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
我独自撑着绘着水墨丹青的油纸伞上山祭拜未曾谋面的曾祖父,手里提着香烛元宝和杜康酒,质量很好的塑料袋勒得手指有些疼。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迷蒙的水雾让远山显得更加青翠,我在坟前点起三炷清香,拿出碗倒入杜康酒又放上祭拜物品,然后便对着袅袅青烟发起了呆。
曾祖父坟茔的东北方向约二十米处有一棵梨树,树上挂了数十黄铜风铃,微寒的春风拂过发出清越的响声,树下是清理得很干净的一块无字碑。在我们家乡立碑一般选花岗岩或者青石,像这样由整块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墓碑是极少见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块碑有人祭拜,坟前也没有烧香烧纸的痕迹,但这日坟前放了一束新鲜的白玫瑰。我的视线在花束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上移。
——我看见了一只垂落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力量。
准确来说是一个靠着树睡去的清俊少年。他独自倚在树下沉沉睡去,梨花盖了满身让他看上去有种不属于凡尘俗世的圣洁,而乖顺垂落的睫毛又让他多了些孩童般的稚气。
我看着他安恬的睡颜发起了呆。
他很是俊美,五官精致轮廓却柔和,眉眼清秀如同国画中的渺渺水色,鼻唇的弧度又如上好的瓷器一般清雅,眼睫对于男生来说有些长,鸦羽似的垂落,如双翅带露的蝴蝶般轻轻颤动。
诶?
他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澄澈如墨玉,瞳孔边缘带着淡淡的婴儿蓝,即使不笑也有着温暖柔和的光泽。
“我是,实沈。”
你并不是爱与陌生人搭讪的性子,或许是这个名为实沈的少年生得太过俊美,又或许是他天生的亲和力,你竟很自然地跟他搭上了话。
“你也是来祭拜的么?”
实沈微敛了笑意,仰头看着树上随风轻响的风铃,声音也轻若微风,仿佛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存在:“不,我来见一位故人。”
“故人?”
“我有一位故人远行许久未见,每一次我看到这些风铃响起时,我就会想起曾经答应过她要去的地方。”
“你答应在什么地方等她?”
“我答应过她待到尘埃落定时,归隐山林盖一间春水绿波柳荫花树掩映下的小屋,屋檐下是擦得发亮的风铃,和她过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每一次回家我都可以听见那清越的风铃声……然后我就看见了站在屋边等我的那人,飘逸如风笑颜如花。”*
要是往常你绝不会贸然接话,但这个少年却能轻易让你卸下防备。他的存在就像隔着薄雾的朝阳,温暖鲜亮却遥不可及:“她……是你所爱的女孩么?”
实沈淡淡一笑:“或许吧。”
“或许?”
……
“所以,她并没有选择你?”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刚一说完自知失言便涨红了脸,垂下眸子数地面草叶上的雨珠。
实沈只是淡淡笑着,温柔慈悲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矜贵。他近乎痴迷地摩挲着树干上的纹路,指尖因微微用力而泛白:“我尊重她的一切决定。”
见他并不觉得被冒犯,我的胆子也大了些:“如果你先跟她表达心意,她很有可能就会为你留下啊。”
实沈望着雨后泛青的天空,声音也飘渺得像游移不定的云彩,墨玉一般的瞳孔倒映着满树梨花:“那重要吗?她很清楚自己真正要追寻的是什么。不是能与她长相厮守永世不离的我,而是能教给她生命真正意义的人……因为短暂,因为易逝,所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如钻石般璀璨,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呼吸,都是珍贵不可重现的礼物。他们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留下很长很长时光的痕迹,每一条皱纹都是幸福的证明——那是我所不及的。”
我想,永恒的生命带给实沈的,不仅是琉璃般易碎的回忆,还有永恒难以磨灭的枷锁。
那块无名碑,埋葬的到底是那个女孩,还是实沈自己?还是那段青涩的未来得及萌发的爱恋?又或者,是他一厢情愿作茧自缚的心?他编织着以爱为名的囚笼,把自己困在这一隅之地久久不得脱身,再用鲜血浇灌出畸形的谎言,将自己沉溺在虚假的餍足之中,最后燃尽一切。燃尽束缚,燃尽梦境,燃尽他自己。
香已燃尽,太阳从乌云背后露出小半,洒下又薄又凉的阳光,我拎起轻省了很多的购物袋与实沈告别。走出两步我又回过头看他,他正慵懒地倚在树上倦怠地打量周围的景物,阳光透过树梢窥探着他含笑却让人莫名生出几分距离感的面容。
“她……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有离开过。”*
加*号段落摘自君不贱《探灵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