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的轮子从泥泞里轧出时，年久未曾更换过的充满腐朽痕迹的木头便盖上层粘稠的黑土，还吱呀吱呀得响着，声音听起来倒不觉异样，和被鞭子不时抽打而能听到的马鸣相比，这声音绝不算清楚，但紧闭着双眼的科洛还是被这声音一下给刺激到了。
“歇够了？再来点吧，伙计，再往前就是前线，多喝点是好事，到时候狠狠杀上几个。”
科洛摇头，他往车夫前面看了看，车队穿行在狭长的山路小径，四下杂草被来回的轮子轧进黑泥里，车夫举着鞭子，不时就抽一下马屁股，完后马便跟着叫唤，等鼻子贴到前边马车的时候，忽地又慢下来。

“不喝点？”
科洛谢绝后抬头望向不远处那方才还不太清晰，现在则清晰可见的浓烟阵阵。
他呆了一会，突然肩膀被人碰到，他就扭头，同时听到那人说：“多大了？你看起来不像应召的。”
“不记得，我是强召的。”
“不记得了？那你是哪里的人？”那人又问。

哪的人？他想，现在说实话没人会信他不是这里的人，他倒能说是乡下人，因为这具身体原来的拥有者确实是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人。他占据之后拥有了身体的使用权还有部分记忆，可他不属于这个地方。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要去送死了。如果他在这个世界再次死去，谁能保证他还会像现在这样活在别的世界呢？所以在从认清并接受这个状况之后，他很珍惜这一次的生命，现在不行了，现在他被强召进队伍里，他要上前线，要领一把武器，或许是木棍子，或许是把枪，鬼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器长什么样子；他要用领到的武器上前线，用两只手去和与他并无二致的人去厮杀，而结果也只会有两种，一生一死，他不想死，可谁也不能让结果延伸出第三种，上帝也不行，所以第一次必须是他活下来，但再之后？再再之后呢？结果就只剩下一种：他会死在这地方。

“什么地方？名字说给我。”拿着酒杯正往嘴里灌的老汉晃来晃去，笑着说：“你就说种什么！我这一块可熟，你说种的名，我立马能知道！”
“我是土村......”没把话说完，马车猛地一颠，科洛恍然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似乎死在了座位上。
“会不会驾车！”老汉又咕咚饮了大口，把酒杯递给左边的年轻男孩，“驾车可得捏紧鞭子，它屁股一晃就狠狠抽！像在床上用手拍你的娘们，抽它！狠狠地，车就不可能会颠。”
“也给我点。”另外的人从年轻男孩正拿在嘴前的酒杯夺过。
“老痞子！tm少喝点！”坐在马车末尾的人突然大喊，“我快被这臭味熏吐了！”
“快吐吧，到了地方就吐不出来了，”老汉宽慰地站起来，掏出不知哪的石头，接着说：“接住了！”
说完老汉就把石头甩过去，看到只砸了个空，他啧了一声。
“把劲都使到该用的地方吧，”驾车的士兵笑，“那里有不少人够你们杀，现在把劲使完，别上去腿软被踩死。”

“我们快到了？”科洛问旁边的人。
那人看老汉还在和末尾的人争吵，摆摆手，凑近说现在还要一段时间，后随即接着说：“我知道你家，离这里不远，人家都撤开了？”
“能来的都在车上，前边就有四个，”科洛指了指前面的马车，“后面一车全是了。剩下的人撤到哪里我不清楚。”
“效率很快。”那人感叹，“以前可不像这样，那时候这样办事，我可不用坐这车上了。”
“你是哪的人？”科洛问，那人就说：“国都，我是术式教师。”
术式，科洛思索，却始终不清楚这两个字代表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
“啊，你们那只教怎么种地，瞧我，”教师抱歉地轻笑，“简单点可以说是理解魔法构造的公式。”

“魔法？”
“是，现在也有很多人不相信这些，但世界上存在魔法，问题出在该如何使用，我猜国王能想到的就是往哪方面多拨钱，所以借着术式教师开放的岗位越来越多的风向，”教师依然礼貌地笑着，“我才从很远的海岛考到了国都。”
“老师也得来？你教的东西不是更重要的吗？”
“不，不再是了。”教师摇头，“我们快输了，战线再往后，只剩国都了。”
“那也不该老师来。”
“我是一厢情愿，但老师不该来这地方，我可怜一样遭遇的同事们，我们只挣不多的钱，也没什么作战能力，但现在不是谈论该不该的境况。”

科洛听完点点头。
现在他依稀听到了前面的叫唤声，虽不能分辨这是车队的动静，还是前线的厮杀声，但终究快到那地方了。
“我把攒下的钱交给了女儿，她们珍惜地包起来逃走了，现在她们很安全。”教师自顾自地继续讲，“走之前我让老婆打发下人把那些珍藏的名著都有序地收拾好，谁知道他们把书藏哪了，带着那些东西太重，我本来想让他们埋了，可士兵来得太早。”
科洛没有注意听，他看见老汉已经骂了很久，剩下一些人在笑，一些在哭，一些低头沉默，他默默地观察着，却总不能真切地听到他们所讲的一字一句。
晃动的马车像颗心脏正在他的屁股下跳动。

“你结婚了？”教师突然问他。
“结婚？”科洛一怔，“我知道你结婚了。”
“不，是你，小伙子。”教师和蔼地笑出声，科洛仔细瞧着，才觉得这人确实像个教师。
“没有。”他说。
“这可不行，父母没有嘱咐过吗？”
科洛皱起眉头，他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听这些，过年喜庆的时候他不想听，现在可是要死的关头，怎么还能听到这种长辈来催婚的调调。
我可都要去死了！你能给我找个女人来不成？他想，就嫌弃地说：“和你没关系。”

“我明白这些，我能明白你的心情，谁都会害怕这些东西的。”教师细念，“到时候你跟在我后面就好，总会有幸运的人活下来，活着的那个会是你，而死去的那个是我，我已经看开了，或许我会死出价值，将来会刻在哪个地方呢。”
教师又说：“我的孩子和老婆都好好地躲了起来，她们有足够的钱，我死了就死了，她们能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强。”
“但你活下来之后呢？我会让你活下去，这是从坐在你旁边时就有的想法，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和长相，我会在你的生命里死出比活着还更大的价值。”
科洛没有说话，紧皱的眉毛缓缓舒展。

“我们一定会输，”教师深吸一口气，“这无可置疑，你会被俘虏，却能活下去，他们发配你去做苦力，这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活着就有将来，兴许未来会有一场比这次还要持久的大战，那些都和你没关系了，小伙子，到时候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结婚生子，简单的幸福的生活下去。”
科洛扶着额头，他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堵塞感，身体四下都跟着分离开了神经，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就赶紧对后头吵架的老汉喊：“再拿给我喝点！”
“接着！”老汉把装满酒的杯子扔了过去，再对面前那人叫唤：“他都准备好杀上几十个人建功领赏钱了，你这窝囊家伙，和我老头吵还吵不过，爷爷拿草叉都敢冲，也能杀几个，你这窝囊家伙到时候就老实藏在我后面吧，撒尿的时候可别忘了脱裤子。”

被骂的人早就坐到木板上，像个无助的小狗那样靠住座位，双手撑着身子，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科洛接过酒杯饮了一大口。
说是酒，但味道其实并没有啤酒那般刺激，更不用提度数更高的白酒了，他不知道这东西里面掺没掺酒精，这个世界有没有酒精都不好说，他虽然有这具身体的记忆，但碍于身体的主人生前只是个没见识的村民，在村子里也没有足够称得上朋友的人，能知道的也就是一些常识，而这些常识竟不少都无异于现实世界。
“小伙子，”教师等科洛喝完又说，“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
科洛无助地看着手里的酒瓶，说：“或许吧。”
教师点点头就没再说话。

“不少，多喝多杀，活下来领着赏钱也够活半辈子。”老汉从科洛对面的两个人中间硬是挤出来个座位，笑着接过酒杯，接着说：“土村我熟，我伙计是土村生人，在国都里混酒馆打牌混大发了，还欠我四五个，我倒不缺这点钱，他这么缺我就全当送人了。”
科洛轻声说：“他怎么样了。”
“死了。”老汉喝了口酒。
“他要比我们早进来。”
“没有这事。”老头用嘴抿了抿酒，“他以前就死了，透透的。”
“怎么回事？”科洛问。
“我把钱送他的时候还不穷，可惜自打那次之后气运一直不行，就索性杀了，干好事耗气运，这也是有道理的。”
“哦......”科洛有些尴尬，想了想就换了个话题，问老头是哪里人，老头笑着指了指天空浓烟的方向。

“什么？”科洛不解。
教师突然说：“那地方曾经是商贸之都，大爆炸之后就只剩空地了。”
“爆炸？”科洛追问。
老头呛道：“你们村里没消息？生活够安逸，那么大的动静没人知道？一个个过的真滋润啊。”
教师附和说：“你不应该不知道才是啊。”
科洛想了想，想到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不喜欢听乡里邻间嚼舌头根子，就摇摇头。
“多大的浓烟啊，别人都说贵人忘事，你个乡下人也这样健忘？”

他们三人正说着，马车又猛烈地晃了晃，教师没扶稳，结实地磕在木板上还埋怨说：“慢点！慢点！”
老头没跟着喊，科洛小心地拉起教师，对方却指了指马车正前一直延伸至山路尽头还望不到边际的车队。
“下来吧。”车夫失望地扔掉鞭子，站起来对后面跟着的车队大吼：“下来！让他们全下来，前面走不动了。”
科洛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教师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到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