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久,这痛才退了去。夜来醒过来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一个卓家的丫鬟银屏,第一个过来看望她的是卓然。
那是夜来缓过来的第二天下午,他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的,夜来正坐在窗边望着庭外的紫薇花出神。他就悄悄地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等夜来回过神,侧头看见他,心里却很淡然。
“夜来,能走动了吗?”卓然轻声问道。
“不能走太远。”她答道,声音显得很飘渺“我好像……错过了春天。”
“还会有下一个春天的。”卓然接过银屏奉上的茶水,小丫头瞧了瞧两人的脸色,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姐姐已经走了么?”
“是。她尚有要务在身,你偏偏病得昏昏沉沉,所以我建议让你先在塞北静养,等病好了我再派人送你回苏家。”
夜来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就对了。”
她说得极轻极快,仿佛只有嘴唇的翕合,卓然没有凝神去听。他仔细打量病后的夜来,她比原来又瘦了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即使如此却仍透着一股病态的美,我见犹怜。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卓然默默地看了她很久,最后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说道:“夜来,你刚好起来,应该多休息会儿。”
少女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便与他告别。
男子走了不久后,银屏进了屋里来,幽幽道:“姑娘好狠的心,大少爷一听说姑娘醒了便大老远地赶回来,姑娘竟也不与大少爷多说几句……”
“我真的病了一整个春天?”夜来沉默了一阵子,慢吞吞地问道。
“是啊,紫薇花都开好了。”银屏一面收拾桌上的茶具,一面絮絮叨叨地说“姑娘刚来的时候病得可厉害了,银屏都怕姑娘会熬不过去。大少爷那阵子紧张得要命,衣不解带地守在姑娘的床边。有个大夫说姑娘可能救不过来,大少爷偏不信,大发雷霆的,说不管用多大的代价都要救回姑娘。”说着,银屏还模仿起当时的情景来。
夜来怔怔地看着她,心知卓然是真的紧张自己,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反抗他和大姐姐刻意的安排。只是这场病来的太巧,又太不凑巧,她亦无力抵抗。
过了几天,卓然伴着星月而来。夜来仍坐在窗边读着一本诗集,夏日凉风习习,她便支开了窗,嗅着夏夜里幽幽的花香,不禁心快神怡。
卓然就站在窗下,少女没有梳妆,泼墨似的长发随意地绾了个髻,在月光的笼罩下朦朦胧胧,窗棂映着她苍白的手腕,让他产生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仿佛上一世他也曾悄悄地站在她的窗下,想要拾起她脸颊上垂下的一缕青丝,却始终近君情怯。卓然有些自嘲,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
这时夜来抬起头来,迎上了卓然的目光。
“夜来,这几天可好些了?”他微笑着问道。
“好多了,还未答谢卓公子救命之恩,是我失礼了。”夜来微微低着头回答道,也算是回礼。
“你是在塞北染病,自然是我卓家照顾不周,绝对算不上是恩情。”
夜来听着他圆润的词措,沉思了一阵,继而道:“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小的时候家里忽然来了个道士,大呼小叫地,偏要索了我去与他修道。他说我命犯孤星,幸而是女儿身,不会殃及他人。但是须赶快离开亲人,永不与亲友相见,否则会病魇缠身,活不过二十岁。爹娘自然是不信的,便将他撵了出去。可那道人离开后,我忽然生了场大病,此后断断续续,也就靠着些药材吊着这口气到现在。这样算来,双十之限可快到了,大约真是天命如此吧。”
卓然静静地听完,语气坚定地说:“夜来,我不信天命,更不信这天上的星辰。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让那荒诞之言应验。”
夜来看着他久久不答话。她知道卓然做事向来目的性太强,凡事太有把握。苏夜来这一生注定不会很长,她已安逸生活了这么多年,不再对他能给予的安稳舒适有什么念想。她需要一个锋芒毕露的少年,用他的长剑搅碎她的波澜不惊,用他的羽翼带她追逐末世的太阳。
她等待着一个意气风发不顾一切的少年,只要一场惶惶不安的惊心动魄。
夜来并没有不喜欢卓然一些什么。只是她遇见他时已经太晚了。曾经的少年早已蜕变出成熟稳重的模样,他也许也展露过一抹惊鸿之影,但那已的的确确留在了另一个女子的眼眸中。又或者她没有遇见那如剑的少年的话,夜来大概不会发现潜藏在她内心里的渴望,仍旧知足地栖息在江南的柳叶底下。但是她终于还是遇见了他,是救赎,也是永世的劫难。
后来卓然几乎夜夜都如约过来敲开夜来的窗,与她在夜风中倾谈。很多时候都是卓然问,她答,但两人都没有厌烦的意思,只是这样站着,听着蝉鸣萦回,响穷了几百几千年。
夏末的时候,夜来的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一日,她忽然想去花园走走,银屏便高高兴兴地抱了一大堆胭脂水粉来为她梳妆打扮。
夜来对着铜镜略施薄妆,银屏在边上看得出神,痴痴道:“姑娘生得真好看,像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一样。”
夜来微微地笑起来,她知道这是银屏真心的赞美。待她梳好妆,主仆二人第一次走出了她居住的小院。卓家的府邸占地很广,并不热闹,下人们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女并不感到惊讶,串通好了似的,只对她毕恭毕敬地行礼,什么也不问。
“大家都知道苏姑娘,姑娘不必那么讶异啊。”银屏为她解惑道。
“都知道我?”
“嘻嘻,都说苏姑娘是大少爷的心上人嘛……”银屏脱口道,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解释“起初是大少爷的书童阿晨说的,可是大少爷听了也不说什么,所以才传开的……”
夜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沉默着向前走,漫不经心地走马观花。直到一个竹园子,门前有两个小童守着,挡住前来的两人,却听银屏娇叱道:“阿晨,你瞎了眼么,怎么敢拦着苏姑娘?”
唤作阿晨的童仆立刻涨红了脸,老老实实地让开了一条道,嘴里嘟囔着:“大少爷说谁都不让进去的……”他预感到自己要受罚了,不禁有些委屈。
夜来本不想为难阿晨,最后还是被银屏拉了进去。竹园的景色很清幽,风吹细细香。愈往里走,便听见了兵刃破空的声音,渐渐地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伴着反射的剑光。
“是大少爷在练剑。”银屏少女耳边轻轻提醒。
夜来没有再往前走,那袭白衣带着风月之色融在翠绿的竹影中,而那道横绝的剑芒却碧得极其艳丽,将竹子的颜色都抵去了,就如那人的一袭青衣。
“山——有——木——兮——木——有——枝——”她念道,一字一句。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那舞剑的男子仍然听得很清楚。
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收起了剑,站在竹影中对她微微一笑:“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