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集体时期,所有的东西都归集体所有。一个大的村庄,往往根据群众居住的位置分为几个生产队。各生产队自成一体,有自己的土地、牲口、树木、庄稼。那是个物质极其贫乏的时期,吃的是红薯块、红薯干、红薯叶,穿的是蓝士林、粗棉裤、麻布鞋。好在人们的心里很静,仿佛日子就该这样过,容易满足,容易高兴。像种瓜吃瓜这件事无疑会使人兴奋,特别是孩子们。
可能是当时耕地宽裕的缘故,头年的冬天便有一块地被选中预备来年种瓜。于是,牛把式赶着黑牛、黄牛在入冬前即把土地深翻一遍。牛把式分大把式和二把式。一般由忠诚可靠、养牛耕作技术高的人做大把式,俗称“大板儿”。犁瓜地则往往由“大板儿”亲手劳作。也许他们心中清楚这块地将给大家带来好的嚼头,精神百倍地一手按着犁子,一手扬起鞭子,口里唱着:“黄牛恶呀,黑牛棒呀,一会儿回家割茭草哇!”牛受到了夸赞,想着又有青嫩可口的茭草可吃,攒足了劲往前冲。孩子们则跟在犁后,光着脚走在松软的黄土上,从地头跟到地头,从早上跟到晌午,一块地很快犁完了。“大板儿”卸下犁子,套上铁耙,一会儿直耙,一会儿斜耙。待没有了大土坷垃,没有了坑坑洼洼,一块地平平展展,咋看咋舒服。“大板儿”拍拍手说:“妥了,明年有瓜吃了!”于是,将犁耙装上牛车,再装上孩子们,兴冲冲地收工了。
不几天的工夫,大家都知道了瓜地的位置。人们走在地头小路上,常指指点点地说:“那是××队的瓜地”。于是,由瓜地说到这个生产队的收成,由谁当家,今年交公粮的时候出了几车麦子……
开春之后,瓜地又被细细致致地耙了一遍。这时候就需要确定瓜把式。瓜把式俗称“瓜板儿”,一般由有种瓜经验又有点年纪的人来当,往往又是两个人。这两人,一个和气,一个死板。这里面也是有学问的,如果两个人都和气,那将来种出来的瓜会被脸皮厚的人蹭吃太多,大伙就会受损失;如果两个都死板,就会被人家说这个生产队太扣门、太小气,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丢不起这人。

“瓜板儿”确定并进地之后,点种、浇水,不几天的功夫,瓜苗就钻出土来。再过些天,瓜秧儿越拖越长,就培土、打叉,慢慢瓜苗也就开了花。幸亏当时没有电视、电脑、游戏机,功课又不是太紧,孩子们很清楚地知道那瓜苗长得什么样子了。
麦发黄的时候,需要搭瓜庵了。于是,“瓜板儿”就从家里拉来些秫杆、斑茅、木杆、树枝之类的东西,在瓜地的一角搭建瓜庵瓜棚。瓜庵一般是“人”字型,可以遮风挡雨,那是“瓜板儿”睡觉的地方;瓜棚也很简易,紧接瓜庵,用四根柱子搭起,上面放些树枝之类的东西,可以遮挡阳光,那是“瓜板儿”纳凉的地方,其作用类似现在的接待室。这个时候,瓜园算是正式形成了。
割麦的时候,瓜开园了。先熟的是菜瓜,这种瓜体态曼长,有多个品种,记得有“老醋葱”、“大青蟒”,其它的忘记了。菜瓜水分多,虽然不甜也不香,但口感清脆。在地里割麦,热得贼死、累得要命,如果能吃上一条菜瓜,那真是件美死人的事。后来,甜瓜也熟了,品种就更多了,“花楼瓜”、“三白瓜”、“牛角蜜”、“白糖罐”、“黑皮瓜”等等,又香又甜,离瓜园一里多地就能闻到瓜香。那种香气浓郁酣畅,能渗透人的每个毛孔。人走在瓜园旁,仿佛浑身上下被滋润一样,舒坦通泰极了,跟现代人的踩背都不换。西瓜熟得较晚,当时被称作“打瓜”,好像品种不是太多。外形上有花皮的、青皮的、黑皮的,吃起来有红瓤的、黄瓤的、沙瓤的。西瓜的成熟标志着瓜园进入收获的高潮。

瓜成熟后,就开始卸摘。识别熟瓜是有诀窍的。菜瓜主要是看瓜个儿大小。瓜个儿大的,瓜身颜色比较自然均匀的,往往是熟瓜。甜瓜一看个大个小、颜色变化;二闻有没有香气;三摸瓜身是否光滑无毛。“打瓜”则除了以上三项外,关键还要手指弯曲敲一敲,声音鲜亮者可能成熟,声音滞闷者往往是生瓜。当然,由于瓜的品种不同,同一类瓜还要区别判断。比如“牛角蜜”,自始至终就是青绿色的,光凭颜色很难判定它的生熟。即使同一种瓜,也可根据人的需要来确定它的收摘时间。比如“老面翁”,这种瓜专供缺牙少齿的老人食用,能长得开了裂,像劈柴火蒸成的大发面馍。
瓜卸摘后,便可根据数量多少进行分瓜。一般按人头分,一口人可以是五斤、十斤、二十斤,瓜盛产期甚至可以达到七八十斤。“瓜板儿”清楚地知道整个生产队的总人口,共有多少户,每户多少人。将人口一样多的瓜分堆排成一排,码放在瓜园一角的空地上。
这时候显出了家多人多和大集体的优越性,人多分瓜也就多。待瓜分停当后,其中一个“瓜板儿”回到庄上,大声吆喝“分瓜啦,快去带瓜”。根据所分瓜的数量,各家决定由大人或小孩子去带瓜。于是,背的背、扛的扛、挑的挑、抬的抬,从瓜园到庄上一路都是带瓜的人。带瓜人总是很热情地请路人吃瓜,并把嗓门提得很高,仿佛唯恐他人不知道这个生产队分瓜似的。被请的人往往也不客气,接过一个,用手一抹,猛咬了口,说:“好瓜!好瓜!”,吃家得劲,听家高兴。
一般来说,两至三天就能分一次瓜。那些单身汉的日子也格外好过起来,分一次瓜就少做一次饭,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记得有一位堂叔,三十多岁了还在单干,为人大大咧咧。每次分瓜,他总是在瓜园先吃个透饱、屁滚尿流,然后将剩下的瓜装进布袋。走在路上,见人就给瓜,走一路发一路,等到了家,布袋便空空如也。但即使自己没了瓜,也没有缺瓜吃,到哪家吃哪家。后来他索性在分瓜的时候不再去取。
串瓜园蹭瓜吃的人多起来了。大人们总喜欢在瓜园旁边的地里干活。干着干着,“瓜板儿”就在瓜园里喊道:“热了吧!渴了吧!歇一会儿吃个瓜吧!”,干活人说:“热倒不算热,吃个吃个”。然后放下锄头,有模有样地走进瓜园,给“瓜板儿”递上一袋烟。“瓜板儿”便进地摘瓜。于是,一位吸烟,一位吃瓜,各得其所。邻村走路的走在瓜园旁,免不了说一句“这瓜拾掇得真好!”这恰好让“瓜板儿”听到,于是便邀其进瓜园。路人一边吃瓜,一边说起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瓜板儿”不用出门就算走了一趟亲戚。

有三种人是特殊的。一是生产队里来的公社干部。有修渠打坝的、有支援三夏的,姓张的、姓李的,吃的派饭,住在农家。有的时候,生产队长领着他们到了瓜园,“瓜板儿”立即将最好的瓜摘给他们吃。干部们边吃边说今年的收成,说毛主席的“八字宪法”,说什么是“深挖洞、广积粮”。“瓜板儿”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每一件事都与自己有关。后来,干部们每人掏出两毛钱、一斤粮票,硬塞给了“瓜板儿”。这是“瓜板儿”最希望来的人。
二是串瓜园有瘾的人。这种人总是扛把铁锨或拿把镰刀,从东地到西地,从瓜园到瓜园。“瓜板儿”总是把菜瓜摘给他们。因为菜瓜个大占堆,虽然解渴,但细嚼无味,属于瓜中档次较低的一种。当时,形容某个人无能的时候,大家常说:“他是个菜瓜!”如果说:“某某吃菜瓜啦!”则往往是指此人受到冷遇乃至批评打击。有时“瓜板儿”也会把甜瓜西瓜摘给他吃,但常常是被虫咬过或歪三扭四的。本来受此冷遇是很尴尬的,但这种人往往“心胸宽广”,你羞不倒他的。因此,说一个人不要脸面,鸡毛零碎,就说:“敲寡妇门,平绝户坟,闻见香气他就到,串到瓜园屁股沉”。这种人是“瓜板儿”最不希望来的人。

三是小孩子们。他们总是有事没事三三两两地在瓜园四周转,见了“瓜板儿”嘴变得很甜,不是叫爷,就是叫叔,规矩得仿佛是天下最听话的孩子,因为“捣蛋不给摘瓜吃”。“瓜板儿”对他们“龟孙”、“妈来个腿”的善意戏骂着,便顺手给每人一个瓜。孩子的到来对“瓜板儿”来说无所谓希望不希望,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如果两个“瓜板儿”中的一个有了其它事,天又下了雨,留在瓜园的那位倒主动会找个他比较喜欢的孩子作伴,逗乐子解闷。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跟着一个老“瓜板儿”学会了“占方”、“占顶”,学会了用算盘打“三变九”、“狮子滚绣球”等等。最难忘的是细雨濛濛的下午,瓜园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瓜庵孤零零地处在田野里。这时,躺在瓜庵里,不时探出脑袋,看雨帘雾幕,看天地一色,仿佛自己也变成一只鸟、一棵树,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己变得很轻很轻,便有说不出的惬意。
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在农村出生的人可能大都偷过瓜,这实在不是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偷瓜是件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不是谁想偷就能偷。想来类似行兵打仗。一要组织精干队伍。腿脚利索、胆大心细者上,老母猪肚子老母鸡腿、浆湖脑子跺脚觫者下,跟屁虫小尾巴、抹眼泪流鼻涕者退。人不在多,三五即成。二要观察周边地形。瓜园四周,一条水沟、一片树林、一块玉米地、一条小岔道都要看得清清楚楚。不然,即使摘到了瓜也跑不掉,只能挨一通臭骂。三要捕捉有利战机。一般要在午后或月圆之夜展开行动。午后是看瓜人易瞌睡、精神懈怠的时候。孩子们先在河里坑里美美地洗澡、逮鱼,然后,或匐匍前进,或迂回穿插,悄悄靠近瓜园。看瓜人刚打个盹,那瓜已变成孩子们的战利品。
记得有个叫刘栓柱的小伙伴,头大胆大,两眼总是肿得通红。有次去偷瓜,他一直摸到瓜棚下,看瓜人正在做梦娶媳妇,嘴一张一合地像是还没入洞房。刘栓柱看见地上有只碗,碗里有看瓜人喝剩下的面片,就端起碗来,人模狗样地坐在石块上,边喝边看着我们傻笑。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喊:“刘栓柱,烂眼子,偷喝瓜园里的面片儿子。”月光好的夜晚,偷瓜也容易得手。相反,如果夜里太黑,则容易出差错。还是那个刘栓柱,有次在无月之夜偷瓜,刚摸进瓜地,就摘下一个猛啃。啃了大半个后,觉得有些不对味,仔细品品,原来不是甜瓜是倭瓜(南瓜)。这才想起“瓜板儿”为防备路人顺手摘瓜,特意在瓜地边种了南瓜,没料道吃了个哑巴亏。于是,我们又改口喊道:“刘柱柱,大笨蛋,瓜园去偷瓜,啃个倭瓜蛋。”
四要做到灵活机动。要想偷瓜成功,绝不能墨守成规,穿旧鞋走老路是不行的。今天你从玉米地里出击,说不定明天看瓜人就蹲在玉米地边等着你;今晚你在这个瓜园里的手,说不定明晚在这个瓜园就中埋伏。有一次,我们经一条水沟进入瓜地取得成功,没想到第二次就被看瓜人堵在水沟里。对我们的惩罚是:让这帮小子脱下裤衩,齐刷刷站成一排,供路人欣赏。虽然当时的儿童少年都有在热天不穿衣裳的习惯,但集体被展览,总是件令人郁闷的事。因此,在以后的行动中,我们便更加讲究方法,做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偷一次换一次花样。五要做到百折不挠。干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偷瓜也一样。如果因一次失败就不干了,那才是最大的失败。当时的口号是:“下定决心去偷瓜,不怕牺牲往里爬,排除万难拣大的,争取胜利拿回家。”这不知激励了多少偷瓜人。
天气转凉的时候,瓜就要罢园了。“瓜板儿”把各种各样的瓜统统摘净,最后一次分瓜。接着,扒掉瓜庵瓜棚,打道回府。孩子们还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到瓜园所在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因为那里留下了他们的希望与快乐。
每当想起儿时的瓜园,心头总是一热,目光便变得分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