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瀌瀌，见晛曰消。
       昨夜琴川下了场雪，屋顶树梢皆附了一层白。虽是日升不多时，白雪映衬着晨光早已把天色照得透亮。
       方兰生揉揉眼睛清醒过来，望着窗外以为时辰不早，暗叫一声糟糕，立马翻身起床，梳洗穿衣。
       今天是腊月三十，除夕。
       一路跋涉路过了琴川，又正值春节将近，虽心挂百里屠苏的死而复生之药的药材，众人仍然决定在方家逗留一阵，过了春节再继续赶路。二姐去了爹娘那里，方家只剩方兰生一人招待众人，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一番，也好让襄铃对自己刮目相看。
       还有那个女妖怪！总是猴儿猴儿地叫个不停，今天本少爷就让你看看有哪只猴子能有这么厉害做出一大桌菜来给你们吃！
       方兰生心中早已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推开房门，一股冷气倒灌进来，方兰生缩了缩脖子，又回屋取了件披风才重新出门来。
       院内静悄悄的，大家都还睡着，方兰生叹口气，看来还不算太晚。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抬头却发现院子里早立着一个人影。仍旧是他那件墨色的衣袍，抬头不知望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才转过头来。
       “咦，木头脸，你也很早嘛。”
       “嗯。要去何处？”
        没想到百里屠苏居然会好奇他的去向，方兰生愣了一下，抓抓脑袋回答：     “去集市买点食材，今天除夕要好好吃一顿才行。”
       “我与你同去。”
        哎？今天木头脸转性了不成？平时不是总爱一个人闷着么……难道……
        方兰生眨眨眼睛，疑惑地看着百里屠苏向他走来，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阿翔许久不吃五花肉了。”
       ……我.就.知.道！
       木头就是木头，脑子里只有他的肥鸡！我居然还指望他陪我一同去集市……呸呸呸！本少爷才不稀罕他陪！
       百里屠苏先行走到前面，见方兰生站在原地不动，便唤了他一声。方兰生仍在内心腹诽木头脸与他的肥鸡，脸色自然不好看，抬头瞪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百里屠苏微微皱了一下眉，也跟了上去。
       他好像常常不明白方兰生瞪眼撇嘴跺脚地是在生气什么。
        噔噔噔地往前踏了几步，方兰生突然转过头来，仍是面色不佳。
       “喂！你穿那么点不冷吗？”
       百里屠苏看看自己身上一如既往的黑衣，又抬头看了方兰生一眼，刚想开口，却见方兰生又噔噔噔地走了回去，拿了件自己的棉袍出来塞在自己手里。
       天墉地处高山，一年四季皆是寒冷如冬。其实百里屠苏早已习惯这种天气，但他最终没说什么，把方兰生的衣服默默穿上，两人一同出了门。
        行至集市，已有不少同是前来购买除夕用度之物的人，街上熙熙攘攘热闹不凡。方兰生先是轻车熟路地带着百里屠苏到了肉铺，挑了两块上等的五花肉，自己也买了 

些火腿兽肉。接着又四处穿梭，买了鲈鱼虾和杂七杂八的各种蔬果香料，两只手都拎得满满的。最后到了卖芦花鸡的铺子前，无奈实在腾不出手来，便开口唤站在不 远处的那人：“喂，木头脸！快来帮我把你那阿翔的兄弟拎回家！”
        百里屠苏望着小贩手里扑腾着翅膀的芦花鸡，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接过芦花鸡转身就走。
       方兰生从后面追上来，与他并排往家里走，心满意足地开始盘算一会要准备的菜肴。百里屠苏转头看他满脸放光，眼睛转个不停，嘴里还小声念叨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太阳渐升，反倒起了一点风，比刚出门时更冷了一些。方兰生拎满东西的双手露在外面，被风吹得通红，忍不住往袖子里缩了缩。百里屠苏望了一眼他的手，接过他右手里的东西，再把所有的东西移到自己的右手，伸手握住了方兰生的手。
        方兰生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刚才还冻得冰冷的右手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手掌里，愣愣地被牵着走了一段路才从耳朵根开始满脸泛起红色。
       “百里少侠，小兰，早啊~”
       “少、少恭，早。” 方兰生急急忙忙把手挣脱出来，只觉得脸上更加发烫。
        百里屠苏脸色丝毫未变，冲欧阳少恭点了点头算是问候。
       “百里少侠陪小兰出来买食材么？当真体贴~”
       “才、才不是！木头脸来帮阿翔买五花肉而已！对了少恭，今日除夕你到方家来与我们一同过吧。”
       “我正有此意，此行便是前往方府，如今在路上遇到你们，真是再巧不过~“
       “那我们便走吧。你瞧我买了那么多食材，今天可要好好大展身手。“
       “小兰的厨艺自然是好的~若为女子定然被各位公子争相迎娶~“
       “少恭你胡说什么！“
          ……
        欧阳少恭一来兰生便与他相谈甚欢地并肩走去，百里屠苏跟在后面，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回到方府时众人都已醒来，聚集在大厅闲聊。方兰生急忙拉着百里屠苏将买来的东西放好，又端出前一晚备好的糕点和茶水供众人食用，进进出出了几次才安坐下来。
       “咦？苏苏你的衣服……”众人顺着风晴雪的手望过去，才发现百里屠苏身上不同以往的浅色长袍。方兰生又一次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红玉一脸若有所思的笑，眼睛来回在方兰生和百里屠苏脸上转悠，看得方兰生浑身不自在，汗都快要冒出来。
       “咳咳，小兰你春联鞭炮还未准备罢？待会我带着大家去街上再置办些过年的用具。”欧阳少恭笑着撇了方兰生一眼，开口解围。
       方兰生感激地看向他，连连点头。
       “好啊~襄铃要买糖葫芦！“
       “嘿嘿，早就听说琴川的百桃酒酿得好，今天就买它个几大坛！“
       “那百里少侠你……？“
       “我呆在此处。“


       “那我们走吧。“
       方兰生长呼一口气，甩甩手开始收拾桌面，然后便是准备今晚的重头戏。
百里屠苏先拿出一块五花肉喂了阿翔，然后又到了厨房。方兰生正一个人忙得手忙脚乱，便毫不客气地使唤起百里屠苏。
       “喂，那边的木头脸，把这条鲈鱼杀了去鳞。“
       “那里的火腿切成块。“
       “那只母鸡拿去把毛拔了。“
       ……
       百里屠苏也没说什么，只按照方兰生的吩咐去做，做得也颇为顺手。到后来不用方兰生开口也能恰到好处地及时帮手，两人配合顺畅，倒像是这样的事已干了好些时日。
       后来欧阳少恭他们回了方府，红玉便也来帮忙。本来风晴雪也是要来的，被众人一致请了出去，只得去看欧阳少恭写春联。襄铃蹦跳着四处寻找合适的地方贴窗花，至于尹千觞捧着他的酒壶不知去了哪里。
       忙碌了一个下午，方府也被装扮得满是红色喜气洋洋。欧阳少恭将写好的春联贴在正门**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字体苍劲有力，形状饱满。
       接着又与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尹千觞一同在屋檐下挂起了两个红色灯笼，点上蜡烛。
      将近掌灯时分，方兰生那边已经把各色菜肴在厅堂摆了满满一桌，麒麟鲈鱼、凤穿牡丹、金钱虾饼……甚至还有甜点银耳汤糖元宝……众人进得厅堂见那一桌美味皆是赞叹不已，方兰生被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站在一边挠头傻笑。
       尹千觞拿出酒坛，豪爽地拍掉封口，给每个人都倒上一些。众人畅聊天地吃得不亦乐乎，酒也喝了不少。方兰生本是信佛，却也被灌了不少，无奈酒力浅薄，一两碗下去便不胜酒力倒在一边。这顿饭一直吃到月落星疏，众人才各自回房。方兰生醉得实在太厉害，便由百里屠苏扶着到了卧房。
       百里屠苏帮他除去了外衣，将他安放在床上，又盖上棉被。刚想走，却发现衣角被方兰生握在手里。百里屠苏抽出被抓住的衣角，在床边站了一会，终于还是脱衣与方兰生一起并肩躺下。
       酒醉的方兰生话痨的毛病更甚，翻了个身又抓住百里屠苏的领口，开始小声念叨：
       “木头脸……等你做完你的事我们还是一起行走江湖吧。“
       “……“
       “嗯……还有襄铃晴雪……还有女妖怪……臭酒鬼要一起来的话就让他来吧。“
       “嗯。“
       “上次去的那个村子，我还想再去一次。“
       “嗯。“
       “下次春节我们再回琴川……“
       “嗯。“
       “我要做比这次更多的菜……“
      “嗯。“
      “木头脸……“
       方兰生没有再说下去，不一会传来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已沉沉睡去。百里屠苏终于还是忍不住翻身，在棉被下轻轻搂住方兰生。
       “……嗯。“


“昨天晚上……”方兰生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又抖抖地飘着，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抱歉。“
       “我们真的……做了……那种事？“
         百里屠苏并没有回答，低头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
        “我不想解释，我知道你定然不会接受这种事，这次确是我不好……”
        “你走罢。”
        “兰生……？”
        “你我同为男子，这种事也说不上谁亏欠了谁，我又不是女子，总不能逼你怎样。况且这身子到明日大概就没事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那你好好歇着。”百里屠苏看方兰生并不想看见自己的样子，只能叹气，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等百里屠苏一走，方兰生硬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出来，颓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周遭冷得出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本以为他们做了那样的事情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得不承认刚才询问的语气里含了一丝道不明的期待。
        然而百里屠苏却只是道歉，那样的语气，他一定是后悔了吧？
        触碰自己或许也不是他的本意，只是酒喝多了不免有些糊涂，将自己当成另外的人了也说不定。昨夜的事情对他来说大约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所幸刚才并没有自作多情地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这件事情，便只当是一个意外，将它忘记罢。
       方兰生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紧紧握拳，直到指甲都扣进了肉里。
       众人在琴川休整了几日便启程前往青龙镇。那晚的事方兰生和百里屠苏都没有再提起，百里屠苏待方兰生还是如往常那般，就好像真的是忘记了。
       但方兰生知道自己没法忘记，那晚的意外注定已经对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尽管拼命让自己不要多想，但脑子一旦闲下来便会忍不住地开始回忆关注关于那个人 的一切。低头的样子也好，抿着唇的侧脸也好。只是百里屠苏的表情实在是太稀缺，明明才是十七的年华，却好像这个世间于他已经没有什么明媚的未来去幻想和期 待。
       方兰生一直都很想看到百里屠苏的笑，哪怕一次也好，哪怕不是对着自己也好。
       然而之后的一连串变故更是将这个少年的命运一步步推向注定般的宿命结局，方兰生竭力想去帮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帮到。他总是拒绝去考虑他对百里屠苏的感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到最后这样的思考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最后的那天，方兰生一直一直仰头看着那条巨龙消失的方向。他没有看到却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消失了。
       胸口那里大概也空了，所以才没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冒出来。
       后来方兰生回到了琴川，娶了孙小姐为妻，算是补偿前世的亏欠。方家与孙家家底颇为殷实，方兰生与孙小姐又都不是出手阔绰的人，留下的财物足够已经他们的吃穿用度。于是方兰生只是偶尔帮镇上的人做一些法事，驱灾避难或是祈福。


       孙小姐的身体不大好，方兰生一直与她分房而睡，两人相敬如宾平淡如水。
       又过了几年，孙小姐终于没有熬过那年的寒冬。方兰生将大半的佣人遣散了，只余下一两个服侍多年的。方家的宅子愈加空旷，倒也清静，方兰生隔几天便到镇上的书店买几本新书，看过的书渐渐就堆满了两个架子。
       偶尔方兰生有了兴致也会自己磨墨画上几幅画，大多是山水，却也有几幅是一名执剑而立的男子，玄衣长发，眉间一点朱砂。
       琴川的友人有时来探望，看到那几幅画便问起方兰生。方兰生闭目低头，终究只是淡淡说了句“故人。”那段年少的时光已经那么遥远，曾经并肩作战的那些人也早就渐渐没有了联系。
       每天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有的时候方兰生会想，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过去了。
       时光平淡地滑过，直到某一年的开春。
       “少爷，外面有个姑娘说要找你，现在在大厅候着呢。“
       方兰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转头看现在身边唯一的小厮。
       “是来托我做法事的么？“
       “不是，那位姑娘说是您的故友。“
       “……故友？“方兰生穿外袍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加快了动作走向大厅。
       他本以为会是襄铃或者红玉，没想到却看到了坐在厅堂里的风晴雪。
       “兰生，好久不见啊。“
       “嗯。真的好久不见。“
       两人几年未见，虽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彼此又寒暄了几句才开始聊起自己这几年的生活。
       风晴雪这几年走遍了名山大川，四处探访能让百里屠苏死而复生的方法，却一直没有什么发现。一路走过了不少景也遇到了不少人，也懂得了不少人情世故，再不若从前那般懵懂无知。
       方兰生默默听着，只觉得本来已经渐渐沉淀下去的关于那人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就好像湖底的沙石突然翻腾起来，搅乱了一池静水。
       “本来我是想一直等找到了让苏苏复活的方法再回去的，但是地界有了些变故，我必须要回去一趟。这次的事情可能有些麻烦，这个玉横就暂时拜托兰生帮我保管一下，可以么？“风晴雪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递给方兰生。
       方兰生微微颤抖着手去接那块玉石，小小的玉入手温润，却刺得他心都疼了起来。
       后来风晴雪急着要赶回地界，方兰生也没有多留，便亲自将她送到门口。风晴雪走后方兰生又拿出那块玉横，捏在手里反复地看。以前的记忆慢慢复苏，沉寂许久的心又开始蹦跳起来，却一下一下跳得很沉重。
       其实现在想起来自己大概早就对百里屠苏怀了不一样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有承认罢了。大约也是因为知道定然不会被接受吧。
       现在这人的魂魄就封在这块玉石里。这样对着它说话他会不会听到呢？
       方兰生握紧了玉横缓缓压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少了一魂一魄，也难怪那位妻子会身体衰弱。方兰生看完整段刻在地上的文字，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照样为之。
      即使是需要一命换一命，他大概也不会犹豫，更何况只是一魂一魄。即使失败了，晴雪一定也会将重生之法继续寻找下去。只是不能亲眼见到百里屠苏再次复活，虽可惜却仍是无悔。
       之后便是八日漫长的等待。
       前三日稍微难熬些，方兰生几乎要连取水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索性就一直呆在瑶池边不再移动。只是瑶池边没有遮蔽的地方，虽然天气一直晴好，却仍旧是冷了些。 到晚上的时候尤其如此，方兰生找了块较大的石头，躺在它的背风面，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但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后来几日大约是习惯了，身子虽仍旧乏力，各种不适的感觉却减淡了不少。方兰生坐在雪地上发呆的时候便一遍遍地回想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从在翻云寨与 百里屠苏初遇开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想。
       除夕那一夜的事，现在想来也只余了温情。他们竟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候，只是此生大约再也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方兰生忍不住开始想，若是这次真的可以成功救活百里屠苏，他会如何。
大概是跟着晴雪回桃花谷罢。方兰生暗叹。
       而他则继续留在琴川。或许偶尔他们二人会来探访，他也可以前去探望。这样的余生对于方兰生来说，其实已是再好不过。
       襄铃早就对他说过的，兰生已经不是从前的兰生了，大约是真的。
       从前的方兰生莽撞无知，敢想敢做。现在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却是早就不再有了，也是怕了结果求不得后的失望。与百里屠苏彼此相伴老去，在方兰生看到那两个泥娃娃的时候开始，就从他最心底的希冀中消失了。
       熬过前面八日，那一日一夜的浸泡又是一场考验。方兰生在冰冷的水里泡得渐渐意识模糊起来，每当昏昏沉沉时他便将指甲用力刻入掌心，划破了的手掌碰到冰冷湖水的刺痛可以让他暂时清醒一些。方兰生从水里爬上来之时，两只手掌早就血肉模糊。
       进行到最后一步时方兰生已经越发昏沉，他盘腿静丅T坐在白骨堆旁，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默念刻于地上的咒法。
       方兰生昏昏沉沉中也不知念了多久，只觉得手中的玉横慢慢开始发光发热，而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渐渐被抽走了什么，越发虚弱起来。最后，玉横突然一下爆发出了极亮的光，照亮了整个山洞。而方兰生还来不及激动，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方兰生再次醒来的时候几乎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各种感觉才渐渐恢复过来。全身陷在温暖的绒被里，除了虚弱的感觉外似乎已经没什么大碍。方兰生环视着身处的这间屋子，是间小竹屋，除了必要的家具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摆设。却不像是周围居民的住房，倒不知是谁救了他……
       “咦，兰生你终于醒啦？“
       “晴雪……？是你带我过来的？“
       “是啊，兰生你也真是的，怎么不说一声就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如果不是我碰到那个琴川的老爷爷你不就要冻死在那里了吗？“蓝衣少女虽然是生气的语气，但还是把手中的食物放下，小心地扶起方兰生让他斜靠在床柱上。


       “我……对了，那个玉横！“
       “玉横的事我正想问你呢，兰生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吧，先喝点粥。“
       “哦……呃，这里面有加什么东西吗？“
       “本来是想加点烤虫子进去的，但是到处都找不到大个的虫子所以只有米， 你就将就吃吧。“风晴雪仿佛有点遗憾地叹口气。
       方兰生的脸色又白了一重，连忙伸手接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这样就很好了。”
       “我找到你的时候就发现玉横里的魂魄和以前不一样了。”风晴雪看着方兰生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粥，突然开口，“本来玉横里的魂魄是不完整的，但现在那里居然有完整的七魂六魄，只要将它引入苏苏的躯体中就可以让苏苏复活了。“
       “真的吗？！你可以造出木头脸的身体？“方兰生一阵激动，差点把手里的粥洒在床上。
       风晴雪帮他把碗端正，又继续说：“不是我，是我前几年求女娲娘娘帮我做的，只是女娲娘娘只能帮我做出焦冥那样无知无觉没有灵魂的苏苏。“
       “那现在呢？你把魂魄引进去了吗？木头脸他活过来了吗？“
       “兰生你别急，我在救你回来那天就把魂魄引进去了，只是要过几天苏苏才会醒。“
       “过几天……”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玉横里的魂魄会突然完整了呢，兰生你在那个洞穴里做了什么？”
       “哦，我……我也没做什么啊，只是听说那边出了个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神仙，就想着去祭拜看看。大概是本少爷一心向佛平日积善良多所以神仙显灵了吧，哈哈。”
      “是吗……”少女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但又想不出是为什么，最后还是作罢。
      “对了，我去看看木头脸吧。”方兰生挣扎着要起来，站起来才发现还是头晕乏力得厉害，无奈还是被风晴雪按回了床上。
       “兰生你去那个洞穴一趟身体虚了不少，还是好好休息吧。”
       方兰生一直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才可以起身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接手了厨房的工作。再这样每顿战战兢兢地检查饭食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可受不了了。
       在躺着的时候方兰生就每天问一遍百里屠苏的情况，还哼哼唧唧地说本少爷费了那么大劲替他求来的魂自然要多关心一下，所谓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后来自己能下床了便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呆在百里屠苏的房间里，和风晴雪一起帮忙照料着。
       又过了几日，方兰生正在捣鼓前几天去集市买的布料，打算给百里屠苏缝几件入春的衣物，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兰生快过来，苏苏醒了！“
       方兰生一路跑到百里屠苏的房间的时候，几乎不敢推门进去。
       那个少年就这么坐在那里，表情一如以往的淡然。门外的阳光照射进来，他的眼眸映出琉璃般的光彩，那是方兰生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光景。
       百里屠苏看看风晴雪，又看看慢慢走进来的方兰生，平静无波的眼里多了一丝困惑。


       “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方兰生和风晴雪一时都有些愣住，对视一眼，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灵魂的重塑伴随着记忆的丧失，这本该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只是他们都太激动才一时忘记了。只是不知道这缺失的记忆会不会慢慢回来。
       “这里是桃花谷。我叫风晴雪，他是方兰生。苏苏你不记得我们了吗？那你还记得什么？“风晴雪虽然有些沮丧，但也很快恢复过来。
       百里屠苏皱起眉头，似乎努力在思索。过了良久才摇摇头。
       “苏苏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们……“
       “你叫百里屠苏，我们三人是同伴，你曾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已经无碍。其余之事届时你自然会自己想起来，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兰生……？“
       “你先歇着吧，我们去弄些吃的给你。“方兰生冲风晴雪使了个眼色，让她跟着自己走了出来。
       “兰生你为什么不让我跟苏苏说清楚？“
       方兰生望着刚才离开的房门，淡淡叹了口气：“木头脸以前的记忆那么痛苦，想不起来也罢，何必再提醒他一次。晴雪若是介意他与你交换泥娃娃的事，呆会再告诉他就行了。“
       “啊？兰生也知道了？也、也不用特地说啦。”少女难得的涨红了脸。
       方兰生看在眼里，只是淡淡一笑。
       当初只是一心想让百里屠苏复活，这些事情却并没有考虑到。现在想来倒也是不错。
       百里屠苏的一生，几乎没有什么欢喜温情的记忆。唯一温馨的片段，大约都是身边的蓝衣少女给的。方兰生只会和他吵架抬杠，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所以想不起来也罢。
       本来就只是希望可以再见到百里屠苏复活而已。
       不记得自己并不要紧，不知道有个叫方兰生的傻瓜曾经为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魂一魄也不要紧。对于百里屠苏来说忘了过去还有更美好的未来，如今的这一切已经是神赐的奇迹。
       方兰生重复地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只是不管说多少遍，心里的失望寂寞好像就是止不住。
       之后过了好几日，百里屠苏还是没有什么恢复记忆的迹象。身体倒是日渐恢复，已经几乎与从前无甚差别，当然煞气是没有了。
       过去的缺失总是不大好受的事情，只是百里屠苏像是不大在意，没有再问过二人，方兰生和风晴雪自然也就不再提起。
       方兰生原本还担心百里屠苏会因为失忆的事情更加沉默寡言，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百里屠苏虽然话仍是不多，但偶尔也会加入两人的谈笑，原本万年不变的木头脸有了松动的迹象。
       其实本来百里屠苏就不是淡漠冰冷的人，只是以前背负的东西太多，大约渐渐就压得他不知道要怎么露出那种轻松明快地表情了。
       这几日方兰生仍是留在桃花谷，风晴雪便跟着他讨教烹饪的技艺。虽然口味还是有些奇怪，但起码虫子之类的食材是不大出现了，若是不太挑剔的话凑合着吃总是没问题的。
       

时间一久，方兰生就起了离开的念头。再怎么说桃花谷也是属于那两个人的地方，方兰生终究是个客人，又怎么好仗着复生之恩终日赖着不走。虽然风晴雪并没有提 起过他们以前的关系，但百里屠苏多少应该察觉得到，看着两人越发亲密的相处，方兰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一直若无其事地笑着面对他们。
        更何况失去一魂一魄的身体已经开始有衰弱的征兆，若是被他们察觉，又少不了一番解释，倒不如早日回到琴川的好。
       于是某天方兰生对风晴雪和百里屠苏提起了要回琴川的事。风晴雪倒也没多挽留，只说以后会常去琴川探望。
       百里屠苏抬头望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当天晚上风晴雪就自告奋勇地做了一大桌子的菜要为方兰生送行，里面自然是夹杂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植物果实。方兰生望着那些菜有些苦笑不得，只挑看着眼熟的吃了，不过离别的气氛倒是被这么冲淡不少。
       其实说是送行宴，倒与平日的晚膳没什么不同。百里屠苏话依旧是不大多，只自顾自地吃，倒是什么都不挑。方兰生一向是活跃气氛的角色，现下虽然心里难受得紧也不好让他们太担心，便仍是强撑着与风晴雪说笑，谈回了琴川以后的种种打算。
       其实能有什么打算呢。
       方兰生虽修习佛法，体质不差，但毕竟是魂魄不全的身体，只怕是要渐渐病弱下去。也不用费心医治什么的，只顺其自然罢。若是能熬到百里屠苏恢复记忆自然最好，那便把想对他说的话都告诉他吧。至于百里屠苏会怎么想怎么反应方兰生已经不想管了，偶尔任性一回也没什么不好。
       ——“木头脸……等你做完你的事我们还是一起行走江湖吧。“
       这是方兰生说过的。只是他喝醉了酒已经不记得了。
       ——“嗯。”
       这是百里屠苏答应过的。只是他现在也不记得了。
       年少时美好的希冀，好像早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打定了主意要离开是一回事，但真的到了要走方兰生果然还是会舍不得。当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想着去百里屠苏那里最后睡一晚，如果厚脸皮地要求只是一起躺一个晚上的话他会答应也说不定。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停不下来想去的心思，于是方兰生便只穿着亵衣抱着自己的枕头去敲了百里屠苏的门。
       “喂，你睡了吗？”
       百里屠苏没有反应。方兰生试着推了推门，居然推开了。
       “我进来咯？”
       进了门方兰生才发现躺在床上的百里屠苏有点不对劲。满面潮红，额头上都是细细密密的汗，呼吸也很急促。
       “木头脸你没事吧？发烧了吗？”
       方兰生有些担心地伸手去探百里屠苏的额头，手才刚碰到就被百里屠苏抓住了手腕。百里屠苏睁了眼，直直望着他，眼神不甚清醒隐隐还有血丝，大口大口地喘气。
       方兰生被突然抓住一时有些愣住，刚想开口问就突然觉得手被用力一拉，倒在百里屠苏身上，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瞬间就被百里屠苏压在身下。


       所幸腾翔之术还勉强能用起来，等方兰生到了琴川方家门口的时候，终于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几日以后，小厮正在红着眼睛打扫方兰生的房间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细细的呻吟，连忙回头。
       陷在软被里已昏迷了几天的方兰生终于颤动着睫毛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过了很久才看向小厮的方向，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水……”
       小厮过了一阵才分辨出喑哑细微的声音的内容，连忙去倒了温水，扶起方兰生喂他喝下。
       “少爷，少爷你可终于醒了，快吓死我了。”说着说着声音又忍不住哽咽起来。
       那天他一打开门，就看到少爷衣衫不整地倒在门口，扶他起来的时候身子都是冰冷的。后来帮少爷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裤子上有一小滩血，他根本不敢猜少爷身上发 生了什么，只是一边哭一边用热水帮少爷擦洗，好不容易才让少爷的身子暖起来。慌得差点连大夫都忘记喊，幸好厨娘还算冷静。大夫看过了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 身子虚又受寒发热了，只是这次伤到了根本，只怕以后要更加好生养着才行。
       “少爷，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走那么久，回来又……”
       方兰生又是很久都没有反应，半响才低垂下眼，低低道了声“没事。”
       小厮看他仍是面无血色，也不敢再问，只让方兰生又躺下出去端煮好的粥进来。
       躺下以后方兰生还是继续望着床顶发呆，脸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
       这是第二次，他们的肌肤相亲。
       上一次百里屠苏大约是喝醉了酒。这一次，兴许是晴雪采了什么奇怪的药草混进了菜里。
       果然还是没有办法恨他。即使他对自己做了那样的事。
       或许他该庆幸的，若不是因为这两次的意外，他和百里屠苏哪能有这样亲近的机会。
       方兰生勾起嘴角想笑，结果却是眼泪一颗颗地滚下来。
       小厮端着热粥进来，一时有些愣住。
       “少、少爷？”
       “……为什么……”
       “少爷你没事吧？”
       小厮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着方兰生一边哭一边翻来覆去地问着同一个问题，身体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渐渐才哭累了睡过去。
       又是临近新年，琴川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贴起了对联和窗花，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方府虽然也装扮得焕然一新，四处是火红的颜色，但却依旧气氛清冷得很。
       方兰生自那日以后就似乎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说是似乎因为方家少爷比以前话更少了，几乎一直呆在房里并不常出来走动。一来是因为身子还未好透，不能受冻，二 来方兰生自己也没这个心思。爹娘和姐姐们也来看过，他们来探望的时候方兰生就会话多一些，笑得也多一些。他们走了以后又还是一个人闷着。
       厨娘是看着方兰生长大的，原来那么活泼爱说话的孩子变成现在这样，心里也难受，常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除夕那日，厨娘给方兰生置办了件深红色的袄子，劝他穿上出来透透气。方兰生淡笑着应了，披上棉袄。深红的颜色总算衬得他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
     今天方兰生的兴致似乎好了些，也去厨房帮忙准备晚饭，正摆着盘就看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
       “少爷，门外有位百里公子说要见你。”
       方兰生拿着锅铲的手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让他进厅里坐着吧，我一会就来。”
       方兰生走进大厅前等了很久，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才迈步进去。
       百里屠苏坐在椅子里，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望着方兰生。
       “木、木头脸，晴雪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兰生……”
       “你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吧？我叫人帮你准备房间。”
       “兰生，你听我说……”
       “我厨房里还没有忙完呢，我先……”
       “兰生！“百里屠苏看方兰生转身要走，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从后面抱住了他。方兰生只挣扎了一下百里屠苏就松手了。
       “抱歉。“
       方兰生没走也没回头，只静静站着。
       “不用道歉，我没怪你，上次的事我也忘了。“
       又是道歉……你又后悔了吧？
       “……“
       “……我不想听你道歉你明白吗？“声音很轻，尾音带了些颤抖。
       百里屠苏呼出口气，微微笑着抓住方兰生的肩膀把他转向自己。
       “我知道。“
       方兰生第一次看到百里屠苏笑，常常抿紧的薄唇勾起，脸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也会稍稍眯起一点，真的很好看。比以前想象过的还要好看很多倍。
       “我这次，不只是来道歉的。“试探性的伸手轻轻抱住眼前的人，感觉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挣开才慢慢加大力气。”兰生，我们在一起吧。“
       “……“
       “……兰生？“
       “在、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方兰生抖得更厉害，终于忍不住哭着问了出来。
       百里屠苏把他抱得更紧，好像也有些紧张起来
      “我不是很会说这种事，兰生，我只是，我想以后每天都能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因为你对我做了……“
       “不是的。我都想起来了，以前的事。“
       “……因为想起来以前也做过所以更觉得对不起我了是吧。“
       “不是因为这个……“
      “你不光是木头脸还是笨蛋！“埋怨的语气，却明显没有了哭音。”那晴雪怎么办？“
      

“晴雪回地界了。我确实欠她许多。“
      “放、放开我，我还要去帮忙……“
      “那我刚才说的……“
      “知道了啦！“
       最后百里屠苏还是留在了方府，或者说是就这么一直住下来了。方兰生也没有让小厮再打扫出另一间房间来。
       当晚方家公子窝在那个突然多出来的人怀里，暖得不想动弹。
       “兰生，你瘦了。“
       “是谁害的啊……“方兰生小声嘟囔，拍掉在身上游走的手。”木头脸我告诉你啊，我只是让你住下来而已，才没有说我、我喜欢你的意思！“
       百里屠苏又笑了，趁方兰生看呆的时候亲了上去。
       “兰生，我喜欢你。“
       方兰生想做板起脸的表情，不过似乎不大成功。“不、不是很会说嘛，你……唔……嗯……“
       话还没说完又被百里屠苏堵住了嘴巴，进而压在身下。唇齿温柔地纠缠，渐渐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甜腻呻吟。
      “哈……哈……“方兰生好不容易推开压在身上的百里屠苏，皱起了眉头看他。”很疼的。“
       百里屠苏望着他的眼神更温柔了一点，抬手扶上方兰生的鬓角，再一次轻柔地吻了下去。
      “放心，这次不会了。“
       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大约是一切的开始。
       那个时候方兰生一定想不到，之后某一年的除夕，他可以这样躺着心爱的人身边迎接新的一年。
       从此以后，一直到方兰生去世之前，一定还有很多很多个这样的除夕。
       新的一年，琴川方府终于是热闹起来了。
       “百里屠苏！我再相信你就跟你姓！“
       “我觉得你很舒服啊……“
       “你……！胡说！唔……你又凑过来干什么！放来我！嗯……唔……“
       春风送暖，话屠苏。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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