象符号。纪晞认得这个符号，它在塞弗罗深港区代表着某个隐匿极深、权力通天的古老家族——何氏。
纪晞的瞳孔骤然收缩！她不需要再看签名栏下方那个冰冷印着的手写体名字——顾何。
委托书的授权单位和印鉴是真实的！这一点无可置疑。顾何…何氏！这个姓氏如同铁锤砸在她的认知上！目标是委托人！他…就是出那份天文数字酬金的人！是他用这份委托书将他们引诱到这如同巨大金属棺材般的地下迷宫深处？！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顷刻如熔岩般翻涌。喉咙深处被巨大的荒谬和寒意堵住，让她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刚才那些精准到非人的压制动作，此刻都有了解释——对方掌握了她的全部档案！包括她非军用级别的生理缺陷设计！
顾何似乎感知到了她瞬间的肌肉绷紧和瞳孔地震。那只食指压在她颈侧大动脉上的指尖略微加重了一分力——并非要造成伤害，只是重新强调控制权。另一只手艰难地拿着那张宣告一切的薄纸，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突出。
他剧烈地吸了一口气，如同破旧的风箱拉动，带着浓郁的血腥味。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温热的血沫再次喷溅出来，几滴甚至直接溅落在了那张冰冷的委托书边缘上。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纸张的浆料味道和草药的气息，弥漫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他咳得整个人都在纪晞背上剧烈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死去。
就在这骇人的咳嗽间隙，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金属刮擦骨头的声音紧贴着纪晞的耳廓再次响起：
“咳…咳…现在…该你帮我个忙了…纪队长…”
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沾着鲜红的血，在惨白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又极端扭曲的微笑。粘稠的血液，正缓慢地从他的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拉出粘稠的丝线，坠向下方粘滞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污浊的水滴在黑暗深处规律地嘀嗒作响，像永不疲倦的计时器，敲打着每一根绷紧的神经。薇夏、雷奥和阿凯，如同一尊尊被强行凝固的雕像，被迫蜷缩在巨大废弃仪器构筑的阴影壁垒之后。浓重的黑暗吞噬了他们身形的轮廓，只留下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他们看不到隔断之后的具体情形，唯一能捕捉到的，是电子火炉残骸那断断续续、如同濒死心跳般的滋滋电流声，以及……顾何那一声声压抑不住、仿佛要将肺叶都撕裂咳出的、带着浓厚血腥气息的喘息和咳嗽，中间夹杂着令人牙酸的、细微的身体骨骼摩擦声。
这种声响像冰冷的针，刺在阴影里每个人的心脏上。薇夏攥紧了拳头，指关节青白，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雷奥沉重的呼吸带着压抑的风箱般的杂音。阿凯死死盯着腕带终端微弱的、只够照亮自己脚下方寸之地的幽光，屏幕上方代表生命体征的信号源一片杂波——那该死的干扰脉冲屏蔽了大部分传感器。
在看不见的隔离墙的另一边，顾何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艰难地、几乎是一寸寸地移动着他那残破的身躯。他松开了捂住纪晞口鼻的手，但那冰冷如手术刀锋的食指依旧牢牢点在她颈侧的脉动点上。另一只卡住她手臂关节的手没有丝毫放松，以一种绝不该出自如此病弱之躯的可怕精准度，控制着她的身体转向。他身体的重量大部分卸在了纪晞的身上，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意。
“呜……”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受惊幼兽般的呜咽从纪晞喉咙深处溢出。那并非是刻意为之，更像是一种被残酷现实和生理不适双重压迫下的本能反应。她被卡着角度，只能稍稍偏转一点视线。眼前是紧贴在她身侧缓慢移动的顾何惨白如纸的侧脸，嘴角残留的暗红色血痕触目惊心。再往前看，是冰冷的管道壁和地面缓慢移动的黏腻污迹，根本看不到要去的方向。未知的巨大恐惧和被强行拖曳的屈辱感交织，让她那双在微光下依旧清澈的银灰色眼眸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迷蒙的水汽，下唇被咬得发白，微微颤抖着。她的眼神投向能看到的、顾何冰冷瘦削的侧脸下方轮廓，带着一种茫然又无助的意味，仿佛试图在这个即将把她拉入深渊的“雇主”身上，找到一丝不合时宜的怜悯。当然，回应她的只有黑暗中顾何急促的吸气声。
他们最终停在了舱室最深处一个极其阴暗的角落。这里堆积着更多的废料，散发着浓重的金属锈味和机油腐败的气息。顾何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一丝对纪晞的钳制——或者说，是他自己的体力终于到了极限。那只压在她动脉上的手略略后移，但仍然虚悬在一个随时能扼杀的位置。而他另一只手，则艰难地伸向了角落里一个蒙尘的物体。
那是一个行李箱。

一个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廉价的硬壳行李箱，表面的深灰色塑料布满划痕和凹痕，几道塑料边缘已经爆开翘起，粘接处的胶布脏得发黑。轮子也只剩下一个，歪斜地耷拉着。它就那么被随意地丢在一堆锈蚀的金属管件旁边，毫无存在感，仿佛只是哪个维修工遗忘在这里的垃圾。
纪晞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巨大的荒谬感。这个被追捕的目标，这个诡异压制她的“雇主”，在这样一个时刻，像拖着一条残命般把她带过来，就为了看一个破箱子？
顾何沉重地喘息着，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低咳。他伸出那只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手，动作缓慢而僵硬，如同生锈的机械臂。手指落在了行李箱两个最普通的塑料搭扣上。“咔哒”一声轻响，搭扣弹开。
紧接着，他手指向内摸索，在搭扣内侧的一个不显眼的区域，极其精准地连续按了几下。那动作不像是触摸实物，更像在敲击无形的空气按键。
嗡……
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共振嗡鸣响起。破旧行李箱那毫无特点的硬壳表面，突然浮现出密密麻麻、深蓝色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纤细的发光纹路！这些光路急速蔓延，眨眼间覆盖了整个箱体表面，在幽暗的角落里勾勒出一个闪烁着不祥蓝光的诡异轮廓。行李箱内部的机械结构开始发出细微的、高频的嗡鸣，与低沉共振声形成双重奏鸣。箱体以一种违背它廉价外观的精密方式变形展开——前脸向外翻转延展，露出内部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布满液态冷却管线和微观能量导路的结构；两侧机械臂无声弹出，如同展开翅膀的金属螳螂；箱体底部支架稳固下陷，发出沉重的金属锁定声。它不再是一个箱子，而是一个散发着幽幽蓝光、科技感与诡异感完美融合的微型操作平台，中心位置，一个类似头盔接口、连接着数根缠绕着流光液态的柔性光缆的装置，无声地升起，闪烁着邀请的冷光。它展开的位置，刚好就在纪晞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那幽蓝的光芒映亮了她惊愕得微微张开唇和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
意识转移单元。 这个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纪晞的脑海。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星尘实验室！他真正的目标是……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刚挤出喉咙。
顾何的动作比她的声音更快！那只悬在她颈侧的手猛地移开，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像冰冷的铁钳，狠狠扼住了纪晞的后颈！同时，他另一只手臂不再仅仅是卡位，而是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如同一根巨蟒的尾鞭，死死锁箍住她的上半身！巨大的力量瞬间挤压她的肺叶，窒息感汹涌而来！
“呜！”纪晞痛哼和惊呼被强行扼断在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蛮力束缚得动弹不得！那冰冷的头盔接口，在顾何拼尽全力的操控下，带着精准的无情，向她的头顶压落！
就在头盔罩上头顶的瞬间，纪晞只觉自己坚硬无比、能承受数十吨冲击的军用级头骨，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大螺丝刀狠狠插入、旋拧！
咚！
沉闷的撞击感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来自颅内！仿佛真的有一层从未察觉的内在护甲被暴力撬开！冰冷！难以形容的冰冷和滑腻感，像液态的液态氮混着深海淤泥，顺着那被“撬开”的缝隙，汹涌地、强制地灌注进来！
“咕……”纪晞的眼睛骤然睁大，银灰色的瞳孔失去焦距，剧烈地向上翻起，喉头滚动，发出濒死般无意识的哽咽。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超越感官范畴的“填充感”！像被强行塞进一件小了无数号、又湿滑冰冷到极致的连体橡胶衣！自己的意识，如同被塞进这可怕外套里的脆弱气球，被那冰冷滑腻的物质从四面八方死死地包裹、压迫、贴合！
这感觉太诡异太具体了！那物质“流淌”着，寻找着每一个角落，强硬地贴合上她意识的每一道“褶皱”。它在模仿，在渗透，在强行将自己塑造成最适合容纳它这件“新衣”的形状！她能“感觉”到这“物质”携带的冰冷指令、刻骨的怨毒、虚弱的喘息、深不见底的谋算……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对星尘实验室所有研究员的，焚尽一切的仇恨！这股滔天的恨意瞬间点燃了深埋在她灵魂角落的，对那个穿着白大褂、冷酷记录数据的“父亲”的憎恶！两道仇恨的洪流被强行诱导着，轰然碰撞、交融、甚至短暂地扭曲在一起！仿佛顾何的恨意找到了共鸣的乐器，弹奏出畸形的共鸣！
她作为“气球”的意识在尖叫，在被撑开，变形……自己的记忆碎片被这股冰冷滑腻的力量强行推开，新的……陌生的记忆如同浑浊的倒灌洪水般汹涌而入！
冰冷隔离室，刺眼的无影灯，注射器针尖抵住幼儿娇嫩皮肤的冰凉和恐惧……
电子音宣读失败数据的冷漠语调……
全息投影里，一个挺拔、冷漠、穿着研究员白袍的身影转身离开，留下一片荒芜死寂……
无数个日日夜夜，濒死的喘息，药剂推入血管的灼痛，器官衰竭的警报……
这不是灌输！这是……穿戴！
顾何的身体在完成了这最后的、倾尽所有生命力量的一锁、一压之后，如同瞬间燃尽了最后一丝薪柴的火焰。他那紧箍着纪晞身体的手臂软软地垂落，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扼住她后颈的手也随之松开。他像是被抽走了支撑骨架的破布偶，整个身体带着沉闷的响声，直挺挺地向后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噗。

倒地的瞬间，那残破的身躯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碾碎。没有凄厉的惨叫，只有一种极其轻微的、混合着液体破裂和微小机械零件爆开的噼啪声。大量的、幽蓝色的、如同粘稠油彩般的血液，混杂着荧光的细碎组织碎片，猛地从他身体各处的缝隙——口鼻、耳孔、甚至皮肤之下破裂的微型线路端口——喷涌而出！蓝血漫过他那如同被彻底摧毁的精密仪器般瘫痪的身体，迅速在身下肮脏的污水里洇开一片粘稠的、散发着微光和淡淡甜腥奇异气味的蓝色沼泽。一缕青烟从他胸口微小的破损处袅袅升起，带着焦糊的电子元件气味。
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上方被管道切割成碎片的黑暗穹顶，瞳孔深处那最后的、属于顾何的、如同深渊般复杂的算计光芒，瞬间熄灭，彻底沉入死寂。整个身体的生命信号如同断崖式下跌，瞬间跌破了基线，连最微弱的抽搐都没有。
几秒钟。
也可能只是一个漫长的瞬间。
蜷缩在巨大仪器堆阴影后的薇夏，感觉时间过去了几个世纪。耳机里全是滋滋的电流音，视野里只有自己脚下那点幽光。顾何那令人心悸的咳喘声消失了。黑暗深处死寂一片，只有火炉滋滋的声响还在持续，但那声音此刻也显得无比空洞。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能再等下去了！那一声纪晞的短促呜咽是最后的信号！
“掩护！”薇夏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同时如猎豹般从阴影中弹射而出！匕首早已不在手中，但她拔出了腰间备用的高能震荡手枪，枪口瞬间锁定了刚才声音来源的方位！雷奥庞大的身影也轰然撞开阻碍的障碍物冲出，肩炮嗡鸣着开始充能！阿凯紧随其后，手指在终端上几乎点出火花，全力试图压制可能存在的一切后续干扰。
他们冲入那片较空旷的区域。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机油、烧焦电子元件……以及一种奇异浓烈的、如同蓝色发光粘液挥发出的甜腥气味。光线昏暗，但足够他们看清现场。
一个展开的、散发着诡异幽蓝光芒的复杂装置静静矗立在角落（薇夏的心脏骤然收缩——那是非法的意识操作设备！）。顾何倒在那设备附近的地面上，身体被一大片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液体浸没，一动不动，如同被随手丢弃的破烂人偶，身上还冒着几缕焦糊的青烟。已经死亡。
而离那装置和尸体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们的队长纪晞……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背对着他们，身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那身银色的光学迷彩紧身衣勾勒着她纤细的腰线和紧致的大腿线条，微微反射着蓝光装置的微芒。银色的长发似乎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她后颈上，上面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和……一点点可疑的蓝色反光？
她就那么站着，低着头，肩膀似乎微微垮塌，身体轻轻发颤，像个迷失在恐怖梦境中被惊醒的孩子。然后，她像是终于感知到同伴的到来，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薇夏刚冲到近前，正好对上她抬起的脸。
那是一张纪晞的脸。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精致五官，微微泛红的眼眶，眼中甚至还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水汽蒙雾。只是她的神情……说不出的奇怪。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恐、茫然、又仿佛带着某种劫后余生的、极度委屈和极度依赖的表情。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慌乱地扫过薇夏、雷奥、阿凯，最后定格在离她最近的薇夏身上。
下一秒，这位刚才还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理论上是小队最强战力的队长大人，做出了让所有人瞬间石化的举动。
她身体似乎一软，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双臂以一种极其突兀、完全不像军人的方式猛地张开，像个五岁女孩索要睡前拥抱那样，直挺挺地朝着薇夏扑了过来！
那张脸上，精致的五官彻底舒展开来，鼻翼微微翕动着，粉色的唇瓣撅起一个夸张得近乎滑稽的弧度，眼中原本残留的惊恐和茫然被一种强行表达出来的、如同儿童撒娇般极度委屈的神色取代，甚至还努力挤出两滴在眼眶边缘打转的泪水。
一个刻意压扁、拖着长长尾音的、甜腻到发腻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充斥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地下管网里突兀地响起：
“呜……薇——夏——！吓死纪晞了！要——抱——抱——！！！”

薇夏的思维在纪晞张开双臂扑过来喊“要抱抱”的瞬间，陷入了短暂的、绝对混乱的空白。高能震荡手枪还握在手里，枪口对着……对着那个蓝光设备？还是顾何那滩散发甜腥气的蓝色尸体？又或者，是眼前这个正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姿势扑向自己怀抱的队长？
那声甜腻粘稠得如同融化糖浆的呼喊，每一个音调都精准踩在纪晞惯常“摆烂”时撒娇的频率上，甚至那故意拖长的尾音和微微撅起的嘴唇弧度都毫无二致。薇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肾上腺素激荡和对现场骇人状况的巨大惊疑中，僵硬地伸开了双臂。
下一秒，一个柔软（带着点冰冷的触感，是紧身衣和未散的恐惧？）却异常蛮横的力量撞进了她的怀里。那冲击力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赖定你了”的意味。纪晞（薇夏强行压下脑中惊涛骇浪般的念头，暂时只能用这个称呼）把脸狠狠埋进薇夏的颈窝，那姿势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鸵鸟要把脑袋藏起来。薇夏能感觉到怀里身体的细微颤抖，还有那夸张地在蹭动中粘在她作战服上的……不明液体残留？也许是之前沾上的污水，也许是那家伙的血……薇夏下意识地想推开一点检查，对方却更用力地箍紧了她，发出更加响亮、更加委屈的哽咽。
“呜哇——！！！” 这一声，在空旷阴冷的管网里带着回音，“坏东西！吓死人了！黑乎乎的好可怕！还有血！蓝乎乎的也吓死人！” 纪晞的声音透过薇夏的衣领布料嗡嗡地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控诉得理直气壮，仿佛刚才发生的惊悚夺舍只是一场需要安慰的噩梦。
雷奥庞大的身躯还保持着肩炮充能的姿态，炮口茫然地垂着。他黝黑粗犷的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眉头一点点拧紧，又困惑地松开，像个运算错误的笨重机器。他看看地上那一滩蓝汪汪、散着诡异甜腥气、曾经是顾何的玩意儿，又看看死死挂在薇夏身上、仿佛要把整个人的重量都赖过去的“队长”，最后求助般地把目光投向阿凯。
阿凯手腕的终端光芒还亮着，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彻底忘了动作。他那双总是带着点机灵刻薄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下巴几乎要掉下来。队长？那个能用六管转轮机枪在五秒内打空弹链还骂骂咧咧抱怨枪管过热的队长？那个上一秒还在“摆烂”下一秒就能用战术匕首精准卸掉武装机器人核心能源的队长？现在像个吓坏了的小女孩一样……挂在薇夏身上……要……要抱抱？还是用这种甜得发齁、腻得能糊住管道的声音？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冲得他脑仁嗡嗡作响，只想伸手掐自己一下证明是不是误触了阿凯特制神经迷幻试剂。
“队…队长？”阿凯试探地、干巴巴地喊了一声，嗓子有点发紧。

埋在薇夏颈窝里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那张精致得挑不出毛病的脸蛋转向阿凯，眼眶红红的，甚至还泛着生理性的湿润水光——天知道那液体是真是假，但效果绝对逼真。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剧烈扑扇着，粉色的唇瓣委屈地抿成一条波浪线，对着阿凯，那双清澈的银灰色眼眸里瞬间盈满了难以置信的、被至亲好友背叛般的巨大震惊和控诉！
“阿、阿凯？！”纪晞（顾何？）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充满了真实的、毫不作伪的委屈和愤怒，“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纪晞？！不认识纪晞了吗？！是那个坏东西！他又臭又弱还装模作样！他…他死了还吓唬人！蓝蓝的一大滩！像坏掉的机油果冻！”她甚至伸出手指，带着一种后怕的颤抖，指向地上那片黏腻的、不再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蓝色沼泽——那摊“东西”刚在几分钟前，强行把自己的意识塞进了她（纪晞？）的身体。
雷奥终于憋不住了，他闷雷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炸响：“队长……那家伙……刚是咋抓住你的？”他魁梧的身影向前踏了一小步，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住薇夏和她怀里那个瑟瑟发抖（或者表演得极其逼真在发抖）的队长，“那家伙病得风一吹就倒的样儿！你怎么被他弄住的？老子那会儿脑子里面全是冰刺扎一样疼！”雷奥说的是那可怕的神经干扰脉冲，这确实是个巨大疑点。一个病弱的目标，凭什么压制全身军用级义体的队长？还让整个小队瞬间瘫痪？
薇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怀里身体在听到雷奥质问时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这僵硬极其短暂，仿佛只是错觉，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汹涌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激烈反驳。
“呜——雷奥你也欺负我！”纪晞从薇夏怀里猛地转过头，对着雷奥的脸，毫不退缩地喷发着她的“委屈”炮弹。这一次，除了委屈，还带上了浓烈的恼羞和一点点……被质疑实力的自尊心受挫？“他、他才不是风一吹就倒！他…他身上全是阴招！滑溜溜冷冰冰的！像一条刚解冻的电子蛇！他、他往我脖子后面哈气！还有他…他身上那个怪味儿！闻得纪晞浑身发软！脚都站不稳了！他、他还拿东西扎我！脖子那里！痒***的！”她的声音清脆响亮，伴随着激烈的手势，指着自己之前被顾何冰冷指尖压制和神经干扰过的区域，情绪饱满得无懈可击。她甚至夸张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还黏在身上，脸上露出混杂着厌恶和后怕的真实表情。这表情是如此“纪晞”——战斗时凶悍得不像话，偶尔遇到极其厌恶反感的东西时，又像个挑剔娇气的贵族小姐。
薇夏沉默着。她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寸寸扫过眼前的纪晞。银色的紧身衣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光，勾勒出熟悉的曲线。战斗靴边缘沾着泥污，裤腿上蹭着一点不明污渍。银发有些凌乱，几缕黏在额头和后颈上，之前被顾何捂住的地方似乎还有点红痕？颈侧被手指按压点过的地方，皮肤颜色正常。她的眼神看似茫然委屈，深处却和平时一样灵动，甚至因为过分激烈的情绪而更显得…生机勃勃？像极了纪晞平时被气得跳脚骂人前的状态。
阿凯咬了咬牙，手指在腕带终端上飞快地操作起来：“队长，抱歉！我给你做个快速扫描！那家伙诡计多端，可能给你……呃，留下什么精神干扰后遗症啥的！”他不敢说得太直白，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扫描是为了确认现在这个赖在薇夏怀里控诉的“纪晞”，核心意识是否还是本人。
“哼！”回应他的是纪晞（顾何？）从鼻孔里发出的一声气音。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把脸又往薇夏肩膀深处埋了埋，似乎对这种“关爱检查”表示出一种不耐烦但又默认的态度，语气更加娇蛮：“快扫快扫！扫完了记得给我准备个大的甜甜圈！补充能量！刚才吓坏我了！消耗很大！”她甚至还伸出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做了个代表“甜点”的手势，这是她以前敲诈阿凯零食时的惯用动作。
阿凯不敢怠慢，终端屏幕上的幽绿光线无声地笼罩住纪晞全身。数据流在他瞳孔倒影的光屏上飞速滚动。体表温度正常，有轻微惊吓引发的肾上腺素升高（在合理范围内）。身体能量储备偏低（符合经历激烈战斗后的特征？）。核心神经系统信号活跃稳定，无明显外源性干扰波峰或意识侵入残留特征。生命体征稳定……所有读数，都指向一个标准答案：纪晞。完好无损的纪晞。顶多是受了点惊吓情绪过载的纪晞。

可这结果，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了薇夏的心里。太过正常了。正常得……像是精心策划过。
阿凯看着屏幕上令人安心（又令人不安）的数据，张了张嘴，半天才憋出一句：“呃……队长，扫描完毕……一切正常。”他语气里的疑惑更深了。
“哼！废话！纪晞当然很正常！”怀里的人得意（或者说，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似乎对结果毫不意外。但紧接着，那张小脸又垮了下来，重新对着雷奥和阿凯，甚至微微偏过头，用那双泛红的、带着点点泪光的眼睛瞥了一眼抱着自己的薇夏的下巴线条，语气重新塞满了浓浓的、浸透了蜜糖的委屈糖霜：
“可你们都不信我！一个两个都用这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纪晞！纪晞刚刚差点被那条臭烘烘的电子蛇欺负死！好不容易把他弄没了（她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完全无视那滩‘弄没’的蓝色物体本质是她自己），你们还凶我！还怀疑我！薇夏——你说！他们是不是超级过分的？！是不是纪晞最可怜了？！”
她把问题的矛头精准地、理直气壮地抛给了最应该成为她支柱的副手薇夏，那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薇夏的下颌线，等待着最需要的安抚和站台。
薇夏深吸了一口气，那充斥着腐朽管道、甜腥蓝血、烧焦电子设备混合的复杂气味，以及怀里人身上残余的一点点顾何指间的草药消毒水气息，都让她的大脑神经隐隐刺痛。她低下头，迎上那双盈满水光、充满渴望信任和无助委屈的银灰色眼眸。
那双眼睛，清透干净，和过去二十几年她熟悉的、信任的、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一模一样。
怀疑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氤氲的水汽弥漫在宽敞的私人浴室里，带着昂贵浴盐（混合了微量生物荧光素，纪晞钟爱那种在幽暗中泛着星点微蓝光芒的效果）的馥郁甜香，沉甸甸地缠绕在空气的每一寸角落。巨大的圆形冲浪浴缸水波轻轻荡漾，水面上浮着几片被揉得发软的花瓣和细小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泡泡，慵懒地碰撞、破碎。这原本是纪晞辛苦一天后最钟爱的、消除所有疲劳的私人圣域。
此刻，“纪晞”（顾何的意识驾驭着纪晞的躯壳）把自己深深地沉入温热的水波之下，只留下银白的发丝像一蓬柔软的水草在水面上漂散开。她舒服地喟叹一声，脸颊泛着被热气熏出的浅粉，那双曾倒映过无数战斗场景、此刻却只盈满懒散的银灰色眼瞳半阖着，透过微微波动的水面，看着天花板上被水波扭曲晃动的柔和灯影。水温柔地包裹着她充满爆发力的身体，军用级义体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温度暂时融化了。她满足得像一只在壁炉边找到最温暖角落的猫咪。
意识，在温暖和熟悉的香气包裹下，一点点沉坠。
下沉。
原本舒适的暖意骤然变得粘稠冰冷。水波的摇晃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变成了深海漩涡般无法抗拒的拖拽力！无数细碎杂乱的画面碎片、声音、感知，如同漆黑海底的暗流，冰冷刺骨，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沉没感，从她彻底放松的意识深渊底部，汹涌地翻腾上来！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到刺鼻！冰冷坚硬的金属台，紧贴着皮肤的凉意浸入骨髓……
视野里晃动的模糊光斑，尖锐刺耳的警报器蜂鸣，盖过了微弱的、如同被堵住的咽喉里发出的嗬嗬声……
冰凉的液体被强行推入血管，不是治疗，是侵蚀！每一寸肌肉都在撕裂扭曲的剧痛！无法呐喊，只有意识在绝望的熔炉中无声尖叫！
全息投影冰冷旋转的基因螺旋结构，旁边标注着猩红色的【Fail: Terminus Degradation】……
镜子里映出的……那是谁？瘦骨嶙峋，皮肤紧贴在突起的颧骨上，苍白得像刚从墓穴里爬出，眼眶深陷，里面燃烧着的不是生命的光，而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对一切的仇恨！对那个穿着白袍、冷漠记录数据的……身影……的刻骨恨意！
“咕……呜！”
浴缸里平静的水面猛地炸开大片水花！“纪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爪从深海中狠狠拽出，猛地坐直！水珠顺着她湿漉漉的银发狂乱地淌下，滑过紧绷的、线条完美的下颌和颈侧，滴落胸前剧烈起伏的弧线。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膛像拉破了的风箱，吸入的是弥漫的甜腻水汽，呼出的却是带着惊魂未定寒气的战栗。

不是水！是黑色的冰冷的淤泥！灌进了她的口鼻！无数个冰冷滑腻的影子——顾何的影子！顾何残存的、被植入的、带着剧毒恨意的灵魂碎片！在刚才那短暂的沉溺中，争先恐后地顺着她意识松懈的缝隙，疯狂地扑上来，要将她拖入那片代表着顾何生命终点的、冰冷的蓝色沼泽！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是身体的呛咳，而是灵魂本能地想要呕吐出那些强行涌进的“杂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刚从万载寒冰中剥离。被热水泡得发红发烫的皮肤下，却渗出真实的、源自意识深处的冷意，密密麻麻地爬上脊椎。她的双手用力地抓着浴缸湿滑的边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发白，细微的伺服电机声在臂骨内部响起，那是军用级义体在主人遭遇“精神威胁”时自动启动的应激防御姿态——然而，“威胁”却在内部！
浴室里只有她粗重不匀的喘息声和水滴从身上、头发上滴落回浴缸的嘀嗒声。氤氲的水汽依旧缭绕，香甜的味道依旧浓郁，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抚慰感，反而像一层粘腻不透气的塑料薄膜，紧紧裹住了她的口鼻。一种莫名的慌乱和恐慌，如同水银泻地，瞬间灌满了她的意识空间。刚才那些碎片是……什么？是谁的记忆？如此冰冷，如此痛苦，如此……充满憎恨？为什么会在“我”的脑袋里出现？那个瘦骨嶙峋、眼神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男人……
“纪晞”甩了甩头，湿漉漉的银发甩出水珠，砸在浴室的瓷砖墙壁和巨大的落地镜上。她努力驱散那溺水般的窒息感和脑中被强行塞入的异物感，眼神还有些涣散，下意识地看向前方。
镜子。
巨大的、被水汽蒙上一层朦胧白纱的落地镜，清晰地映出了浴缸和浴缸中的人影。
那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充满年轻活力的女性躯体。紧致细腻的肌肤在热水浸泡下泛着健康的粉晕，流畅饱满的线条勾勒着力量与柔韧的完美结合。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合在肩颈和后背，如同月光下的瀑布。精致到无瑕的五官，即使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也美得惊心动魄。那双微微失焦的银灰色眼瞳，在蒙着水汽的镜中，更像是蕴藏了微光的星辰碎片。
是她，纪晞。
“纪晞”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点残余的恐慌和溺水的不适感在看清自己熟悉形貌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飞快地消散了许多。她本能地伸出手臂，修长白皙、拥有着精悍爆发力的手臂，完全违背水下沉重感的灵活。
她伸出食指，带着一点刚才溺水残留的余悸和后怕的娇气，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轻轻触碰向镜中那张完美的、湿漉漉的脸庞。
指腹隔着冰凉的镜面和一层薄薄的水汽，轻轻点在了镜中影像的下巴上。
然后，她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努力想挤出一个平时那种带点小得意又有点懒洋洋的微笑。然而那笑容刚刚成型，却显得有些刻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勉强。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歪了歪头，湿发又滑落一缕。嗓音里还残留着点气泡音般的沙哑和水汽浸润的濡湿感，语气却努力地、仿佛要说服谁似的，带上了属于纪晞的、理直气壮的娇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
“呐…”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却清晰地回荡在水汽弥漫的寂静浴室里。
“纪晞……”
她特意顿了一下，指尖在那镜中下巴的轮廓上，带着某种确认的力度刮了刮。
“才不会是那个……” 她的眉头极其短暂地皱了一下，仿佛提到什么极度厌恶的东西，语气瞬间变得嫌弃又斩钉截铁，“……臭顾何呢！对吧？”
尾音微微上扬，理所当然，无比坚定。
像是在问镜子里的倒影，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还未完全驱散的、冰冷滑腻的寒意。

浴室的水汽尚未散去，温暖的甜香和“纪晞”那带着点自我说服味道的尾音还在湿润的空气里飘荡。而在远离这片慵懒水汽的地下深处，某个几乎被遗忘的安全屋角落，冰冷的气息如同从地狱缝隙中钻出的风。
薇夏站在那个破旧的廉价行李箱面前。它已经恢复了原状，搭扣扣死，表面的深蓝色发光纹路完全隐没，只剩下污浊的塑料外壳上布满的划痕和凹陷，在便携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更像一块从废料堆里随手捡回的垃圾。
安全屋里充斥着机油和消毒剂混合的干涩气味。空气冰冷粘稠。薇夏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她穿着惯常的黑色战术服，勾勒出成熟而富有力量感的曲线。几个小时前那场诡异战斗后，回到这里，她没有任何休息。纪晞那边已经用精密扫描和撒娇耍赖暂时堵住了雷奥和阿凯的嘴，但薇夏做不到。巨大的疑团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神经。顾何临死前启动的东西……为什么目标会携带这种东西？为什么能压制纪晞？行李箱……答案可能就在这里。
她没有试图暴力拆解（直觉告诉她那很蠢），而是拿出了自己的军用级战术分析终端，细长的探针如同手术器械，精准地刺入行李箱搭扣内侧那几乎看不见的隐蔽接口。终端光屏在她深褐色的瞳孔中飞快刷新着复杂的破解代码。她的表情专注而冷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稳定敲击，如同在进行一场高难度的外科手术。空气里只有终端细微的运行嗡鸣和探针接触接口时偶尔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电子嘶鸣。
破解程序即将抵达最关键的核心隔离层。薇夏深吸一口气，冰冷腐朽的空气刺入肺腑。她将最后一串覆盖性指令输入终端。准备确认最后几个密钥位，强行绕开防火墙。
就在她全神贯注敲下确认指令的瞬间——
嗡！！！
行李箱外壳下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低沉到令人牙酸的嗡鸣！不是之前启动时的蓝光弥漫，而是一种刺耳的、尖锐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超高频震颤！一道无法用肉眼看清形态的、只有极少数特殊仪器才能捕捉到的幽暗脉冲，如同一支淬毒的电磁标枪，以超越神经反应的速度，瞬间撕裂了空间！不是射向空气——是直接锁定了仅仅数厘米外、正全神贯注用精神连接终端的薇夏本人！
噗！
薇夏手中的分析终端屏幕瞬间爆裂出密集的蜘蛛网状裂纹！金属外壳发出噼啪爆响！巨大的力量直接将她紧握终端的手狠狠甩开！终端脱手飞出，带着刺目的电火花撞在冰冷的水泥墙上，瞬间变成一滩焦黑的废铁！
“呃——！”
薇夏喉咙里只挤出半声短促惊骇的气音。那道无形的脉冲，仿佛携带了顾何临死前所有的不甘、怨毒和狂躁，以远超之前在管网的强度，蛮横地、粗暴地冲破了她的所有生物屏蔽！
它甚至没有走视觉或听觉的输入通道！
它是直接凿开了她的意识屏障！
无数冰冷、混乱、带着强烈精神污染的碎片信息流，如同溃堤的黑色冰河，疯狂地倒灌进薇夏的大脑！
轰——！

薇夏感觉自己的整个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眼前是瞬间炸裂爆散的刺目白光！紧随其后的是亿万嘈杂尖锐的噪音！像是无数把锈蚀的锯子在疯狂切割她的神经纤维！她的身体如遭雷殛，剧烈地弓起、绷紧、颤抖！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骤然翻白！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只剩下惊恐的底色！
“嗬……嗬嗬……”
喉咙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被痛苦扭曲的气流摩擦声。她全身的肌肉如同失控的引擎，疯狂地痉挛抽搐！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痛被更强烈的意识风暴瞬间淹没。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凉湿意伴随着失控的肌肉痉挛，突然在她大腿内侧蔓延开来！尿液混合着汗水，瞬间浸湿了她下半身的黑色作战服布料，冰冷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在地面洇开一小滩深色的水迹。
狼狈。彻底的失态。这在薇夏战斗生涯中从未有过。但此刻她已经完全感知不到身体的污秽和羞耻。她的意识如同狂风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疯狂涌入的信息碎片疯狂撕扯！
基因改造失败的剧痛代码！
星尘实验室冷冻舱刺眼的惨白灯光！
研究员冷漠记录数据时电子笔的摩擦音！
器官不断衰竭的绝望告警！
混杂着对那个白袍男人（纪晞父亲？）无穷恨意的粘稠诅咒！
顾何的记忆碎片！顾何的情绪残渣！顾何对生的执着和对毁灭的渴望！被行李箱粗暴地、未经任何缓冲地硬塞了进来！
薇夏感觉自己的“自我”——她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属于副手薇夏的一切——像脆弱的玻璃一样，正在这倒灌的黑潮中片片剥落、碎裂！
“啊……啊——！！！”
濒临绝境的痛楚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爆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
挣扎！求生的本能在绝境中迸发！不是肉体，是意识在发出濒死的怒吼！薇夏那极度坚韧的意志力如同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驱动着残破的意识体，狠狠地向后“挣脱”！像要把灵魂从这具被污染的躯壳里拔出去！
噗嗤！
无形的精神链接发出一声如同扯断电缆般的“断裂”声！
薇夏的身体向后猛一仰！翻白的眼瞳剧烈震颤，瞳孔在极度涣散后重新汇聚，里面残留着巨大的空洞和劫后余生的茫然血丝。她还跪在地上，失禁的水迹在双腿间冰冷蔓延，身体因为刚才剧烈的抽搐和挣扎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粗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
然而……
咔哒。嗡——！
那被她“挣脱”激活了狂暴自毁程序的行李箱，再次爆发出更为刺耳、如同金属哀鸣般的嗡响！一道更细碎、更混乱、纯粹为了摧毁而诞生的混乱意识冲击波，如同散弹枪喷射出的无数碎玻璃片，毫无死角地瞬间笼罩了还跪伏在它跟前的薇夏！
这一次……没有任何抵抗。没有挣扎。她的意识如同被卷入绞肉机，最后残存的“薇夏”碎片发出无声的尖啸，然后彻底……湮灭。
嗡鸣声停止。行李箱表面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彻底归于沉寂，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工业废料。
安全屋里只剩下冰冷刺鼻的机油气、淡淡的尿骚味、微弱的血腥味（薇夏刚才挣扎时嘴唇咬破了）……以及如同实质般的死寂。
跪在地上，身体还维持着轻微痉挛的人影，一动不动。湿漉漉的额发粘在光洁的额头上，一缕血迹挂在苍白失色的唇边。那身被失禁尿液浸湿、显出深色的作战服贴在身上，勾勒出的成熟线条此刻显得狼狈又脆弱。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