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仪·秋杞照（18）
父任正六品宣政使，是举手投足间最蕴含柔弱气息的江南女子。好诗读，好收集纸张，对于香料十分有研究，无论是屏风画扇还是信札纸张，都会将花蒸馏后提取香气添入其中，因此秋淑仪的物什皆携香风。写得一手好字，与皇后笔迹很相似，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皇帝十分乐见，嘱咐其常出入中宫代笔。
*大公主赵辑柔（小名月满儿）生母
皮相：王楚然

淑仪·秋杞照
彼时秋淑仪正如常地拢起袖袂、娴然立于那方小檀木案前，瘦腕悬在半空，致使小毫饱饮了香墨，缓缓在兰砚缘侧顺掭两下，而后落笔白宣。棂外正有密云笼绕天际，一场冷雨过后万物皆泛起潮湿的雾寒，坤宁中却由炭火烘得尤为暄热，以至于秋淑仪额间都沁露了几珠薄汗。软指捏着一方小帕拭汗时，也就抬眼将皇后瓷容纳入眼中——定省时相距甚远，或许不可晰见，直至此刻皇后疲惫地阖着双眼，纸靥上是胭脂粉饰不住的苍白，眼窝下也泛着点点乌痕，手肘支案、身子歪倚在榻间，分明是很羸弱的身态了。秋淑仪的双眉由此蹙起，想及近来诸事，终归不能劝她安歇。谁知方执起笔再写时，皇后竟卸了力一般往一侧倒去。连忙搁笔，墨珠悉数溅洒罗衣也不曾察觉，只是快步上前，一璧将皇后拥在怀中，一璧焦急而又惊恐地喊着她。这时宫人们也围了过来，秋淑仪急道：“快传太医！”

淑仪·秋杞照
见她转醒，秋淑仪伏低身脊，以焦灼的目波去看：经由火烛的照映，皇后那双深棕的眼瞳中纳去一萤光亮，却仍是空洞、失焦的，睫扇也在无力地摇颤，接着再度短暂地蹙眉阖眼，仿佛意识在此刻才缓缓回笼。而她攥着一方绢帕，仔细地拭去皇后额缘沁出的涔汗。从淑仪如有深壑的眉川，到皇后瓷白的静容，此时殿内惟有炭火烘烤时溅起一二火星的噼啪声，那些关切与悯恤却已然诉尽，而皇后只是报之以一道如纸般浅素的安抚目光。秋淑仪没有再劝，只愿为她将己所能助做到最妥帖。于是垂低了面庞，并不曾敛去担忧的神色，搀过她满是青络的手臂，先让她坐起稍缓半晌，这才一步一步地挪至案前。大约霏雨也会浇灭本已曛昏的日光，秋淑仪便在案前燃起一支明烛，再将隽愁的目光投向将将执起笔的皇后：“殿下，烛光可还合宜吗？”话音未落，她似乎觉得仍有残影君晦，于是另添一支新烛。此间坤宁已是十足敞亮，然而这样好的暖光并不足以为皇后苍面添上一丝红润，因此红烛也只慨然分下两痕憾泪。秋淑仪立在一侧缄然地垂首研墨，并未再出言。

淑仪·秋杞照
就透过四弥的雾渺偏颈相看，掩面深咳时，仿佛皇后正巍然摇颤的躯影也要随那缕最为轻漫的岚烟散去。秋淑仪登时停下了研墨，更近前些，掌心在她薄瘦得几近嶙峋的肩背处划抚顺气。皇后的话语轻柔、悠慢，如同叙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陈迹旧梦，而秋淑仪滞下了手掌的动作，檀心的煎急忽然间糅入了不忍之情，如同小石激起湖波，一圈圈、一涟涟地泛起，明然露显在此时交汇的一眼中。那双眸中，蜿蜒着的几处血丝是久病为皇后烙下的痕迹，然而自满含安抚意味的目光中，仍可料想早先会有多灵动、澄净的少女目波。坤宁殿于经年间已浸染了汤药气味，此时另佐以珍墨秾苦，便是一室辛涩息香。宣白之上，实则是与往日代笔极其肖像的字迹，只是尽管她极用力地执写，那些笔画间细微的颤动、那颗不经意间遗下的墨滴，仍与笺上明叙的“安好”相违。情绪的坍圮是在双掌紧握时，原来不仅暄热的炭火、厚重的衣衫不能为她送暖，现下这样叠握两掌，自己也不能为这槁瘦的小掌沁上一丝热度。秋淑仪背身，将一滴无声的泪隐在烛火未可照及处，才又转回，相握益紧：“杞照知晓了，您……定要珍重才是。”

淑仪：秋杞照
槐夏总是天阴，抬目望去，便会见到花枝上围簇着的杏花已然不再羞红，蕊心、花片一应苍白，俨然是将要颓败的状势了。而在香脂檀粉的细致描染下，秋淑仪睑下却有两缘香蕊般的水红晕散。此时一只玉梳巧被簪入新试的双蟠髻一侧，目光也就轻轻浮起、再爱怜地打向小镜中：近鬓的圆泽珍珠，髻前的豆绿风花，虽不是簪花满缀的妍俏，却也全然相宜，是很清丽婉约的样子。秋淑仪扬起满意而欣喜的笑容，抬指扶了扶斜簪的一支小钗，而后侧过一截颈示意青萝：“去梧宵阁邀寿春娘子来，就说请她为我看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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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回以和婉的一笑，饶是唇角只衔去极浅的弧度，那对儿梨涡也缓缓地漾开，正巧应和了郡君此时的叙话，是以笑痕更浓了起来。秋淑仪以一记素来温雅的目色直望郡君，很专心地聆谛她的妙解，才颔了颔首：“教人争相仿学的，其实从来是寿春娘子的这番巧心慧思。”于是重坐妆台前，先呵去一息将胶浆融解，自菱镜中看准容靥、比了数次方位，才轻轻将珍珠贴下，登时便觉较先前更为精致、亦更别出心裁了。淑仪意满地左右赏看新妆时，正有小侍越帘奉茶，于是一室春遗的、半含涩苦的幽花香气中，并不只裹挟着女儿家脂粉的柔腻，另有一缕茶汤的清沁相随，倒也调和得馥润融洽。秋淑仪垂颈啜饮一口，话语也就紧接瓷盏置案的清音落下：“现下丰水，泉涧之景最胜，娘子可曾往去一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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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郡君同张娘子适时的点头招应、以及那道洒向窗格之外宫侍的视线中，便可料猜魏郡君此时神思所在了。秋淑仪小掌正捧着盏，却没有再用茶，只是兀自将目光移向渺远的一处，眉眼含笑，至她话毕才重新侧过脸庞、微微颔首答道：“大潮恢弘磅礴、声势轰鸣，所以世人多去瞻慕。可是以我所见，纵是微末的溪流也很好。”
她的话语就此停灭，另有意味深长的一目直直递向郡君。这时檐外正有莺雀二三只，不住地啁啾相鸣，使得这一刻不至于太过静默。秋淑仪藕臂支颐，指肚在颊边那处珍珠钿子上抚了几下。苑内杨花纷纷飘荡，仿佛秋淑仪的心绪也被这样笼在胧淡的浮光里飞动，而她只捉取了最衷切的一桩，笑时略颦的双眉也匀开苦色，施向这位从前贤妃处的女官：“我并无心如此（分权），只是诸事在前、实在不忍殿下操劳，愿为殿下、官家分忧。”言语停滞一刻，秋淑仪稍稍向前探身，一向稍弯的唇角此刻平平，坚决的话音就此落下：“若引人误会至此……或许要考虑、是否还要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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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含糊的话语，秋淑仪并不能参透她的态度，因而只是平静地微笑应下。她遥望苑内，月满儿那软酪团儿般的小胖手伸得高高的，正摇摇摆摆地嬉笑着、小跑着去捉飞絮。幼时女孩们的烦恼总是浸染十足的纯真，诸如未能撷采那朵最粲白的茉莉、新制的纸鸢不能高飞，都足以引人苦思半晌。而至长成时、至宫阙内，仿佛所有稚嫩动人的美梦都在一夕间泯散，对尊荣与权宠的渴求便在一双双年轻的眼目中熠熠闪动，以至于不争都会被视作一种虚伪。她没有再去多说什么，只是猝然拧起绿眉，对着一旁的青萝：“外头柳絮太多，去叫公主她们进来吧。”仍然是一副恬淡的面容，话音也是平淡柔和的：“多谢魏娘子今日为我看妆了，日后我若有什么（妆发上）不懂的，可还要向娘子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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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手心被由此轻而缓地牵过，她望向昭仪的目光也渐染了探寻的意痕，那些弦外馀词便尽蒙窥知，秋淑仪尤是恬和地点点头，应下选花之邀。西窗畔的日光正巧执小剪，为每一株鲜而满妍的月季花修摹出错落的廓影，攀蔓过每一寸缃色暗纹的墙垣，伴着静默和缓的风，还会微微舒展、摇动，而她们的影子亦被展作一翳颀长。是在闻言时，秋淑仪才将目色重新投向昭仪，仍然是平静隽笑的，仿佛未有一叶飞文流语曾沾长裳：“茵，你知我心不在此，襄理与否，全听官家、圣人之意。但确然不曾想到……会是魏娘子。”才略低垂了黛眉，身子也向前探了探，以很关心的容色：“如今她二人……倒使你境地两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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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窗裁笔间，犹有煦光拂扫过昭仪颊面，由此，分织出枝枝菱曲的致影，繁错、细密，就如同此时直明心迹的剖白。不忍顾看矜容掩过的劳辛与无奈，淑仪在牵掌时转过半侧，身脊端向前倾，另一只手轻轻拍过她的手背，而后也将沁暖的掌心送上，稍紧一握。花事与忧词之间，只余淑仪一片安抚而犹疑的神色：“而往数年，我又怎能不愿佐于细微、尽助你与圣人？可眼下骇浪将息（皇帝把宫权倒置），便是有心，也是不能的，茵且辛苦一段时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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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檐下，一道芭蕉滴翠、寂苔显碧的山水绣屏悠悠支起、逶迤而走，而自女史打起杏缃软帘时，淑仪便纳下一道目光，久亘于此页同浸芽绿的芸影。美人伏脊的姿态恰如廊间片片绿萼垂枝，和顺而敦敬。伴着闲窗下一片明光黠弄，淑仪被之激得眯了眼睛，遽然间，仿佛得见旧时自己青袖捧诗的模样。相看一时，仍秉素端的微笑，而目潭暗生的波兴，都融入此时一记极轻的颔首：“有劳卜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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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白玉润质的碗盖划过茶汤时，缭雾倾盏而出，也将昔岁间的光景点染，她忽然想及堂前那棵岿立的杞柳：幼时娇倚树下，每每逢春，虽见一树绯叶盈动，却仍要为其不沾花衣而捧腮相叹；经年以往，当掌中珍物已由绢孩儿易为诗章云云，少艾闲坐木下、临风奉读，终自前人兰文宝墨间，怡然释取了诸多有关花木、有关时令的譬喻。故而，她不会再为花开非时而神伤，而能心得释解万物、悟通杞木之慧深。淑仪平静地扬笑，侧对这位纯善良真的美人：“春花俏妍，杞木不与争色、方能久照，所取大约是此义。”指尖轻兀地叩动杯盏，再予人一道宽和的泊光，饶有兴趣地落下问语：“早知娘子爱读经论典，杞柳杯棬之喻，想来应当读过，是否有何独到的绪解呢？”

淑仪·秋杞照
彼时，扶光澈也，在一寸胧淡的光影中，犹可见到轻尘在谱下跃旋的诗韵，更不必说廊外抱羞的茉莉与青栀——即使苔白之于流转的兰青、芜绿，实在太过素淡，因而不能被轻易地洞望，但遍沾绰露的花迹，依然会掬满最甜郁的一捧香气，乘着风信、扬入窗下，萦回在二人颀坐的影致间。相较于此后的词句，淑仪的嘉赞早已流入了谛听时微怔的一目：“顺性而彰质，确然也是我之所想。由此便知，我与绿缇志意相合，往后月满儿与岑留同窗为伴，想来亦将如此。”在一记眼风的示意下，女史已恭然地呈奉小匣。一支青玉质的花簪，就此安稳地被持在淑仪双指之间：“再近前些，我来为你簪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