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列传·太宗诸女》
湘源公主，讳意贞，赤河五年十二月生，太宗四女，母钦懿皇后卢氏。姿容秀丽，四肢纤细，最善古舞。六年八月，封湘源公主。二十一年二月，嫁门下侍中薛氏之子薛元卜，婚后多受姑嫂欺侮，然投告无路。三十年六月，病急而薨，享寿二十有五。终年育有一子，未名而折，史书多称望蒿儿。

李意贞
尚在矇眬梦醒间，但在聆讯的一霎，原先揉在眸间的一只小拳便卸力般地垂落，而那双稚真的璞目此时也僵滞无波。她顾不得春衫羸薄、花襟皱乱，匆匆向母亲殿处跑去。仿佛夤夜宵灯也会贪眠，长街上下一色昏昏。至殿前，意贞却有一瞬停履驻足，匀息时亦在周身的恸哭声中浮起目光，寂望这座至为贞美肃穆的中宫宝殿。一步、一步，再近一寸、更凄十分，最终遽然跪于母亲榻边。两行清泪先于一切心绪分下，肆意地涌流着，此后，从前种种在脑海中嚣嚷。直到受拥在怀，满是涕泪的容靥埋隐于兄长尚残暖意的胸膛。当宽掌抚在她的鬓发时，意贞仰面，瞳目、鼻尖、双颊有乱红泛溢，早已泣不成声，话语恍如弦断珠崩：“哥哥——阿贞好怕……”

李意贞
或许咫尺处的一封槁墨，亦是母亲予遗最后一方绣致香迤的细绢，因而贞与嵩的珠泪犹可蒙幸、隽跃入无从再轻的一纸缃素。经洇晕的瘦篆薄句，是这位慈母尤为柔辛的终辞——寄嘱儿女、诲以谆谆，于其夫君，却只余留一片沉默的缄白。泣露几重、决如雨下，在贞酩红的目帘前，有一场经年的雾已经织就，裹挟以汤药、晦墨与西窗外漫垂的苦楝花共同的涩息，而她执意略去那些难逝的哀楚，只是在湿雾尽处窥捉数年前的四月春深，一树驳离的花影下，曾也纳下一大、一小两道践春的身影。本而羸薄的贪眷存忆经嵩的语刃一击毙碎，皇城朱垣内为人颂咏的帝后温情终究不过一场流璨的泡影，贞难以自抑地抽噎着，素肩的耸动使得此时捉握他腕的动作也在颤战，报以一场至紧的抱拥，那金钗龄女的手臂，刚刚好可以环住嵩的腰腹，仿若彼此的怀抱是他们唯一的窠宿，相依相就皆如茑萝。她嗓音嘲哳、只低声重复“不要、不要”——一则是，贞不愿、亦不忍顾父亲的漠然；二则是，她不要嵩高坐明堂时有与之无异的冷峻尊岸。乌发随面颊的仰起而瀑乱地垂落，而渺然的不安亦写照在勾持嵩衣间绦素的软指中，仅去描望昏烛下嵩没入暗灭的怒庞：“哥哥……（父皇）薄情寡义，可你不是，对吗……无论如何，同母亲、同阿贞走过的岁月，不可逝向落花的，是吗？”

李意贞
倘若殷涩的眼眶中再不能泛动滢水，只留一隅涸墨般的恸暗，会见到娑曳的瑟烛在代你悲泣，于是明台之上、已承拭千万痕灼烫的红泪。彼时长夜将尽，阖殿哭喊已逐渐低静了下来，静到风过朝露、雀鸣昭晓，都可以被明晰地听见。可惜，他们从来没有等到一句急切的跫行、抑或一垂落哀的圣面。小靥隐于嵩的衫页间，点头授应时蹭乱他胸前衣襟。来世、来世，若有来世，便一同投身孤云野鹤，春来临水劝鸢、夏时笛弄晚风、秋夤同拜新月、冬期掩梅问雪，总归不要在这宝奢之下、尽是寡情与戮决的王城。终于凝见苍淡至极的一缕孱光，而贞睑缘处有一翳睫山投下的颓影，在整夜泪流的浸漫下浮肿起来，她在此时气力殆尽、伏在哥哥臂怀中忧而静地睡着了，就像此后如白宣蝉薄的十余年中，曾经怀着数种不同心绪、相偎枕眠那样。

李意贞
如是流美而哀咽的蜉瞬：金乌伏栖、烛龙衔照，犹在檐廊写遗桃襟流萤，宫人一如鱼贯雁行，慎自奉珍、穿度堂下。待到贞的眼目不再琮动翦水，一处阒乌静而又静地悲纳烛花之下，就会令人无端忆肖湘妃竹上凋弥的痕痕涩泪。当五色绣线拂理过最末一重角鬓，宝相螺钿镜中，便荡有一豆寂立的男影。昳巧的少艾由此同人久视，久到开面宫侍已然退下、久到他们相偎汲立的那些岁月缓而淌过，只烙刻下此时相望的一目。或许于外室碌忙间，这仍不可算作一段缄默，总之贞以贝齿衔唇，轻如新雪地剖说：“所愿弥逝、所得非善。哥哥，他们说这是嫡公主的尊荣。”

李意贞
无数条沉默的丝锦攀绦，悉将纺绣在殿央肃压的朱绡罗袍之上，灯下痕昏，迭迤的百穗东珠却愈发濯亮起来，仿佛急于昭判她之宿归。仍然是宓静的，贞的视线久滞于兄长怒容，除却两缘红如巧兔的睑痕，再不能从中辨明所谓哀色喟疴。此时移开相看的两目，阁堂西侧那扇古朴的檀窗恒在，她忽然从中想及探入窗影的浓绿笔墨。可叹今夜非夏，故而，天地间唯余一段雪的孤白。贞仿佛只是在将赤河十八年一场与己无关的旧事娓娓轻叙：“母亲逝后，我常在仲夏的更夜倚窗孑坐、与蝉艾诉。每每此时，又总要苦想：寂而无依、囚于俯仰，究竟因何弗悯你我？伤思至深，便只觉此身……亦如一颗好无辜、好无辜的迟露。”仰面再望时，她在绰萤之下衔起一个恬美的笑容，将怜语轻纵、犹然相慰：“而今，经年又过，小贞已无从再明：王城无情、不可脱也。故而，哥哥亦不要自责了，好吗？”

李意贞
赤河二十一年，分明立春窗下，我们却又好像同在一场渺然的雨中。
霏弥的雾，将贞微红的眼睫挽起。然而，翕尔涩滞，无见离泪。我们都只能望向一帘春雨的落悲，目睹它在我们的生命中，烙刻下同样的、经长的印记。再回首，你的长袂也将隐入寒朦不清的雨色。垂眉去看这一片太过素淡的茉花，因由时季未至，此时弱伏，不见娇怜，只是以一息涩香，叹惋地将旧日往事重提：一隅白与鲜绿的绣屏之间，由长兄簪入瀑发的应是密密风花，霎时幼女鬓近斑白。茉莉柳下，母亲笑说，诗者以此，咏寄不离悠情。而今再观，或许茉莉早眠枝上，任由歧路纵横、涕泪沾裳，它能够做的只是恒久地将所寓其中的无望期许紧攥，默许一切生离与亡别，不予挽留。不愿以刃语剜破如织的美梦，贞转身将案上一只柳纹荷包递过，很平静地：“阿兄生辰将至，意贞……今岁无缘躬贺、难赴踏青，请以此、相伴左右。”灯色昏昏、阖室缄默，一声叹息也会显得太过沉重：“别久不成悲，哥哥，或许你我也应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