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的是，那天的夕阳，好得无限。
　　他只是站在他惯常应该站在的位置，在这个，他惯常不会来的时间。
　　高处，顶端，天风浩荡。
　　他来到这里，本应该是清晨。那时太阳尚未升起，雾绕群峰。之所以站在顶端，是因为那样他将有一个完美的视角。上逼日月，下傲苍生。负手一笑，便可细数天地的涛声云灭。
　　于是——“这才是站在高处应该看到的风景。”
　　他曾对那个人说。也正是这句话，隐隐勾起那个人的不悦。
　　嘴角微扬，淡淡织出笑意。
　　他的话，惯常都能勾起那个人的不悦，一如那个人的不悦，惯常都能勾起他的笑意。
　　那个人说教的样子……
　　“有趣。”
　　唇角勾出的弧度，完美无缺。
　　这笑在他脸上持续了短短数秒。之后，侧脸，转身。
　　……一如当年。
　　那个人走向他，由远及近。
　　盖聂，惯常在卫庄背后出现。
　　所以，卫庄也习惯了这个视角。习惯了这个视角所看到的风景。
　　——那个人把剑携于腰际，走得神定气闲。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之后很多次，卫庄看到这个风景就会不自觉地涌出一个想法——那个人的身形，太适合佩剑。
　　而，那个人不曾觉察，依旧把长剑佩在一般剑客都会佩在的地方，无意识地让人在观察他佩剑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观察那精炼俊朗的一段腰身。
　　他们有短暂的对视，短到一触即分。之后并肩而立。那是他们的默契，若非一战，绝不相对而立。古树下，悬崖上，一左一右，黑白分明。
　　盖聂先开了口：“小庄，今天似乎心事重重。”
　　“师哥你，又何尝不是？”
　　静默了片刻，盖聂侧头望他。
　　夕阳映得天地一片血红。
　　对于盖聂的目光，卫庄回应得轻描淡写。
　　“否则，又怎会在此刻来到脚下的这个地方。”
　　盖聂回过头，也抽走之前的视线，干脆利落。
　　“我来此地的原因，与你不同。“
　　“哦？”略微上扬的尾音，充斥着界限不明的笑意，“我却以为，没有什么不同。”他把头微微扬起，下颔硬朗尖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此处了，不是么，师哥？”
　　卫庄的话仿佛是一颗石子没入水中，只可惜湖水太深，波澜不惊。但，无痕的止水被掠动了，凭他心深似海也再难平复。于是，呼吸着这个人惯有的静默，心思洞穿。“明天。”叹息中隐藏着兴奋，卫庄说着，自顾自，“最后一战，不要告诉我说，你对此，没有一点感觉。”轻描淡写的口吻一波三折，到了末尾音调陡然一降。
          周遭的空气凝固了，伴随一个低沉道不能再低沉的尾音。
          敛了聚散无常的笑意，他朝身边那人踏了一步，双眼蓦地抬起：“我，可是等了你三年。”
          盖聂的眼神对上他的，眉峰微微一动，便是失了退路的决绝。
         “这三年，你没有白等。”眼神交汇的瞬间，他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得冰冷。
         “明天，你就会知道。“盖聂也朝身边那人踏上一步。
          两人，终于相对而立。
          三年之期，已满。


　　或许，盖聂比卫庄本人更懂得他的等待。三年忘我地努力。那是他等他的方式。三年，卫庄对自己要求得过分。天才认定一件事后所付出的努力是超乎想象的。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要求完美的胜利。于是卫庄对待自己，是超乎现象的苛责。
          那样的努力，努力得变态。
          那天，月光惨白得惊人，盖聂失眠却不是因为这个。
          与那家伙同榻是要做好这种觉悟。半夜会爬起来练剑的人，说他什么好？
          他习惯于在熟睡中被床板“吱呀——”一声惊醒。一定是那个人猛然坐起，之后披了衣裳提剑就出门。
          之后他听着舞剑的声音入眠。再之后又被床板“吱呀——”一声惊醒，之后他睁眼望望旁边——那人睡得跟死猪一样。非得到了此刻，盖聂休息的时间才真正来临。翌日清晨盖聂睁开眼看到的依然是这家伙死猪一样的睡相。奇妙的是，自己衣服刚刚穿到一半那家伙就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下来，匆匆穿戴，提剑就出门。
          少年心性，什么都要争第一。
          每次盖聂被床板的吱呀声惊醒时都惯于不睁眼睛，装作对这家伙的拼命一无所知。可是那天……
          床板的吱呀声拖得老长，暴露了这人懒洋洋坐起的身姿。
          之后是静默，没了下文。
          ——人不是钢铁，总会累的。
          这静默持续了太久，盖聂的装睡演技受到了挑战。
          终于，他睁开眼看看身边。
          而卫庄正巧看着他。
          于是盖聂把目光转向窗外。
          “难得。”卫庄嘴角勾起惯常的笑意，“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不是现在。”盖聂淡淡回答，随之闭了眼睛。
           冷笑。那个人提剑出了门，如往常一样。
           脚步渐行渐远，之后风声传来剑气的舞动。盖聂睡意全无。
           坐起身。月光惨白。
           对于他的拼命，他能报以什么态度？不顾生死孤注一掷地努力，为的竟是将三尺寒锋没入自己的身体。那个人平常锋芒毕露的挑衅他早已习惯，之所以能够锋芒毕露，无非是一直以来赌上性命的修炼给了那人必胜的把握。而盖聂呢？难道，不需要那场胜利？
          凝视那轮满月，眉心不知不觉地一沉。
          ——踏出鬼谷的征程，必然要以对方的献血祭剑。
          这一点，他们全无差别。
          盖聂坐着想了很久，不远处舞剑的声音渐渐停了。
          那个人没有回来，许久都没。
          他把目光投向虚掩的门……
        


林间静得吓人，除了压抑的喘息。
          越是静便衬着这声音越发惨淡。
          盖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然而，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在听到这声音后。
          他看到他，背影。
          以剑拄地。
          他顿了片刻。
          之后他走向他。
          七步之遥他再次顿住。
          卫庄直起身，回头之前用手指拭了嘴角，力道恰好。完全除去了殷红的印迹。
          侧头，转身。
          “师哥。”
          不知是走的匆忙还是没有必要，盖聂没带剑，如鬓的剑眉深深锁起。
          他从他深锁的眉宇间读出了什么，淡淡一笑。
          “师哥，你似乎，有点儿紧张。”
          盖聂的眉尖舒展开，朝前走了两步，平淡的声嗓听不出喜怒。
          “你的确，给了我很大压力。”
          “哈哈。”卫庄笑了，貌似爽朗的笑声中不知纠缠了什么情愫。
          抛一身月华在身后，卫庄往回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留了一句话。
          “我能给你的，不只是压力。”
          卫庄的背影在身后消失了很久，盖聂依然清晰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卫庄站过的地方，有一滩血迹。
          他修炼把自己伤到了，内伤。
          盖聂的眼神从那赤色的印迹上一掠而回。
          嚣张的赤色，一如那人。
          可今晚，他也落寞了。他的剑没有伤到盖聂就先伤到了自己。
          盖聂脑海中始终驱散不了那画面——卫庄以剑拄地死死撑着，尽失了往日的潇洒狷介。从某个角度某个光线看上去，少年身姿不过是单薄一片。可那只有一瞬，在他与他七步之遥处他直起身。
          于是，一切如旧。
          盖聂终究是俯下身，轻轻触了那印迹。
          “你，到底不过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卫庄，不过就是卫庄。
          ——我能给你的，不只是压力。
          因为，是卫庄，所以，能给的，不会只是压力。
          还会有别的什么呢，小庄？你要说的，是，致命一击么？
          再次抬头望向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惨败冷冽，竟如失血的容颜。
          那么，我能给你的，又是什么？
          手指染上了赤色，烧的生疼。盖聂忽然想，三年之后卫庄输了怎么办？
          的确，盖聂败了，唯有一死。那么卫庄败了，又当如何？
          他落寞瘦削的背影在他脑海反复冲撞。胜者，才可以主宰他人的命运。他们的一战，胜负各占五分。
          他，该如何主宰他的命运，如果他败了。
          落月西斜，天快亮了。卫庄透过窗子看着林间隐约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神定气闲。
          嘴角淡淡一勾，这才解衣躺下。
          之后，盖聂推了门。
          脚步变得极为轻缓。
          来到床前站定，之后是静默的数秒。
          他抬手抚了他的额。微妙的停顿，感知热度。
          之后，利索的除衣解带声。床板吱呀一声响，身旁的被褥略略凹陷。
          均匀而平和的呼吸。
          第一次，卫庄居然睡到日上三竿。


　　　　 盖聂侧过脸看他，眉峰习惯性地一蹙。
          卫庄比想象中的平静。难得地没有冷笑难得地敛了戾气。目光四十五度略微向下，若有所思。
          少年时节，竟凭空添了白头。
          ——修炼的事，暂且告一段落。
          鬼谷子师父如此吩咐。
          三年时光很短，分秒必争。这个告一段落，意味着什么？
          卫庄这个人，好强，霸道。更爱胡来，做什么都没有节制。没人比盖聂更清楚这一点。用最短的时间做最多的事且要做好——这是那个人一贯的作风。自入鬼谷之后，那家伙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关，修炼得废寝忘食，但，只有一点没忘——不失时机地不动声色地挑衅盖聂。
          不知是为了激励自己刻苦修炼而挑衅盖聂，还是为了能够底气十足地挑衅盖聂儿刻苦修炼。
          总之，盖聂一看到他拼命地样子就想起那人对自己挑衅时的模样。
          挑衅，有时一个表情就够了。
          嘴角上扬，微笑。
          每当那个时候，盖聂一派云淡风轻的表面下就会有什么东西隐隐抽搐。
          他想，那大概是，压力。
          按他的逻辑，调戏的目的就是给人压力。卫庄做到了，卫庄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
          盖聂并非不自信，只是，卫庄的天资高得可怕。
          三个月的修炼，卫庄两个月不到一定完成。完美地完成。天才的执念，必然成就完美。于是，这个人成长的飞快，无论哪个方面。
          同时，他也付出了对等的代价。
          苦练伤身。
          身体的损害不是不去注意就可以不发生的，将近一年超负荷的修炼，卫庄就算是天才也不是铁打的。
          终于，倒了。
          那天早上再没人跟盖聂比赛先起床。
          盖聂出门前回头看了那个人。那人睡相难得地宁静。
          与师傅鬼谷子说明一切，之后，两个人在中庭坐等。
          进了晌午，卫庄来了。
          盖聂的心莫名其妙地悬起来。
          卫庄，居然心事重重，以至于忘了对盖聂一直以来的招牌式挑衅。
          鬼谷子淡淡扫过这两个人，眉眼洞穿。
          “聂儿，取弓箭来。”
         鬼谷弟子，剑术独步天下，然而博弈，骑射也样样不输于人。博弈重谋略，骑射则最验人的精敏与气力。既然要做纵横天下的霸者，那么，任何一个方面都不能输。弓箭便是最考验人眼里、判断力、臂力的兵器。这三种能力，对于一个剑客来说都不可或缺。


         “百步之外有两个草人，你们要做的，是用箭，射倒它们。“
          以草人为靶练习射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将近一年的修炼，两个人的射程已达百步。然而，这次的目的不仅是射中，而是射倒。
          百步的射程，与中心稳当的草人。
          卫庄从重重心事中走出，饶有兴趣地看着百步之外，嘴角一勾。
          捕捉到那人嘴角的上扬，盖聂居然心中一宽。
          搭弓上箭。
          寻到矢头的最佳落点，弓弦拉满。
          百步射程。
          鬼谷子双眉一垂，遗憾。
          完美的射点，可惜，草人没倒。盖聂把弓箭交给卫庄，走到鬼谷子身边站定。几不可视地，鬼谷子双眼暗暗扫了身边这人。
          卫庄同样搭弓上箭。
          弓弦拉满。
          鬼谷子注视着百步之外，盖聂的眼神却从百步之外收回，死死落在那弓弦上。
          满弦如月。
          修长的指骨仿佛要被弓弦切断。
第一次，      他看到他把眉峰蹙起。抹额下，隐隐浸出汗。
          他，必然要射到那草人，因为他必然要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
          “啪——”地一声，弓弦应声而断。
          “啊……”卫庄低低一声惊呼，折毁的弓与弦落到地上。
          盖聂不自觉的朝前踏了一步。
          他看到豆大的汗珠顺着那人的手滑下，落进尘土中。
          目光从百步之外收回，却没有落在卫庄身上。鬼谷子的声音深厚低沉。
          “小庄，你明白了么？”
          于是失了焦点的眼光循声望去。
          “弓弦太紧，你赢不起的。”
          盖聂因为力道不足而造成的失败，他想用十倍的力道挽回。
          他必须胜，任何方面。
          可惜，失了分寸……
          断了弦的弓，还不如一根木棍。
          原来……一切都是若有所指，鬼谷子的话语射倒草人的比试。让他知道，他，此事的他不过是一柄断了弦的弓。
          望了望面沉如水的鬼谷子与眉峰微蹙的盖聂，缓缓闭上眼。
          平静接受了师傅让他到雾峰精舍静养的事实。
          ……也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停下。
          ——失败的事实。


“聂儿，你，当真拿捏不好射箭的力道？”
          “弟子惭愧。”
           望着卫庄的背影渐行渐远，师徒二人有简短的对话。
          盖聂没有说实话，鬼谷子也没有再问。
          深邃的眉眼倏尔寂寥。
          曾经，有这么一个人，沉默却洞察一切。自然包括对手的弱点。而这么一个人，从不曾戳伤他的弱点，却极尽细心地呵护他的尊严……——生平唯一的对手。
          如今，又有这么一个人。
          盖聂的不成功是对卫庄失败的完美眷顾。
          卫庄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尊严。
          那么，希望他这么做是值得的。因为鬼谷子觉得，自己少年时代出现的那个人为自己做的，不值得。
        
          卫庄十分平静地收拾包袱，包袱十分简单，除了衣服和剑，什么都没带走。
          盖聂站在一边静静看。
          那人，在生气。他感觉得到。
          气他为什么把自己内伤这一回事儿告诉鬼谷子，害得自己将浪费这么多时间。这么长的静养时间，近一年的忘我修炼几乎功亏一篑。
          可，他是盖聂就必须这么做。
          一度，他幻想他会理解。
          于是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毫无防备地被那人捏住了肩胛。
          毫无防备地，用力一旋一搡。
          整个人被推到墙上。
          钝重的一拳。
          嘴角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腥甜。
          之后，卫庄一只手撑在墙上，靠近。
          “混蛋。”
          声音低沉嘶哑，透着绝望。
          双眼缓缓抬起，他的眼神对上他的。
          一拳回敬过去么？打在这家伙胸口，重重一拳，打碎一直以来的偏执与疯狂。让这家伙醒过来看看他，也看看自己。
          可那人满眼是愤怒。
          愤怒地人，原来什么都看不到。盖聂紧握的拳在那一瞬蓦地松开了。
          无力感。
          “可笑……我，居然想过要谢谢你。”卫庄破碎低哑的喉音。
          他看到卫庄眉眼之间映上了不明所以的悲哀。
          他不知道他在悲哀什么，他只知道愤怒和着悲哀将会酿成一种微妙的情愫——恨。
          恨，又从何而来。
          盖聂忘了去想，卫庄为什么想过要谢他。他忘了想大概也想不通。卫庄的逻辑，卫庄的情绪，他看得懂却勘不破。
          卫庄看着他，恨得无力。那种眼神……仿佛要把什么深深刻到自己身上。
          门开，之后重重合上。
          盖聂轻轻闭了眼。
          失态了呢，小庄。
          既然然如此愤怒，又何必如此悲伤。
          手指轻轻拭了唇角。血色红得残忍。
          房间没什么变化，因为卫庄没带走什么。相反，他还留下了什么。
          ——房间里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床位。
          慢慢地环顾四周，慢慢地。
          之后，那想要落到卫庄胸口上的拳头，狠狠落到墙上。
          一下，又一下。


         卫庄，那一拳打得很出气，那一步走得很洒脱。
          只是，他不知自己何必要出气，何必要洒脱。
          现在自己所居住的精舍与之前的隔了一道山涧。崭新的世界。
          一切都是新的，也就不用体会什么叫“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可笑，怎么会有这种，蠢想法。
          冷笑。继续打坐，既然能够以超出常人的速度修炼，那么就一定能够以超出常人的速度复原。三年太短，他没有时间。
          于是，很拼命。连疗伤都拼命。
          ——盖聂想用这个法子绊住我，门儿都没有。
          十五天，不，十天出关。
          失了分寸，一股走差的真气朝上一冲，心口万分地烦恶。
          ……罢了……
          一年的沉疴，十日抹平。
          你以为，你是谁……
          终于压抑不住喉头的腥甜，无力地向后倒去。
          倚在墙上，头一偏，恰好对着一闪开窗。
          窗外，隔着一道山涧，是熟悉的悬崖。
          无力地拭去唇角的印迹，有幅画面清晰地闯进来——他重重一拳打了那个人。他知道，有多重。
          那个人……在他走之后，必然也会，像这样，拭了唇角吧。
          淡淡取下抹额，拭汗。
          动作忽然顿住。
          他的额头，他记得，他碰过。
          柔软的契合，微妙的停顿。他记得。
          他还记得，在世上，再没有人用手掌轻轻覆拄他的额，细心地感知热度。
          他以为以前没有这样的人，之后就不会有这样的人。
          这人出现了，居然是盖聂。
          泛起的笑意忽然变得无力。
          居然是，盖聂。
          他以为，没有人比盖聂更适合当自己的对手，而事实上他们恰好就是对手。那个人，不会笑不会哭，无感情。
         ——卫庄一直以为他是这样的。
         如第一次的相遇，卫庄把嘴角微微上扬，盖聂则把眉峰轻轻蹙起。微笑与蹙眉，不知谁的神情触动了谁。
         其实，这一年的时光很安静。
         胜利——生活的目的。
         练剑——生活的方式。
         拼命——生活的态度。


       初入鬼谷的日子不好过。一个人从强变得更强容易，但从不强变强却很难。于是，卫庄很拼命，半夜都会定时爬起来练剑。
       某天晚上伤了筋骨，一瘸一拐地蹭回来，十分狼狈。
       抹黑翻抽屉，找损伤药，不点灯的缘故不用说也知道。
       ——让那个人醒来看到自己擦跌打损伤膏的样子，不如死了好。
       摸了半天都无所获。该不会用完了吧……毕竟是两个人用。
       之后一盏灯亮了。回头一看，盖聂在身后。
       盖聂没说话，抬手指了上面那个抽屉。
       那一瞬，卫庄比死还难受。
       示弱与猥琐只有一线之隔。他宁愿自己是在擦跌打损伤膏的时候被他看到的。
       盖聂把油灯往抽屉边凑了凑，然后看他。
       卫庄开了那抽屉拿了药，之后接过盖聂手里的油灯。
       盖聂回床继续睡觉，而且，没有忘记翻了个身。
       对着盖聂的背影，卫庄擦完了跌打损伤膏。
       第二天，两个人莫名其妙没说话。
       第三天，盖聂低着头擦着剑，忽然问了句：“还疼吗？”
       从那天起，卫庄变强的欲望变态一样地膨胀。他深切感受到自己对那个人的强烈征服欲，却对那个人的变化一无所知。
       从那天起的，微妙变化。
       如今想想，盖聂确实做了不少“奇怪的事”。从那天起。
       仿佛，一个人打开了关住自己的门，试探性地，拥抱外面的空气。
       卫庄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回忆。天色越暗，回忆起来的就越多。


       “城上那个人，是你？”
       盖聂没有回答。
       卫庄的双眼微微眯起，仔细打量这座城。
       ——盖聂心中的，牢不可破的城池。
       天下在他心中是一座城，他要守护。
       守护天下从而终结乱世么？
       卫庄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天下在他心中也是一座城，不过，他要做的是，攻取。
       广袤的雪地中，他筑了一座城池，而他，雕了一个兵俑。
       “小庄。”盖聂收了匕首，淡淡凝视着这个雪雕的城池，“你说，几百年了，他们为何依然这么热衷于攻城略地。”
       “天下就是无数座城池构成的，不攻取他们，又能怎样？”卫庄侧头盯着那个人，玩味的笑意，“你拿剑往城前一站，这城，就是你的了？”
        盖聂的目光对上他的：“你屠尽城中男子，平添孤寡无数，这城，就是你的了？”
        卫庄顿了顿，一振衣衫站了起来。
        “师哥，你要守护的东西，似乎，得先是你的东西才行吧。”
        盖聂没有回答。
        “我若要守护一个东西。”卫庄的视线丝毫没有离开他，“就一定要把它先弄到手。至于用什么法子。我可以告诉你——不择手段。”
        盖聂依旧望着这个雪做的城池，表情出奇的淡定。
        “它是空城也好，总之得是我的。”卫庄微扬的嘴角默默透出些残忍，“我在意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的东西，到头来若发现那不是我的，我可是会，很生气呢，师哥。”
       盖聂静默了许久，平平稳稳地说了声：“知道。”
       ——知道。
      卫庄心底莫名的一痛。
       “你知道什么？”望着那个一脸淡定的人，他不觉得他知道什么。
       盖聂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你，还是偏爱坐守空城。”
       卫庄眉头不自觉地一挑。
        “什么意思？”
       盖聂把视线收回，站起身。
       “小庄，你说空城也好，总之得是你的。但是，我的话……如果那是空城，我宁愿永不占有它。”转身离开。
        卫庄回头，看他的背影，雪忽然下大了。
        “若是要守护它，怎么能让它到我手里就变成一座空城，小庄？”
        卫庄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雪地里，一座城池。城楼上，城楼下各站着一个人——都是雪做的。
        城下的韩俑望着城上。
        ——想得到这座城池就要杀死城楼上的人。
       卫庄偏着头，饶有兴趣地设想着。
        ——可是，杀了这个人，天下还有谁？
        这就是，“坐守空城”么？
        他忽然一脚踏上，把雪做的韩俑踏个粉碎。
        嘴角一勾——比起那座城，我还是对城上那个人更有兴趣。
        ——师哥，你错了。
        ——城都是我的了，人呢？迟早也要是我的。
        用手轻轻抚了城上的雪人。
        ——人，与城，有什么分别？先要，再要守护。我只守护我的东西。只要是我的，处境可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濒死的人，空荡荡的城，只要，是我的……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这样想的时候，眼里流出异样的光，哀彻无比。


       那个新年，他不曾发觉自己也会受伤。走到今天，他看着回忆中的那个自己，发现那时的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伤了心。
       仅有两个人的世界，他还会被谁，伤了心？
       是盖聂伤了他的心？
       错了，能伤卫庄的只有卫庄自己。自己，招惹了那个惹不起的人。
       ——我只守护我的东西。
       固执的卫庄再次固执地笑了，因为他固执的自我意识。
       ——你一身荣光，不过是，你的样子我中意。
       ——否则，你什么都不是。
       既然能够给一个物事的存在付诸意义，那么就有随时取走这个物事的权利。不过，他似乎中意了一个不那么好取走的物事。因为他招惹了那个不太好招惹的盖聂。
       于是开始自伤。
       他的自伤，从他准备取走他中意的物事的那一刻起。
       一个人可以中意很多东西，只要你“取之有道”。
       卫庄认为，中意于你的对手其实很好办。如果他对自己发出挑战，那么，接受它，之后打败他。如果他没对自己发出挑战，那么，挑衅他，之后打败他。
       但，他忽略了一点。
     ——你可以粉碎他对你的坏，却如何接受他对你的好。
     对手对自己的“好”，太难消受。
     乱了分寸了，早就。
     那天，盖聂在与他七步之遥处顿住了脚，故意不戳破他的内伤。
     那天，盖聂没有射倒那个草人，故意给那个必将失败的他留下余地。
     在那两天之间的某个时刻，盖聂的掌心触了他的额。
     他以为他睡了，其实他醒着。
     照顾一个受伤的同门，用手心探知他额头的热度，太平常的事情。可这同门必然要在两年后把你置于死地，那时你的手，又该放在哪里？
     ——谁要你，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卫庄固执的笑意消失了。
     “蠢透了，师哥。”静静地，卫庄说了这么一句。
     ——无福消受的好意，会变成什么，知道么，师哥？
     会变成什么，盖聂怎么会不知道？那么愤怒地一拳，一定是把这种太过真实的好意扭曲成了一种捕风捉影的“恶意”，一拳擂上，谁要你的可怜？谁要你用哪种方式探查我的底细？
     扭曲他的好，只因我无以为报。
     于是，恶意被他编织得以假乱真。
     非得到了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曾暗暗因那人对自己的好而欢喜，当以假乱真的恶意把这种欢喜骗成空欢喜。
     卫庄站起身。
     因为他想见盖聂。
     推了门，走向他黄昏时分离开的悬崖。隔着一道山涧，而且，夜深了。
     这一切与他没关系。他想见盖聂。
     那就去吧，在这个时间。
     即使是在这个时间。
     即使隔着一道山涧，即使他刚打了他，重重一拳。
     想见一下，就一下。
     或许，只见一下，或许，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什么都好啊，师哥。只是，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我对你的“中意”，会比你对我的“好”，还难消受么？


     推开门。
     嗯，里面没人。
     卫庄在这个时间过来，从隔着一道山涧的那边跑过来，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果然蠢，在这个时候居然不在自己房间里待着，跑出去做什么？
     他忘了自己此时其实也没在自己房间待着，否则你认为此时在盖聂房间里的是谁。
     卫庄环顾着四周，慢慢地。就像他离开时盖聂所做的一样。
     月光照着那张床榻。
     双人的。
     撤了一床被絮，余下的那床叠得整整齐齐。
     不过，枕头没有移到中间。即使它现在等同于一张单人床。
     卫庄笑了。
    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床。
     ——师哥。
     絮子微微凹陷，他坐了上去。
     没有点灯。
     ——不愿相见么？
     轻轻按了按自己睡过的这半边。
     ——那样，我就不等了么？
     ——我都等了一年了……
     第一天就从疗伤的精舍跑回来，而且，在这个时间。
     ——还要让我等。
     房间静得出奇。
     如果，你在等一个人，安静绝对最容易折磨你。
     月光有意无意地落进来，映上对面的墙壁。
     淡淡的，有凹陷，在月光下晦涩不清。
     他走过去看。
     没错，是凹陷。
     嘴角黯然地一勾。
     ——师哥，你还真是，很生气呢。
     那本应该回敬自己的一拳落在墙上，在自己走后。
     轻轻抚了那个晦涩不清的凹陷，也就淡淡触了那个人当时晦涩不清的心情。
     那个人，很不开心。一定。
     其实，那个人一直不太开心。
     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一看到他就变了，总会多一点什么。
     微蹙的眉头。
     从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不明所以的。
     无声无息的。
     他伸出手，掌心把那晦涩的凹陷覆盖。
     那个新年的雪又淡淡飘回心里。
     那天，雪霁天晴，微弱的阳光照着那片雪地。
     那片雪地，依旧留着那人的城池。那人用雪筑的小城池。
     那个人就站在那里，淡淡看着那座城池和那个被踏得粉碎的韩俑。那个人在想什么呢，当时……
     后来，雪化了，整座城池轰然倒塌。
     他的城池，他的韩俑，一瞬间和在一起。
     不分彼此。
     盖聂把头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他。
     一如往日。
     那座雪雕的城池一点点融化，而盖聂站在那里看，安安静静地。看到城池崩塌的一瞬间，卫庄心里忽然一震，于是，那一瞬间他避开了，城池崩塌的瞬间他把视线收回。而盖聂却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那人越是淡定的表情，在卫庄看来就越发触目惊心。
     悔不该在雪地上编织这么一场纵横天下的春秋大梦……
     守城，攻城，救天下，夺天下。不同的梦想。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天下会易主，城池会崩塌。 就如纷纷扬扬的一场雪。
     总有一天会化的吧。
     一切梦想埋藏地底。
     还记得城池崩塌后那个人向自己投来的眼神，明明是干干净净的，为何偏偏多了那么一点不知名的晦涩。
     ——原来他早就明白了。
     你死我活的争斗，为了所谓的梦想，最终，一切不外乎犹此崩塌。
     卫庄的手指不知不觉地紧扣了起来。
     ——那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那个人，可以守护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为，天下原来没有什么是可以属于自己的。
    盖聂看明了这一点，比卫庄明白得多。
     可是，卫庄认为盖聂依然就是一个傻子。
     卫庄明白这一点，于是他选择不去守护，人也好，物也好。据为己有就好了 ，据为己有再说吧……而盖聂不同。
     于是，盖聂一味地对一个人好，因为不求回报所以不在乎所得的回报。
     是了，盖聂得到了什么回报？
     一年了，卫庄没有给他一次愉快的谈话，一个关切的眼神。尽管卫庄很希望听到这个人说话，而且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这个人的动静。
     一年了，卫庄给了他一样东西。钝重的一拳。
     ——师哥，你应该，懂得生气了。
     卫庄望着墙壁上的凹陷，淡淡笑了。
     那个人，几乎没有做过一件伤害自己的事情，一切伤害都是由自己发出的。可是卫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个人的出现，总会使自己莫名其妙地疼。
     他回到那里，坐着。思绪顿时空了。
     后来，房门开了，风灌进来，微冷。
     卫庄抬起头。
     那个人不知从哪里“野”回来了。眉头微蹙，唇角淡淡淤青，卫庄留下的。
     那一拳。
     “你来做什么？”
     卫庄嘴角淡淡一扬——早就预料到的台词。
     ——你来做什么？
     腑臆间隐隐作痛。
     依稀的痛感让他想到这是自己疗伤静养的第一天。他用半个时辰跑完一个时辰的路程，在深夜，为看他。之后，等他。而他似乎不愿见他。
     他知道。
     于是目光淡淡从他唇角的淤青处一掠而回。
     “师哥，你真蠢，还害得我跟你一样蠢。”
     “你要做的，就是告诉我这个？”
     “那么，你觉得，我该做什么？”卫庄蓦地站起。
     面对面立着，失了惯有的距离。
     卫庄的视线深深刺到盖聂眼里。
     踏上一步：“或者说，你，要我做什么？”
     失语的数秒。
     晦涩不清的阴影中，盖聂把视线抽回：“回去吧。”
     卫庄微微一震，之后笑了：“不要后悔，师哥。”


     一步，他与他错开。他站在原地。
     两步，他回头看他。他站在原地。
     三步，他把头别过去，他站在原地。
     四步，他推开门，他站在原地。
     脚步声流到门外。
     盖聂忽然转身，他的四步，他走了三步。


     推门。
     “等等。”
     那人停下。
     “说完。”盖聂把声音压抑得十分淡定，“说完再走。”
     卫庄淡淡笑了一下，抬头。
     月光惨白。
     无力感灭天盖顶地压来。
     ——人在拒绝别人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婉约。“以后再说”其实是，“现在别说”。那么，“说完再走”不外乎是“稍后请走”。有人自欺欺人地期待着“以后还能说”，但卫庄异常清醒着“马上就得走”。
     “师哥……”
     ——那么，说完吧。一件一件的。如果一定要走，请让我说完。
     从哪里说呢……嗯，其实，很希望明天就是三年之期。那样就不用在鬼谷里面呆着了，闷死。把你杀了然后出鬼谷，遇到别人，然后把你忘了。都比在这里耗三年强得多。知道我为什么来鬼谷吗？我以为鬼谷里面可以找到梦想，可我居然遇到你了。 该死，遇到你我差点儿梦都丢了。鬼谷为什么历代只收两个徒弟呢？如果多收几个就好了，那样我杀人也能有余地。不过，只有你一个也不错。我记性不好，进鬼谷前遇到的人一个都不记得了，如果师父真有七八个徒弟，我可能杀光了也不会记得里面有个你。嗯，师哥，你，我一定得杀。不杀你我出不了鬼谷，出不了鬼谷我就一辈子忘不了你。
     卫庄想着从哪句话开始说，因为他们俩似乎本来就不适合用语言交流。或许，他要说的话没有一句是他最想说的。一切斟酌再三的语言都是托词，压抑着那句最想说却一辈子都不会说的那一句。
     他想着想着觉得嘴角有什么东西，暖暖地湿了。下意识伸手去触，居然看到殷红一片。
      ——这是什么？该死，我话还没说呢。
     “别说了。”
      盖聂扶他的一瞬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要问……”
      “别说了。”盖聂依旧把声音压得四平八稳。
      他扶他进房的时候他侧脸，看到他嘴角的淤青。卫庄心里忽然有种被重重一刺的感觉。
      “疼？”
      盖聂步子顿了一下，之后继续搀着卫庄把他拖回房。
      “别说了。”   
     “我说完就走的，师哥。”
      盖聂把门一关。
      “别走了。”
      卫庄看着那个人。
      盖聂转过身，对上他的视线。
      “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