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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噶腰子传说——一个关于HIV、水手小曲和宽幅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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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旅客在酒吧中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他跟这个人喝了几杯酒之后就昏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家酒店客房的浴缸里,浴缸中堆满了冰块,旁边的墙上用口红写了一行字:快打120,不然你会死。
他拿起一旁电话拨打了120,急诊医生赶到后发现在他的背上有两个已经被缝合了的伤口,经检查,他的两个肾脏被摘除了。
以上,就是最为常见的噶腰子故事了,或者可以用比较正式的称呼称它为“盗肾(Kidney Theft)”
两年前,我对这个故事做了一些小调查,然后一直顺着线索挖了往前三百多年。
1.
2001年10月2日,国内某家报纸刊登了一篇标题为《大活人两肾被偷——澳警方接报数起类似盗窃器官案件》的新闻,其内容与开头时我讲的那个故事基本一致:某人在酒吧里被下药迷晕,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肾脏被偷走。
这则新闻被多家报纸和门户网站竞相转载,引发了这则都市传说在国内的第一轮传播。

同年11月5日,民主与法制时报发文,指出偷肾新闻只不过是国外的都市传说。这篇辟谣文章的具体内容我们放到稍后详谈,先说谣言在国内的传播。

在2001年这则新闻发布之后,国内关于国外肾脏盗窃案的风言风语就逐年增多。
2002年10月14日,天涯论坛有人发帖,讲述了这个故事的“德州大学报纸”版本。

2003年7月31日,西祠胡同有人把上文中“德州大学”版本的故事发生地改编成了广州大学。这个帖子很重要,因为它记录了盗肾传说本地化的这一刻。从这个帖子开始,盗肾传说就不再是国外的奇闻,而是变成了实打实的、会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的本土化谣言。

2004年,林嘉欣主演的电影《救命》上映,这部电影正是由盗肾传说改编而来,切开后背取肾,泡冰水浴缸等情节都有出现,进一步强化了大众对肾脏盗窃手法及其可行性的认知。
2006年后,声称发生在国内各地的肾脏盗窃案如雨后春笋一般相继冒出,在网络上大肆传播。此时出现了一个变种,即儿童肾脏被盗,情节类似常见的拍花子传说,但是增加了孩子被找到,成年人发现孩子的肾脏被摘走的结局。
国外也有受害者为儿童的盗肾传说,但是具体情节与国内版本相去甚远,怀疑是由成年人对儿童安全的担忧引发了这则都市传说的趋同进化。
2017年后,各地开始疯传“四个和尚偷肾”的传说,大体情节为某地来了四个和尚,用一百元纸钞兑换五分钱硬币,纸钞上有迷药,摸了就会晕倒,晕倒后全家人的肾脏就会被摘走。可以发现谣言传播到这里,其中的内容就已经彻底的本土化,甚至混入了“迷药纹身贴”这则都市传说的本土化版本。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隔三差五的看到这样的新闻:某人手术几年后查体,发现自己一侧的肾没了,怀疑是医院偷走了自己的肾,遂把医院告上法庭。
这些新闻的最终结论一般都是患者由于自身疾病,引发了一侧肾脏的萎缩。微博上的一些医学类大V偶尔会就这类新闻展开科普,详细讲解偷肾为什么不可能发生。
到这里,我们基本上已经把盗肾传说在国内的传播过程给捋了一遍。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很典型的正在逐渐融入本土民俗要素的外来都市传说。要探究这个都市传说在国外的起源,那就要从2001年民主与法制时报的那篇辟谣文章说起。
楼下继续


IP属地:山东1楼2024-12-24 14:11回复
    2.在民主与法制时报刊载的原文中,作者详细的展示了自己对这则都市传说的调查结果,这份调查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可信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段:作者说1991年4月,花生屯邮报曾经指出过盗肾传说的源头来自一份被退稿的电影剧本。

    大概是由于时代所限,文章作者在当年还并不是很发达的互联网上查询到的这条信息是有一定程度失真的。如果查阅当时花生屯邮报原文,会发现其提到的剧本并没有被退稿,相反的,这篇报道恰恰是在顺着当时社会上流传的盗肾传说给当天NBC要播出的电视剧《法律与秩序》做宣传。当天播出的节目剧本,就是基于一个真假未知的盗肾新闻改编而来的。所以,这个在盗肾传说已经成型的时间点创作出的剧本,自然也并不是民主与法制时报文章中所说的盗肾传说的真正源头。

    同样是在2001年,辟谣网站snopes发布了他们对盗肾传说的调查结果。
    他们找到了一则1988的新闻:34岁的艾哈迈德·科克声称自己被人以一份工作为诱惑骗到了英国,然后在进行所谓的“体检”时被摘取了肾脏。
    这则新闻在当时被多家媒体广泛报道,不过最终人们发现艾哈迈德·科克曾经在土耳其发布过出售自己肾脏的广告——没错,这哥们其实是主动卖腰子然后又后悔了,才编了这个体检被摘肾的故事。

    snopes认为,这则新闻才是一切盗肾传说的起点。
    不过很遗憾,snopes也只是刚刚摸到关于这个故事母题的冰山一角。


    IP属地:山东2楼2024-12-24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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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11 00:2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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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有些人发现,(盗肾)这个故事的开头部分与更早些时候的‘艾滋病玛丽(AIDS Mary)’极为相似。”
      以上这段话,出自民俗学者扬·哈罗德·布鲁范德(Jan Harold Brunvand)所著的《都市传说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Urban Legend)》中,“盗肾”相关章节。
      “艾滋病玛丽”指的是另一个知名的都市传说,这个名字可能大家都很陌生,不过没关系,让我先简要的讲一下这个会唤起很多人QQ空间回忆的故事:
      某人在酒吧对一个陌生的女性一见钟情,二人相谈甚欢,然后“一夜风流”,醒来时,这人发现陌生女性已经离开了,旁边的墙上或者镜子上用口红写着一行字:“欢迎来到艾滋病的世界”。
      这个故事的性转版本“艾滋病哈利(AIDS Harry)”是跟盗肾传说差不多同时期传入国内的,与“艾滋病玛丽”的区别在于墙上写字的部分。
      在性转版本里,男艾滋病患者是送给了女受害者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张写着“欢迎来到艾滋病的世界”的纸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棺材(由于英语的棺材读音是coffin,导致部分版本里coffin棺材被误传成了coffee咖啡。)
      这个故事在国内也有很多本土化变种,最常见的是把盒子里的小棺材替换成了更有本土气息的寿衣。
      2018年的时候有人以这个故事为原型,虚构了几张微信的聊天记录,声称自己与女学生约炮,并且将自己的艾滋病传染给了对方,这个聊天记录在当时唬住了不少人。
      顺带一提:这个造谣的后来被抓了,行政拘留15天。

      说回艾滋病玛丽,布鲁范德在他的书里多次提到过这个故事与盗肾故事的联系,包括相似度极高的前半部分剧情,以及他们都出现了原本来自另一个都市传说“被舔的手(The Licked Hand)”中墙上写字的桥段。
      就结论而言,布鲁范德认为盗肾传说中的很多内容是继承自艾滋病玛丽的。
      国际都市传说研究协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Contemporary Legend Research)也持有相同的观点。
      在他们的第43期电子期刊上,有对于盗肾传说演变过程的考据。
      这篇简短的考据里引用了一段英国卫报在1997年7月10日刊登的关于盗肾传说的调查。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肾脏盗窃)这种通过电子邮件传播的恐怖故事在拥有跨国业务的公司中很常见,然而,这只是关于跨国旅行类都市传说的最新版本。在这些都市传说中,一个去国外出差的人在喝下加了料的酒之后遭遇了可怕的事件。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第一个版本中,旅行者在广场上赤身裸体地醒来,失去了所有的钱。20世纪80年代的第二个版本中,他被一个漂亮的女人灌下香槟,醒来后发现镜子上有口红写的 "欢迎来到艾滋病俱乐部 "的字样。 在1990年的最新版本里,他发现自己的肾脏被偷走了。”
      没错,肾脏盗窃并不是一个孤立的都市传说,而是某个更为古老的故事的变种之一。
      1981年艾滋病的发现引发了人们的恐慌,有人就将艾滋病融合到了这个故事里。
      1988年体检偷肾的不实新闻爆火,于是它又被缝上了偷肾的标签。
      现在,让我们把它身上的缝合物一一摘除,总结一下它原始的母题:
      某人与一个陌生的异性同床共枕,醒来后发现自己受其所害,并且对方已经悄悄离去。
      针对这个母题,国际都市传说研究协会找到了一个与之相符合的东西。
      1890年的宽幅纸民谣(Broadside Ballad),《彼得街(Peter Street)》(又名《衬衫与围裙(Shirt and the Apron)》)。


      IP属地:山东3楼2024-12-24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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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下图是一副1615年的油画,在画面的正下方,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正在售卖印有文字的纸的小贩,根据英国宽幅纸民谣档案网站(English Broadside Ballad Archive)的鉴定,这个小贩正在售卖的就是宽幅纸。

        宽幅纸(Broadside),是一种流行于16-19世纪的单面印刷纸媒,可以看做是报纸的前身。

        在早期,宽幅纸一般被用于记录民谣的歌词。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宽幅纸成为了战争双方进行舆论宣传的媒介。
        再后来,宽幅纸的作用越来越广泛,英国人甚至会在公开处决犯人的时候印刷一些记录犯人生平和罪行的宽幅纸,卖给看热闹的围观群众。
        再之后,随着报纸和廉价小说的普及,宽幅纸也就逐渐消亡了。
        所谓宽幅纸民谣,顾名思义,就是把歌词印刷在宽幅纸上售卖的民谣。
        国际都市传说研究协会找到的《彼得街》就是这样一首民谣。
        很遗憾,我没有找到印有《彼得街》的宽幅纸的图片资料。只找到了歌词的文字记录。
        它的歌词大概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水手出海归来,即将返回自己的家乡,在返乡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位美丽又热情的姑娘。这个姑娘邀请他去彼得街上跳舞,水手贪恋姑娘的美色,于是跟她一起前往了彼得街。舞会结束后,两人住进了一家旅馆,又是一夜风流过后,水手醒来,发现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的财物都被姑娘偷走了,床上只剩下了原本穿在姑娘身上的衬衫和裙子。一无所有的水手只得穿上这套女装,灰溜溜地回到了船上,被船员们嘲笑。
        可以看出这首歌与英国卫报那篇调查中故事的第一个版本有着极高的重合度,一个外地人,在美色的诱惑下上当,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财物和衣服,陷入赤裸示人的窘境。
        本来这次调查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根据国际都市传说研究协会的资料显示,盗肾传说的故事母题来自19世纪的一首民谣,结案。
        但是,没有找到彼得街相关的图片资料这一点让我非常的郁闷,于是我又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然后我发现了下面这些东西。


        IP属地:山东4楼2024-12-24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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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吧里好多高技术力调查贴dd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4-12-24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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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考据佬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4-12-24 1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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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1901年宽幅纸民谣《红色格子披肩(Red Plaid Shawl)》:讲述一男子追求一个姑娘,请姑娘吃了一顿以后被姑娘击晕,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外套和手表都被姑娘偷走的故事。
              1989年民谣《走路不稳的年轻人(The Young Man Badly Walked)》:讲述一个男歌手爱上一个陌生姑娘,一夜过后发现自己的手表,财物,衣服和靴子被姑娘偷走。
              1989年民谣《流浪的面包师杰克(Roving Jack the Baker)》:性转版本,面包师杰克声称要与姑娘结婚,却盗走了姑娘的财物。
              除此之外还有1923年的《迪克西布朗(Dixie Brown)》、1929年的《金表(Gold Watch)》、1911年的《可怜的慢性子(Poor Chronic Man)》等等等等…
              其中一首航海民谣《纽约女孩(New York Girls)》还曾经在育碧游戏《刺客信条:叛变》中作为BGM出现。
              事实就是,在19-20世纪,曾经涌现过很多首剧情与彼得街剧情极为相似的歌曲。其中有一些至今仍在传唱,比如披头士唱过的《玛姬·梅(Maggie Mae)》
              与其说它们像同时期的彼得街,不如说彼得街也是它们中的一员。这些剧情相似度极高的歌,它们源头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并没有没费太大的劲,我就找到了它。
              《商人的儿子与乞丐姑娘(The Merchant's Son and the Beggar Wench)》,收录于1723年在伦敦出版的《旧民谣集(A Collection of Old Ballads)》第二卷。
              这首歌讲述了商人的儿子爱上了一个乞丐姑娘,也是在与她一夜风流之后,发现姑娘偷走了自己的财物和衣服,最终他只得穿上姑娘破烂的衣服离开。
              幸运的是,这次,我找到了这本书的扫描件。


              此外,我还找到了在当时以宽幅纸形式单独出售的配图版本。根据芝加哥大学线上图书馆的文档记录,可以推断这个宽幅纸的版本似乎早在1712年就已经存在了。

              在约克郡加蓝集团的约克郡民歌资料库里,我还找到了由现代人翻唱的音频版本,感兴趣的话可以点开听一下。
              http://www.yorkshirefolksong.net/song.cfm?songID=65
              以上,就是我调查到的全部内容了。
              在梳理整个流程的过程中,我发现尽管国际都市传说研究协会已经顺着盗肾的故事寻找到了《彼得街》,尽管加州州立大学弗雷斯诺分校的资料库已经把《彼得街》和《商人的儿子与乞丐姑娘》二者做了剧情相似的标记,但是此前似乎并没有调查盗肾的人把盗肾这个故事和这首三百年前的《乞丐姑娘》联系起来,这么多年来,一切的一切都卡在这最后一哆嗦。只能说这次是轮到我来为都市传说的溯源工作添砖加瓦了。


              IP属地:山东7楼2024-12-24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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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楼给我卡麻了


                IP属地:山东8楼2024-12-24 1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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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11 00: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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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厉害了


                  IP属地:湖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4-12-24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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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这里本来是应该写个后记升华一下的,但是贴吧这卡楼实在是给我卡麻了,就憋整什么升华了。
                    我是个爱看点民俗和都市传说的纯野路子,写的东西不怎么严谨,还望各位学术派大佬海涵。


                    IP属地:山东10楼2024-12-24 15:17
                    收起回复
                      顶顶


                      IP属地:内蒙古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4-12-24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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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内蒙古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4-12-24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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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支持正义科普,非常详细的考据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4-12-24 15:54
                          收起回复
                            大佬牛逼


                            IP属地:陕西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4-12-24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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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2-11 00: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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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山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4-12-24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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