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过了两天,他仍然惦记着那个默默死在草丛里的先生,于是他决定再去看看他。
他不安的走向那片草地。草的颜色更深了,绿得发黑。虫鸣在中间没完没了的响着。他停在一片苍蝇盘旋的前方。头皮发麻的站在尸体旁。他随手在草丛中拔出几朵白色的蓍草花,揉成一团向死者身上抛去,他莫名其妙的有些难过。或许有一天他也会这样悄声无息的死去,谁也不知道,连尸体也被放置在草地上,不能埋入黄土。
就在他叹气的同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王耀猛的别过头去,鼻尖查过了那条前几天见到的围巾。
他吓得要命,直愣愣的盯着斯拉夫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斯拉夫人带着温和的笑容,口气像在询问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王耀的牙齿打着颤。舌头像打了结,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我忘了拿东西了,所以特地回来一趟。”斯拉夫人像做自我介绍一般从容的说道。他示意王耀让开,挤身走进死人,右脚摁住他的头,左手握住锈迹斑斑的水管,像从酸奶里抽去吸管一样轻轻松松的将它拔了出来。
王耀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几步。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他笑眯眯的看着王耀,“我从来没见过你,是刚来的吗?”
王耀点了几下头,然后又使劲摇头,拼命的解释道:“不,不,不。我不住这儿,我是呆在外面的,你当然不认识我。”他瞟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激动的喊道:“听着,听着…先生,你杀了人,这怎么行,你不能这么做……上帝不会原谅你的。”
斯拉夫人直勾勾的盯着他,紫色的瞳仁里像藏着夜里坟地上空的鬼火。
“你还信上帝?”他捉住王耀的肩膀,使劲摇晃道,“天哪,你还信那种东西!你一定是疯了!”
“你才疯了。”王耀气喘吁吁的打断他,“你看看你的左面,面对着教堂,你居然说出这种话,你会下地狱的!”
斯拉夫人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你信他,可你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身体还健康吗?——都让那些有钱人拿去啦,上帝把你的那份都分给他们去了,你就祈祷一辈子吧!”
他见王耀低着头不说话,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我小时候去过那儿。我的天,那里可真漂亮。我费了老鼻子的劲才挤进去,刚想再胸前画个十字,就被穿的像只套娃的长胡子神父给赶了出去,他说我穿的又破又烂,站在大厅里简直是亵神——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神是什么,不就是用石头做的雕像,用颜料涂的壁画吗,有什么好信的?他们心肠都是铁做的,硬的水管都撬不开,不然你以为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穷人在挨饿?”
王耀猛烈的咳嗽着,他想挣扎着说几句话反驳他,但他不得不蹲下身让晕眩感缓和一些。他面色潮红,眼泪从陷进去的眼眶中流出来,淌进他的嘴里。他的手沾满了自己的血,而他还在用它捂住嘴使劲咳嗽。
斯拉夫人冷漠的注视着他,像在看一幅平淡无奇的油画。他拾起地上的水管,轻轻的朝他身上敲去。
“站起来啊,块站起来啊——上帝可保佑着你呢!”
当他好不容易停下干呕和咳嗽的时候,斯拉夫人已经走了。他把手往自己衣服上抹了好几下,直到手上干净为止。他虚脱的迈不开一步,而不远处,教堂浑厚的钟声在缓缓敲响。
4.
晚上的天空还是明亮的叫人无法入睡。他盖上被子,出神的凝视着天花板。
旁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扭过头去,看见老头坐了起来。
“老人家,还没睡吗?”他问道。
阳光直直照向老头脸上褐色的老年斑,使它们看上去像一头病豹身上的斑纹。
“天太亮,没法睡。”老头从枕头下摸出一小块面包,啃道,“我梦见了我的老婆子,我俩一块在木桌上吃沙丁鱼。”他一边嚼一边说,“我们还一起喝了花揪露酒——她不让我喝伏特加,嘿嘿。”
老头干巴巴的笑了几声,咀嚼面包的声音盖住了它。
“我不久就要去见她啦。”他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补充道。
王耀没力气同他争辩这个问题,只好摆手表示他不同意他的话。
“最近,二楼有个疯子像是跑出来了。”老头看了他一眼,“来送午饭的护士在门口和隔壁的白大褂医生嘀嘀咕咕了半天,连我都听见了。”
王耀打了个寒战。
“你还是小心点,听说他发起怒来几个男人都架不住他。”老头顿了顿,“你没遇上他吧?前些天,他刚杀了一个人……”
王耀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无精打采的把头缩进被子里。
王耀的病房里又死了一个人,走的不是老头,而是一名窝在床角一声不吭的大学生。他死之前吐过一次,秽物像糊状的燕麦,亮晶晶的堆在床下。王耀下床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躺在床上呻吟着,来送晚饭的护士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匆匆退了出去。
第二天早晨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抬走了他,留下空荡荡的床和几本烂的不成样子的书。书是他手抄的,王耀经常在睡梦中听见纸张摩擦的声音。他也问他借过,只有一本最厚的那本他死活不肯给他。现在王耀总算是翻开了它,那是一本红笔的圣经。
房间里只剩下酸溜溜的呕吐物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