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血很冰冷。
幽远徒劳地竭力伸出胳膊,想抓住自己兄长的一片衣角,无济于事,只摸到地上一摊湿润的血,像阴暗的溪流一样,从墙上渗透下来,滴滴答答。这鲜血与他的血脉同源,这鲜血淌在地上,从黑色织物湿透的外沿滴落,从他哥哥的身上流逝,一条丝线。
幽森此时正像一片无声的黑色雾气,仿佛稍有不慎就会消散殆尽,而幽远只能看着,徒劳地把手指浸在真正的血泊里,任由心脏被灼烧切割。他想说太多话,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血的味道让他又酸涩又恶心,纷乱繁复的感情像一群蜷缩在胃里的蛹,因为迫不及待的生长而翻腾,振翅,带出滚烫的内脏碎片。
现在他在滚滚的红色波涛里抓住自己兄长的手腕,他与那熟悉的面容只隔着一片红色玻璃似的水面,然而对方背过身,不知因为愧怍还是因为失望,任凭他拍打浪潮,让淋漓的红飞溅各处。回答我,求你回答我的呼唤,求求你,可兄长低垂着头,缄默,银子钉穿他的身躯,生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幽远感到绝望,感到无可奈何,他不是第一次痛恨自己,更不是第一次痛恨命运,而现在他获得的还是只有徒劳,永远只有徒劳。
苦涩的等待始终持续着,直到天翻地覆,沙尘漫漫,束缚消失不见,他终于得以拥抱住自己的哥哥。幽远感到恍惚,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同样,他双臂所环绕的身体轻飘而瘦削,落在他头顶的抚摸小心翼翼,他微微仰头——幽森比他略高一点——那双赤色的眼眸正低低地看着他,眼泪冲淡血迹和尘霾。
一切变故都是如此猝不及防,当月华致命的清晖倾泻而下,皎洁光辉照耀着废墟,充满恨意的复仇者气势汹汹,而他的哥哥早已身负重伤,没有一丝招架之力。幽远能做什么?不,幽远什么都做不了,连挡在他哥哥身前都做不到。他丢出石块,抛却自尊,膝盖压在砾石上,下跪,用额头虔诚地磕向地面,于事无补。他的眼神再次和兄长的视线交汇,涣散的赤红已经无法分辨出感情,他只能看到对方干裂灰白的嘴唇微微颤抖。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活着。
幽远向上天祈祷,他絮絮地乞求,完全忽略自己的残喘苟延。如同霹雳,石块碰撞发出轰鸣般的炸响,璀璨的月色如同滚烫炽烈的火焰,瞬间充斥狭小的阴影,他的双目一瞬间失去视物能力,刹那的黑暗让他产生永恒的死的错觉。死亡竟是如此温柔吗,居然没有一丝疼痛……
他闻到燃烧的味道,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跌落到脸颊上。幽远睁开眼睛,一小片阴影护住他的身体,而灰烬如同雪片剥落,絮絮地在他眼前飘动。血腥气萦绕在鼻端,兄长的身体无力地倒在他身上。好轻。
他听到一句话,他的哥哥说道,对不起。
幽远想到自己第一次背着昏迷的哥哥回家,也是一样的月夜,也是一样的血腥味,浓重苦涩的鲜血让他双腿发软,肩上的重量让他几乎挪不动一步,但他还是回去了。现在他们没有家了,哥哥的发丝几乎垂在他脖颈上,细若游丝的呼吸在慢慢阴沉下来的夜里愈发浅淡。身上的重量好轻,像干枯的芦苇,已经从中间折断,所以不会生长,不再沉重。
眼泪比灰烬重。
现在那条血河中黏稠的鲜血如同被打翻的油漆,从兄长身上慢慢流下来,覆盖了他的全部。从手指到臂膀,从肩胛到脖颈,血浸染幽远的身体,罪恶蔓延到一张雪白的纸上。我们生来便是一体,那么罪恶也是一体,荣耀也是一体,痛苦也是一体,幸福也是一体,你的罪本就有我的一部分,那么你的痛苦你的徘徊你的踟蹰你的固执也有我的一份。幽远站在河流的岸上,不再隔着水与岸的间隔抓住对方,他深吸一口气,投入血色的浪涛。
在刺目的腥红里,他听见一个喃喃自语的声音,一个压抑痛苦的声音,那声音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看到在血泊中蜷缩着的自己的哥哥,血染红他银灰色的发丝,染红他雪白的衣服,惘然的赤红色眼睛看向这边。幽远走过去,走在漫无目的血红河流的河床上,走在哀嚎、尖叫、仇恨与报复混杂的背景乐里,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哥哥,血水在他的耳朵里轰鸣。
你不恨我吗,幽远。
我不恨你,这是你为了我才做错的事。
但我做错了,我还能怎么补偿你呢,我对不起你。
不,哥哥,我会救你。你不需要补偿我,你已经为我活了这么久……
身上轻飘的重量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仿佛命运之河在他身上倾倒,流泻成无可挽回的汪洋,幽远竭力扯出一个微笑,定定地看着幽森的面容,直视那双与自己相差无几的眼睛,直面痛苦、迷惘、爱。
他对准幽森脖颈的部位,狠狠咬了下去。
首先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细小擦伤,然后是割裂伤、贯穿伤,横亘腹腔的粗暴冲击,肋骨折断,内脏破裂,灼烧感,穿刺四肢的疼痛,大片烫伤,焦炭化,灰烬——好痛,幽远感觉自己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一份又一份痛苦被他重现、复制、共享,生命力飞速倒流,然而他的心里却充盈着喜悦与宽慰。我们终究受过同一份苦了。
他看到哥哥惊慌的眼神,牙齿却始终没有松开,直到连对方指节上的小小伤口都消失不见,幽远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轻飘飘地倒在废墟与砾石上。我会死掉。他笃定地想。这些伤太重了,哪怕是哥哥,也不会有机会真的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